秋后,天渐渐凉了,若无日头,整个琼之城仿佛淋上一层冷色。
周汀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渡过艰苦作画的平台期后,就像开了窍一般,画功一日千里。是时,他正拉着何以唤,欣赏着自己新鲜出炉的两幅画作,其一是"以真乱假"的当归山水图,其二是一树傲雪寒梅。当归山水图自是送给何以唤的,至于这挺秀的寒梅,则是周汀予给相遥准备的二十七岁生辰礼。
若是寻常女子,二十七岁早已家庭美满,子嗣成群,偏相遥依旧孤寡一人。她说她愿意等,可是青春不待人。每每如此,着急心焦的总是周太后。做母亲的在女儿面前连三叹息,有些时候,相遥看着母亲的倦倦病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想她该放手了,蹉跎了许多年也换不回的一个结果,让自己,让陆今,让身边希望自己的幸福的人,都有些累了。但坚守了许久的情意到底不舍得说断就断,她还想再试一次,哪怕依旧得不到回应,她也想给自己一个安慰。最后的安慰。
而在周汀予的固有印象里,相遥公主就如画纸上傲雪凌霜的红梅,朱砂色的花瓣里,有坚毅,有执着,也有那等待有人看懂的,不愿割舍的,温柔。
感怀的同时,周汀予凝视何以唤,那幅当归山水图正被他挂起,他的目光里尽是深情。周汀予觉得自己何其幸运,可得一人相守,白头不负。
早些年,周汀予其实一直很纳闷,朝野上,相遥纵横捭阖,应对自如,颇有豪门女将之风;感情上,却一直安分守己,不敢太过张扬,甚至这么多年了,从未明目张胆地说过,自己喜欢陆今。现下周汀予明白了——相遥就像当年小小的何以唤,看着师父亮如星辰,洁净得不可一世,便觉得自己多说一句,都是亵渎。
但这回,早早地来到公主府,周汀予迎上相遥的眼睛,熟悉之余,还见有些难以言表的东西正泛着涟漪,心里便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
"姐姐,生辰快乐。"周汀予收回臆想,走上前对相遥道。
"这终于肯是出门了啊,听舅父讲,你最近在苦练画功,可有成效?"
"当当当——"周汀予亮出那幅梅花图,颇为得意道:"必须有成效啊,呐,姐姐,这是我给您备的生辰礼。哦不,是我们给您备的生辰礼。"
周汀予看了眼何以唤,继而把画作递到相遥手上。又漫不经心道:"姐姐,我这礼物不重要。主要还是看陆今会送什么。"
闻言,相遥却只端详着周汀予的画作,夸奖道:"笔力与着色都不错,有长进。"
"姐姐,你往年生辰都不设宴的。"周汀予突然正经起来,"姐姐,你是不是遇见什么事了?"
相遥摇了摇头,"可能整个琼之城都找不出第二个我这样的人了。汀予,我生来就是公主,外头人不敢评头论足,但其实,个中的压力,的确不好受。"
"姐姐……"
"汀予,若我不嫁,陆今也不会娶吧。"相遥无力笑了笑,"两相耽误,到头来还浪费他的大好年华。"
"所以今天是用来道别的?"
"不。"相遥道,"借着过生辰的由头,把大家聚到这里,是我有些话想讲。其实这些话早该讲了。以前不是没有机会,是我太碍于面子。"
说完,相遥又看向何以唤,"先生,陆今表面看去谦恭文弱,内里却不是会逆来顺受的性子,若他执意打断我,你能不能劝劝他,让我说完。只有说完了,我才能了无牵挂。"
何以唤点点头。当初,他第一次见到的相遥,是个行事果敢,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人。可这次,为了情爱,却也柔了下来,变得自己不像自己。
到底是可悲可叹,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
公主府距皇宫不远,周太后心紧女儿,也来了。周汀予给姨母行过礼,看她气色有所好转,倒也是放了心。
场上人不多,除陆今外,时禄侯也来了。如此一来,长辈都在,无论分合,都好定断。
相遥似乎等这一天很久了。她早已不是骄傲懵懂的小女孩,却在庆生歌舞过后,说,今日,自己要做一件幼稚且张扬的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周汀予不由自主地看了眼陆今,他低着眸子,藏住了神情,便叹了口气,与身旁人道:"以唤,我太了解陆今了,每次姐姐要说点什么,他都是这个样子,而后,姐姐就一脸落寞,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何以唤:"但陆今也无意伤她,不是吗?若陆今对公主的感情有半分玩弄,你与他就不会是朋友了。"
"是啊。"周汀予感叹,"痴心错付太苦了,但愿这次,情况能有所好转吧。"
"嗯。"
另一面,相遥看向陆今,眼里是盈盈秋水可掬——
"今日,莅临此处的,都是相遥生命中的贵人。"
"母后,您养育我却不约束我,劝诫我却不逼迫我,只可惜,相遥到底还是个任性的女儿,让您操了不少心。"
"汀予,你从小到大就没怎么让人省过心,幸好,现在有先生在你身边。以后,就劳烦他费心了。"
"侯爷,您是大成的左膀右臂,重复的话相遥不想再讲了。这次,我想说,感谢您培育出了这样优秀的一个陆今。户部尚书于他而言,还是屈才了。但今天,在公主府,我不想谈公事……"
相遥顿了顿,陆今也抬起长久下沉的眸子,看了过去,可令人意外的是,他并没有一如既往打断她,只认真看着她,目光里没有一丝闪躲,似在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周汀予大吃一惊,福至心灵就戳了戳何以唤,小声问:"你是不是对陆今施法了?"
