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不在花,在我,"何以唤顿了顿,好像在措辞,"太心软是成不了事的,因为怯懦会失去很多东西。我知道没舍得摘花是很小一件事,代表不了什么,可我就是怕,怕我一瞬间的心软会让敌人有可乘之机。"
他说,我怕我会害了你。
何以唤这句话细若蚊蝇,却逐字逐句传进了周汀予的耳里。周汀予心里咯噔了一下,旋即数不尽的酸涩涌上来,堵在胸口满满当当的——有一个强大到需要仰视的人,居然说怕他的软弱会害了自己?
对于天方夜谭,周汀予一贯一笑而过,可这次无由头的内心发酸——是他心疼何以唤了。
于是暗咳了两下,调整情绪,说道:"以唤,这不是软弱,这是慈悲,你懂吗?你骨子是个善良的人,就算你装得再怎么冷若冰霜,骨子里的东西也是难以改变的,你可以把它藏起来,但你无法消灭它。这份慈悲不需要你普度众生,只是对生命小小的怜悯而已,不妨碍什么的。别怕了,我也没有那么废柴,以后遇见什么不得了的困难我保证拔腿就跑,叫谁也害不了我。"
火堆通红,烧透了手臂粗细的树枝,火星吱啦吱啦的。何以唤抬起他的眼睑,有些无辜地望向周汀予,满怀期待般确认着问:"是真的吗?"
周汀予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像一个不开窍的孩子,因为做错了事,得到原谅后却依旧小心翼翼怕师父介怀而再三确认。他有些恍惚,却严肃而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我从不骗你。"
说完,他绕过火堆抱了抱何以唤。
一个人再会伪装,再八面玲珑,眼神却是骗不了人的。周汀予见过何以唤孤冷深沉的目光,见过他杀气腾腾的目光,见过他温热含蓄的目光,这些目光背后仅仅是一个高深莫测的人。今日周汀予却发现,从他温顺得过分的目光里又好像浮光掠影过一个亘古绵长的画面,于自己而言,亲切又陌生。
这都是怎么了?
……
过了一会,何以唤的自我挣扎好像有了结果,他站了起来,周汀予也跟着站了起来。
而后何以唤揉了揉太阳穴,看了看完全暗下的天,看了看远处的山坡,又看了看脚边烧的正旺的火,最后目光停留在周汀予身上,当机立断:"这地方不对劲。"
"不仅这地方不对劲。"周汀予看他眼神恢复往常的深邃,想到了什么,又接着说,"你刚才也不太对劲。不过看样子你已经好了,你知道你刚才干了什么吗?"
何以唤愣了一下,疑惑地问:"我刚才不是去前面取水了吗?"
果真,周汀予释然——好端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怎么可能一时间变乖巧小白兔,绝对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神,忘了取水,做了些不合逻辑的事,现在又处于失忆的状态。想通了这些周汀予又本性难移地想使使坏,逗逗何以唤。
"以唤,你刚才是去取水了,不过你早回来了。你还……"周汀予装作一副欲言又止难以启齿的样子,看得何以唤两眼一抹黑,心里却怦怦怦地虚得厉害,生怕自己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我…我还怎么了?"何以唤惊慌。
"嗨没什么没什么,"周汀予突然笑了出来,"不逗你了,看把你吓得,我们都是这关系了,你还能把我怎么样不成?不就是过来把我的豆腐渣工程变良心了嘛。"周汀予指了指那堆火。
"还有吗?"何以唤看他笑得灿烂,基本确认自己没干什么过分出格的事,就认真了起来,"你不是说我不太对劲?这么个不对劲法?"
周汀予看他义正言辞,于是把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一遍,最后还点评道:"以唤,你卖乖的时候真挺可爱的。"
也不知几分是因为糗大了,几分是因为事态不乐观,何以唤听完表情凝重起来,"是西域的蚀神香,蚀神无色无味,埋于花根,花开既释放,花落既归根,代代不歇。只要闻到花香,就会…"
"就会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周汀予打断他,还一脸我"我就知道"的神情。
那句话如果原原本本说完,是"就会引出内心深处不为人见的东西",而何以唤内心藏着的是卑小与温从,是他对师父的敬畏与忏悔,是他现在还不想让周汀予发现的东西,于是刚巧顺着周汀予的天然台阶下来,点了点头还不算,硬是加了句——"对,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能当真。"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你闻到了花香,中了招,"周汀予才恍然大悟又一头雾水,"这荒郊野外的什么人投这种毒啊?还是西域出产的,一年四季也没"是挺浪费的。这种香料斗金难求,功效还有时间限制,若身体发热时限更短。"何以唤把几人路过的地方,不觉得浪费吗?"
