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幅画卷展开,皋端锦袍加身,墨发如月光下的绸缎倾泻而下……他立于亭中抚琴赏月温润如玉,他执笔在案豪情挥洒器宇轩昂,还有樱花纷飞中他回眸一笑风华绝代……碧色白鹤生莲缎袍,玄色金龙游云锦袍,青色纹竹水墨轻衫……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一幅幅画卷与梦中的景象重叠交织,周围的人声急速退去,霓虹珠光被水墨画影淹没……
恍惚之中,他走出了画中,伸手向我,我笑着搭上他的掌心,温温热热,若春晓芙蓉花上一抹金色的暖煦……
失神良久,云珠小声提醒道:“公主,侯爷早已在殿外等着了……”
我默了一默:“你们都出去……”
众人皆惊,面露慌色,担心我因为皋端而悔婚……
云珠启唇欲劝我,我一声急令:“都出去!叫李嬷嬷来!”
匆匆退去的脚步声,殿内陡然安静,空气凝固在朱色华彩之中,偌大的宫殿只留了我一个人,身前悬挂着五幅皋端的画像……
李嬷嬷战战兢兢地赶了过来,我稳住语气问道:“记起来他是谁了吗?”
她瞳孔微张,半晌似有所获,却又不敢说出,面色因恐惧、纠结、后怕而扭曲色变。
这种表情我再熟悉不过,如果我和父皇的意见相左,宫人们会因为害怕父皇而不敢偏护我,从而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冷森森道:“此事牵系到家国安危,你若知情不报,便是同谋,罪可株连九族!”
她吓得面色惨白,跪地道:“奴,奴婢年岁已高,记性大不如从前,有些事只余模糊印象,却不敢妄加推断……”
看来她的确想起什么了,我缓了缓语气:“你且将记得的说一遍,本宫恕你无罪。”
她吞吐着:“奴婢斗胆,隐约记得……这个人……仁德皇后也画过……”
我猝然一震,仁德皇后就是我的母后……
母后的身世颇为传奇,史官记载父皇与母后相识于微时,师从同门,感情深厚,晟朝灭亡后,父皇南征北战,创建帝业,母后与他患难与共,不离不弃,成就了一段佳话。
然而四弟的母亲丽妃临死之前疯癫地说道,母后是在她之后才认识父皇的,母后的身世全是父皇杜撰作假……
李嬷嬷道:“……公主五岁的时候突然得知生母是已逝的仁德皇后,便哭着跑来仁德皇后的寝殿想要寻找她的踪迹,一找之下便翻出了一些旧物……”
母后离世的时候,父皇深受重创,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理朝政,众臣担忧父皇一蹶不振,避免睹物思人,便命人将母后的寝殿封了起来,对我也不提生母之事……
五岁的我年纪尚小,不太记事,早就不记得我还跑去翻过母后的旧物……
李嬷嬷说:“公主在诸多旧物中翻出了几张仁德皇后的手绘……仁德皇后琴棋书画无一不能,画工更是堪称一绝,宫中最好的画师也比不过她,公主知道后,便学着仁德皇后的手绘图案临摹起来,其中……正有这人的画像……”
我大惊失色,我是因为五岁的时候临摹过他的画像,所以一直梦见他?多么离奇的事情!
可他为何会出现在母亲的画中!
“公主将这些画视为珍宝,日夜练习,然而皇上得知此事,龙颜大怒,不仅将所有画像烧毁,还将那几位带公主进殿的宫人处死……公主受了惊吓,不敢再提画像之事,而我等宫人更是不敢再犯此类错误……”说到此,她双臂颤抖剧烈,口齿不灵,抬头看我,努力了许久才道:“奴,奴婢以为,公主若想知道他是谁,恐怕得去问皇上……”
我攥紧了嫁衣一角,嫁衣是最名贵的蜀地绸缎,金丝银线绣成的大幅凤纹刺得我手指发麻……父皇知道他是谁,所以才会大发雷霆,所以才会烧毁所有的画像,才会威慑众人不能再提此事!
他到底是谁!
直到二哥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我才如梦初醒,时辰到了,该出嫁了……
灼眼赤红的盖头遮住了所有的视线,盖在了我的头上……
我脑中纷乱迭杂,思潮澎湃,脚下冷如冻在冰中,头上滚烫嗡嗡噪响,耳边尽是吵杂的人声和刺耳的爆竹……
二哥心知我难受,紧紧牵着我的手,似要给我一些力量,带着我踏过门槛,走出大殿,走在洒满花瓣的大红锦缎地毯上……
一步一步,不随我的意志往前走着,盖头下方一小方红毯,隐约快要走到尽头,那里有谢紫华等在那儿……
二哥忽而说道:“妹妹放宽心,父皇刚才醒来了,一切安好。”
我猝然止步。
这件事关系到家国安危,并非我危言耸听……
如果那位与皋端长得相似的人是父皇痛恨之人,或者是父皇的仇人……那么皋端会是谁?
先前还以为皋端的父母只是普通百姓,因父皇发动的长宇战乱而无辜死去,如今来看,皋端的身世大有可疑!
此刻我将父皇的生死交托在皋端手上,又冒了多大的危险!
我毫不犹豫扯下了盖头,流金盖巾迎着霞光在空中飞过绮丽的弧线,不偏不倚落去谢紫华的脚前,他一袭瑰丽的婚服说不出的惊艳绝世、倾国无双,然而我眼里只有他身侧通往养心殿的小道……
“抱歉,我要见父皇。”我越过他丢下了这句话,身后是短暂的死静和众人哗然的惊呼……
二哥和一众宫人追上我:“妹妹这是要做什么?先把婚成了呀。”
“我有急事,刻不容缓!”