何以唤摇头,"是陆今自己想通了。一颗真心摆在眼前,接不接受,时间问题。"
周汀予"噢"了一声,洋洋得意道:"怪不得你撒谎也要把我骗出去,是为了让我看清你的真心吧?何以唤,你才是专家啊。"
"……"何以唤不是专家,何以唤是逼不得已。
陆今的一颦一笑相遥无不在意,她一厢情愿了这么多年,潜意识里早已习惯被无声拒绝,但这次,陆今的肯定却让她心头一紧,眼眶也跟着热了,强压情绪继续道:"作为公主,我干预朝政,抛头露面,根本没守住一个公主该有的仪态。既然如此,今日,我就彻底弃了这公主的仪态。有一个人,我长他六岁,我看着他长大。我陪过他笑,哄过他哭,本以为自己可以做他一世的姐姐,却不料,有些感情一旦发酵,由心不由己。如今,他长大了,长成举世无双的少年,我却敌不过时光,日渐衰老。可即使如此,即使痴心妄想,我也仍旧想贪婪地问问他,最后一次问问他,光明正大的问问他,陆今,你可有看过我,可有看过我为你付出的每一份真心?"
短短一番话,声情并茂,灌输的是一个公主浓烈但脆弱的情丝。陆今眼眶也有些红了,但凡是有心之人,就难以不为之所动。陆今不知道,如果相遥早些说这番话,自己会是何心境,但或许是时机刚好,不偏不倚此一瞬,自己终于长大,于是看着这个曾领着自己和周汀予游玩皇宫的女人,意识到,对于她,自己并非真的无动于衷。
有些好层层铺垫,日积月累久了,终是会在某一日,得到响应,如愿以偿。真情也好,还恩也罢,今日是相遥的生辰,陆今不知自己该备什么样的生辰礼才好,可思来想去,她真正需要的,无非自己点点头,说,落花有意,流水并非无情。有,全部都有。
陆今看了眼时禄侯,似在与父亲交代,自己已做出了决定,时禄侯微微点头,陆今便沉下一颗心,离开了席坐,朝着周太后恭敬跪下,字字清晰道:"太后,陆今出生时禄侯府,门楣庇佑,但求一枝之栖,未曾想过可得皇上重用。现忝列户部,初出茅庐,未有很大建树。但陆今向您承诺,从今以后,定当殚精竭虑,成为一个值得托付的人。恳请您,将相遥公主许配于我。日后休戚与共,定当不负。"
相遥热泪盈眶,激动得不能自已,反问道:"……陆今,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陆今笃定,又重复了一遍,"恳请太后赐婚。"
皆大欢喜。陆今向来稳重,定不会脑袋一热说出这样的话,他是真的想承担了。而女儿如愿以偿,周太后自然是喜出望外,满口答应之后,就回宫给女儿准备嫁妆去了。时禄侯也不敢耽搁,宴后就回府张罗相关事宜去了。
公主府只剩周汀予啧啧称叹,伸手要红包道:"大吉大利,白头偕老。"
相遥一拍周汀予掌心,"就你机灵。"
"诶,姐姐,你今天心愿了了,就无视我给你们牵线搭桥的那些年了么。陆今,你以后就是我姐夫了,这便宜占大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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