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第一片苍黄的梧桐叶萧萧落下,旋转飞过窗棂掠入冰凉的池中,微黯的橘红烛光,父皇坐在养心殿里批阅奏折。见我回来,父皇并没表现出多大的欢喜,只是沉黑的眼眸在我脸颊未消的疤痕上停留了片刻,继而垂眸在奏折上画了一笔,面色阴沉不怒而威……
自我上次见父皇,已有两月有余,短短两月,父皇又消瘦了许多,布满皱纹的脸上颧骨高突,眼眶深陷,面色暗黄,我几乎有些认不出他来……
父皇曾是晟朝名将、列国诸侯,当年游牧民族入侵晟朝劫持了幼主,父皇领三千死士对战敌军三十万,挟雷携电,气贯长虹,救下了幼主,一战成名,威震天下。
后来晟朝灭亡,四分五裂,各地诸侯割据,父皇为保麾下兵士百姓安居乐业,也在西面划地称王。二十年前,父皇还只是齐武王,他想寻回幼主,复兴晟朝,后来幼主惨死,晟朝血脉自此断了,局势已乱,无力回天。父皇吞并数片疆土后,谢灵王等诸侯拥立父皇称帝,于是才有了今日的齐国。
我未见过父皇在战场上的雄姿英武,常听人赞颂父皇忠肝义胆救幼主、鏖战群雄定天下的英勇事迹,史官们也对这一段记下了历史浓墨重彩的一笔。后来我在战场上看到谢紫华的飒爽英姿,心想他与他父侯此等旷世奇才心愿俯首父皇麾下,父皇必定有比他们更厉害的地方。
这样一个不朽的传奇,如今却日渐虚弱,记忆里健硕豪迈、器宇轩昂的父皇现今如同被病魔吸干了身躯,苍老憔悴,瘦骨嶙峋……
良久的静默,父皇轻声说道:“知道回来了。”声音嘶哑带着病倦和苍凉。
我眼眶不禁湿润了起来,儿臣不孝,不能及父皇千分之一,更不能替父皇分忧解难,反而令他担忧挂心。
他放下朱笔,视线又停在了我的伤疤上:“这个疤成亲之前能好全吗?”他并没等我回答,转而声音沉下:“谢紫华想杀他,朕也想。这个疤去不掉,朕就撕了他那张迷惑人心的脸。”
我心中大惊,这种事,父皇的确做得出来。曾有一位宫婢不慎弄伤了我的胳膊,父皇轻言一句车裂,宫婢就在午门口被分成了五块,惨不忍睹……
有其父必有其子,耳濡目染下,我也就有了一些狠辣的名声。
父皇听说我在皋端那里遇袭受了伤,一道密旨就要逮捕佑国寺所有僧人去大理寺严刑审问,我以命作保,父皇才勉强应允软禁众人在佑国寺内受审。
我担心谢紫华和大理寺卿会动用私刑伤害皋端,这些天一直留在佑国寺陪审。直到听说父皇颁旨要我嫁给谢紫华,我才急匆匆赶了过来……
“父皇,刺客与佑国寺的僧人毫无关系,大理寺卿已查明,刺客虽身着楚国服饰,但使用的飞刀暗器却出自夏国名匠之手,应该是夏国派来的杀手……”
如今齐楚合盟对付夏国,夏国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佯装成楚国人来杀我,目的是为了破坏齐楚合盟。
“我在避尘台居住数日,皋端并无可疑之处,他救我多次,医术精妙绝伦……”我顿了下,瞧着父皇的面色,道:“……父皇就让他给你瞧瞧病吧……”
半年前父皇病情恶化,然而却拒绝太医给他诊治,一天天放任病魔削弱身体。我找到皋端的那天,立刻传信告诉父皇,皋端也许能治好他的病,然而父皇也拒绝了……
我劝不动父皇,只好说父皇若一天不答应治疗,我就一天不回宫中……
屋内陡然死静,父皇冷然挑眉,眸中隐伏着慑人的凌厉,令人看一眼就不敢再直视第二眼。
他转而问道:“你在找九夜天石?”
我微惊,道:“九夜天石可遇而不可求,不管皋端有没有这块石头,他医术高明却是真的。我这脸上的伤疤原本又深又长,然而短短数日就开始结疤,宫中医术最好的太医也达不到这种效果……”
父皇面上毫无动容,只是声音更冷了一分:“不管他有没有那块石头,你和君临禁止再找此石!”
君临正是我的二哥,如今的齐国太子洛君临。
我微微一怔,方知做了错事。
九夜天石只是个传说,传言它威力无比、可一统天下,然而盛极一时的晟朝却恰恰是灭于此石。
一个朝代的衰亡总会伴随着天灾人祸,人祸之中大多是君主昏庸、朝纲腐败、内忧外患。可晟朝是个例外,他的人祸竟是那块天降陨石引发的血雨腥风……
晟朝最后两个皇帝并不昏庸无道,反而是颇有作为的圣主明君,然降落在晟朝国境的九夜天石在江湖、朝堂、各国、甚至游牧民族地区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各方势力觊觎此石,最后演变成夺宝之战,晟朝也就在争夺之中分崩离析……
所以,如果这石头真如传言那般威力强大,拥有此石的晟朝又怎会走向灭亡?