二哥:“……”
一路疾跑,繁重的头饰令我不堪重负,快到养心殿的时候我的凤冠已摇摇欲坠,额前的金玉珠饰遮住了大半的视线,隐约看见一众太医侯在殿外没有进殿……因皇后事先有令,父皇一旦醒来,太医们要在第一时间退出殿中,以免父皇拒绝诊病。
晨光照在头饰上太过刺眼,我跑得急,没看清阶梯,一脚踩在了嫁裙上,蒙头一撞,便撞在了近前一人的怀中,香气袭人,温软如春,这是皋端的味道……
“公主小心!”身后的宫人齐涌而上扶我,凤冠随即从我头上滑落,华发倾洒,珠光炫耀,待我回过神来,我已在二哥的怀中,身上还余有皋端暖暖的温度,凤冠端端正正地摆在皋端的手上……
皋端微微皱眉俯看我,眉眼深邃如无底的黑洞,瞳仁照不出我的影子,身后明明霞光万丈,然而他的白袍却冷如冰月,他伸手将凤冠送到我面前,只字未语……
我百感交集,心头酸痛,二哥替我接过了凤冠,又问我摔着了没?我垂眸,提起裙摆,避开了皋端的视线,径直去往殿中……
内监总管见我和二哥到来,急匆匆迎上来道:“奴才惶恐,皇,皇上大病初醒,精神有些恍惚……”
我皱了皱眉,什么叫做有些恍惚?
至内殿我方知晓……
父皇正披散着睡袍四处张望寻找着什么,恍惚的神色让我瞬间想起了疯疯癫癫的四弟……
父皇看到了我,瞳孔猛然放大,一跃而起抱住了我的胳膊,面上狂喜:“萱儿!你终于来见我了!”
我心中痛绞,母后小名萱儿,父皇将我认作母后了!
随即他看到了我的嫁衣,腾然双目圆瞪:“你要嫁给谁?你穿成这样要嫁给谁!”
我又惊又痛,一时没了言语。他紧捏我的胳膊,眸中血丝布开,突而想到了什么,反问道:“你要嫁给他?”他如遭重击,声音拔高:“你不来见我,就是要嫁给他?”
我心中大震,他……是谁?不待我发问,父皇已怒不可遏,近乎狂吼道:“让他出来!我刚才看到他了!他有什么资格再来要回你!他为了江山弃你不顾,让你白白流了多年的眼泪!他竟然还奢望娶你!让他出来!我要和他决一死战!”
我心如重锤击中,眼前黑云层叠,胳膊被父皇捏得咯吱作响,身心如同被狠狠掐住一般,整个人在无底的深渊里下坠……
父皇口中的他是谁!
二哥在一旁急呼:“父皇醒醒!她是月儿!父皇认错人了……”他拉住父皇的手想要救我,然而父皇情绪激动,听不进半句话语,力挣之下,一掌将二哥打在了地上……
“哥哥!”我急唤他,与此同时,内监跪去地上扶二哥,口中唤了声殿下……
这一刹那,父皇原本怒不可遏的情绪如浇下了一泼火油,不知他将二哥当做了谁,青筋暴涨,怒发冲冠,抽出床头的剑就砍向二哥……
所有人惊呆!我亦心如刀绞,不能言语,原本只是来问清父皇那人是谁,却不想父皇神志不清,竟如入魔一般!
血污之症:先是身体虚弱,落发衰竭,之后性情大变,喜怒无常,临死前甚至会六亲不认!
为何会这样,父皇明明病情缓和,为何会更加严重了!
父皇边跑边喝道:“你还有脸来抢萱儿?晟国已亡,你不过是一只丧家之犬!你守护不了她,给不了她任何东西!是我陪伴着萱儿至今,为了她夺下江山,给她荣华富贵,给她母仪天下!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娶她!没有人!”父皇彻底失去理智,手中的利剑挥舞得天地色变,劲风四荡……
我心神俱震,晟国已亡,丧家之犬?莫名的悲哀和痛彻袭击心扉,伴着未知的巨大恐惧。有什么往事是无法遗忘的,有什么心结是不可解开的……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八苦之中任意一种皆可带人入绝境之地……
父皇武功盖世,宝刀未老,数日养病后,体力恢复了不少,二哥那点花拳绣腿根本抵挡不住他的攻击,二哥满殿狂奔躲避,父皇咄咄相逼,内监们追在后面乱喊乱叫,内殿一时鸡飞狗跳,混乱不堪……
轰隆一阵大响,三百斤重的檀木镶白玉锦绣河山屏风被父皇一掌推倒。二哥的右腿不慎被屏风压住,困在了地上,父皇趁机一剑刺去,撕拉一声刺耳声响,二哥的袖袍被父皇整个削去,手臂上划开一道三寸长的血口,鲜血喷溅,刺伤了我的眼睛……
“父皇住手!”我歇斯底里地大喊,全身的血液涌向脑袋。眼见父皇又要补上一剑,内监狂扑抱住父皇的大腿,可无济于事,染了鲜血的寒剑凌厉无比地刺向二哥的心口……
我没有多想,疾奔而去,撕的一声闷响,利器划破肌肤的声音从自己胸腔里传来,脑内一时空白,父皇那把久经沙场的天星剑最后不偏不倚地刺入了我的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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