手掌摊平放在火堆上,笑了笑道:"幸亏你想着要生火。"
周汀予听完得意洋洋的,厚起他那十根钉子戳不烂脸皮道:"我说吧,出门在外带着我比带着平安符强多了。"
"投毒人居心叵测,我们能猜的信息不多,此人家境富足,来自西域或去过西域,而且极有可能在炼香这方面造诣颇高,不然也不会这么大手笔,在一棵野树下埋香。"
"可如果那棵树不是野树呢,你说过的,那棵树花开得很好看。搞不好那颗花树就是人为栽植的,有没有可能栽树的人不是为了害谁,而就是为了炼香,你不是说,'花落既归根,代代不歇'吗?"周汀予一本正经地分析。
显然何以唤也是赞同这个说法的,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从火堆捡了根没烧完的木头当火把,说道:"走,我们再去看看。"
阴夜下,殷红的花晦涩如血开了满树。
只不过换了心境,没人有心思去欣赏它是否美丽娇弱,只觉一眼望去,冶艳妖气十足。
"离我近点,"何以唤拽了拽周汀予,可又感觉这句话有歧义,不太端方,连忙补充道,"离火把近些,不要中招了。"
周汀予几乎是贴着何以唤走,就差牵牵手入怀中了,他有些别扭,心里也有些痒痒,但心知肚明这是在办正事,不好把想亲亲抱抱的小九九袒露出来。毕竟,他们互通心意这么久了,大部分时候行为举止都颇为规矩。
可是这么近看着何以唤,内心就止不住风起云涌,闹成一团。也不知道是不是离火源太近的缘故,他浑身上下开始燥热难耐,何以唤的红衣比蚀神的红花诱人,他特别想啃一口。挪开视线想透口气醒醒神,目光一撇,猛地发现一侧分枝的末端有一个几乎不可见的黑色标记。
"以唤,看!"周汀予顺手指了过去。
那是一个骆驼型的西域纹样,说是骆驼,其实也就是两个大三角一个小三角排排站,三角里面还有些勾来拐去的线条,可火光恍惚,再加上印记常年受风吹雨打,斑驳程度可见一斑,两个人都看不太清楚。
"认得这个图案吗?"周汀予问。
何以唤微微摇头,却若有所思道:"如果我把这树烧了,你说正主会不会出现?"
周汀予被他这简单粗暴的做法吓了一愣,要知道随意毁坏他人物品在琼之是犯法行为,他虽然纨绔,却从未明火执仗过,"你确定吗?又烧?你烧了这树,树主人要不放过我俩怎么办?"
"没事,我有直觉,树主人奈何不了我。"何以唤理不直气倒壮。
话音没落,一把火已经覆上了枝头。
周汀予一直很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早该意识到,烧杀抢掠之类行当,何以唤就是轻车熟路老本行,改不了了。除此之外,周汀予还发现,何以唤这一本正经地自恋起来,真真是叫人自愧不如。
脸皮厚的新高度好吗?
看来他真得重新审视一下自己和何以唤了。
"诶诶你,去哪?"周汀予还没缓过神,就被何以唤扯着一只胳膊往回走。
"那么大烟不熏吗?我们先回去,守株待兔。"
此地空旷,一棵燃烧的树引不起火灾,花朵儿烧完了,枝干也没继续烧下去,只是一团团乌青色的浓烟从树冠升腾而起,带着花朵的骨灰与芬芳给主人通风报信去了。
"你为什么非要见树主人啊?"闲坐无趣,周汀予捡了个问题问。
"西域偏僻,人迹罕至,却瑰宝甚多,树主人肯定不是小角色,认识认识他,交个朋友,不挺好的吗?"何以唤声音淡淡的,却有种无所畏惧的悠然感。
"人家的瑰宝都被你一把火烧干净了,你还指望人家跟你做朋友?"周汀予不可思议,不能想象,气急败坏。
"不管朋友不朋友,我们都必须把他炸出来,"何以唤看着周汀予,有那么一瞬眼神明显暗了下去,而又拼命调整,生怕他看出自己转瞬即逝的变化。"陆今现在十分虚弱,说不定树主人有办法救他。"
"陆今…"周汀予喃喃这个名字,如数家珍一般,继而对何以唤露出一个微笑,道:"谢谢你,以唤。让你费心了。"
何以唤没有应答他的感激,只转头悠悠看向远方的被黑暗吞没的山峦,淡淡地开口道:"你想过他为何要找当归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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