父皇心知这个道理,才会禁止我和二哥寻找此石。
我没敢再争辩九夜天石的事情,转而说道:“儿臣不愿嫁给谢紫华,恳求父皇收回……”
“你不嫁他,就嫁去楚国。”父皇冷冷打断我,他极少有这样无情决绝的口吻,我倏尔一惊。
“可儿臣不喜欢谢紫华,而谢紫华他……”我犹豫了片刻:“紫华将军他也许有其他喜欢的人。”
陡然死寂,殿中滴漏一滴一滴敲打出冰冷的声音……
片刻,父皇冷冷道:“你是因为那个和尚?”
我微微一惊:“……不是。”
他抿紧了唇,眉眼间隐有戾气积聚:“你不嫁谢紫华,和尚的命也不能留!”
我:“!!!”
父皇宠我,但非宠溺,他是慈父,也是严父,他不会放任纵容我,更不会顺从我做出不利于国家社稷的大事。我嫁谢紫华关乎到南疆稳定,关乎到皇权巩固,还关乎到未来二哥继位可以稳坐江山。记得有次我侍宠生骄擅自挪用了军粮,父皇便真的狠心将我的谋士杀死,罚我在祖庙跪了三天三夜……
***
初秋微寒,一场小雨后,空气中湿凉的感觉如同盛夏入夜后的避尘台,我无精打采地坐在铜镜前抱着同样无精打采的瑟瑟,我两都十分思念皋端……
有他的时候总怨他对我冷淡,没有他的时候现在只想着他能对我冷淡我也开心。
出乎我的意料,父皇竟颁下一道密旨召皋端入国寺礼佛,改法号弘定。
自前任国师被驱逐出境后,父皇便不再信佛,宫中国寺形同虚设,逢大典节庆需要宗教祭祀,父皇才会用一用国寺的僧人。父皇召皋端入宫并非要重用他,相反,如同软禁。
而我,过不了多久会出嫁随驸马离开宫中,从此再难回宫。父皇此举只为断了我与皋端的往来。
幻紫流金的步摇发簪晃得铜镜面儿熠熠刺眼,云珠给我挽了最庄重的富贵朝天髻,沉重的头饰珠宝,繁复的裙裳锦袍,画眉,染指,扑面,点唇,一整套工序下来,我已累极……
我瞧着镜中的自己尤为陌生,现实里我没穿过裙服,遇见皋端后,我每每想着若是穿上妖娆的裙裳,点上妩媚的面妆,皋端会怎样看我?
他会惊讶、惊艳或是惊愣?
他会说什么?还是什么也不说垂眸红了耳根。
我甚至幻想,他身着彤若朝霞的喜袍挑开我的盖头,我一身火红的嫁裳对他柔美一笑……会是怎样的情景。
然而,这都成了梦。
我换上了女儿装,他却永远脱不下那身僧袍了。
二哥摇着折扇出现在镜中一角:“啧啧,看惯了你男儿装束,陡然穿成这样……”他眯着眼睛笑,视线下移到我的胸部:“真有点男扮女装的违和感。”
违和的是胸,单看脸还是过得去的,一双桃花秋水眸,妩媚中难掩风流,翠雾柳眉,桃花唇面,若忽略掉左颊的一长条伤疤,总体来说不及天仙袅娜纤巧,也是倾城明艳动人。
今天是父皇六十二岁寿辰,文武百官除了来向父皇贺寿外,还会顺道祝贺我和谢紫华的婚事。我没心思与他玩笑,闷闷道:“你不去张罗寿宴么?”
二哥柔笑:“寿宴年年有,可妹妹却是第一次穿红妆,我可得先睹为快才行。”
我瞟他一眼:“看够了就出去,男扮女装有什么好看的。”
他扇面掩嘴笑弯了眼睛:“妹妹别生气嘛,我从颖儿那得了一剂丰胸秘方,她试过了,很有效。”
颖儿是二哥游历山水时救下的采茶女,因为喜欢,他便带回宫中做了贴身宫婢,我道:“你已贵为太子,别再整日没正经了。颖儿跟了你两三年,算是可心的人儿,不如给她个名分?”
他摇头道:“传言我要娶的那位楚国公主刁蛮善妒,此时给颖儿名分,岂不让她以后不好过。”
说的也是,二哥年末就要迎娶楚国公主,他突然收了颖儿做侧室,传到楚国公主的耳里便是扎下一根针刺,难免以后生出多般事端……
我道:“妻妾争宠,向来阴狠,颖儿单纯,又无家势,你是得小心护着她。”
他不以为然,轻摇折扇:“担心什么,再多纳些妾室不就行了。”
我瞠目,妾室多了,楚国公主就不会只盯着颖儿一个人了,这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我笑了下,他果然早晚花间死。
他转而随意道:“要不要我一并儿收了柳凝雪?你不是一直看她不顺眼么?”
我惊愣,这是什么逻辑?我看她不顺眼,你还娶他做我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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