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宝将牛车赶到石桥下,李子恒一掀袍角,跳到牛车上:“刚才去哪儿了?我在墙根底下等了半个时辰。”
“我去了一趟杨家。”李绮节道,“阿爷呢?”
“去杨家做什么?”
李子恒接过进宝手里的鞭子,见李绮节没答话,便没多问,指一指渡口的方向,“阿爷回村去找大伯想办法了。”
“大哥预备怎么办?”
李子恒一鞭子甩在牛背上,老牛哞哞两声,牛车再度晃动起来:“能怎么办?反正事情不能闹大了,不然你以后还怎么说亲事?”
李绮节不由莞尔:“我还以为大哥会跟着嫡支那帮儿郎一起打上杨家门呢。”
李子恒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没脑子,其他的事情我拿不定主意,这事我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的,嫡支休想借你的名头闹事!”
兄妹俩在渡口前雇了条小船,坐船回了李家村,李大伯和周氏已经听李乙说了来龙去脉,正在家急得团团转。
周氏一见李绮节,眼圈便红了:“要不,再让三娘到我娘家去避避风头?”
李大伯叹口气:“两族相斗,三娘就算躲到天边去,也躲不开,除非咱们家搬得远远的,以后再不回瑶江县。”
乡人安土重迁,动乱打仗的时候都不愿背井离乡,李乙不可能因为害怕李绮节的名声受牵连,就抛家舍业,搬迁到别处去。
周氏一跺脚,恨恨道:“怎么就摊上这群亲戚了,求他们的时候,他们礼照样收,就是不肯张口,好容易风声平息了,又跳出来添乱!”
李大伯捋着花白胡须,愁眉不展。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乙忽然站起身:“实在没办法,我带着三娘去武昌府,在那边赁间屋子,住上两三年,等风头过去了,再带她回来。”
周氏看向李大伯:“这……这合适吗?”
武昌府和瑶江县倒是离得不算太远,坐船的话,一来一回只需一天的工夫。可李绮节正是十一二岁说亲事的年纪,再过两三年,等她从武昌府回来,县里正当年纪的好儿郎早被挑光了。在武昌府那边替她寻亲事呢,又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人家的深浅底细,而且李家人口少,断不会把女儿家外嫁。
远嫁的小娘子,碍于规矩,常有几十年不回娘家的,出嫁就等于生离。李绮节虽然不是周氏亲生的,但在周氏眼里,侄女儿就和自己的女儿一样,她舍不得让李绮节吃那份骨肉分离的苦头。
“何必如此。”李绮节解开头上戴的网巾,端起一杯没人动过的泡橘茶,喝了两口,笑盈盈道:“族叔他们借着我的名头去杨家闹事,无非是为了一个利字,咱们只要找准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不愁没法应付。”
李乙眉头紧皱:“三娘,莫要胡闹,宗族的事,哪是你一个小娘子能管的?都怪我素日纵着你,把你惯得无法无天的。”
李绮节不吭声。
见李乙斥责李绮节,李大伯顿时不高兴了,嘟囔道:“二弟这话就说岔了,宗族打着三娘的名头在外边要打要杀的,三娘难道就得老老实实坐在闺房里任他们胡作非为?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你这个当爹的,不晓得护着自己的闺女,还怪起三娘来了?”
李乙苦笑道:“大哥,今时不同往日,三娘都快十二岁了,哪能和七八岁时那样到处抛头露面,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宗族的事,她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李大伯一口打断李乙,冷笑道:“什么宗族不宗族的,原本就是没有血缘的远族。不过是咱们兄弟俩形单影只,没有族人依靠,想攀个远亲,才厚着脸皮认了他们家。这些年,咱们岁岁送礼,月月有供奉,把嫡支那边当成真祖宗一样孝敬,他们给咱们回过什么?每次你我兄弟上门,都把我们当成奴才一样糊弄,随随便便打发几个管家出面接待我们不说,时至今日,我们连正院都没进去过!人家是望族,看不上咱们兄弟俩这破落户,也算是情有可原。是咱们家配不上他们的门第,活该被人看不起,可他们收了咱们家的礼,拿了咱们家的好处,还来败坏咱们的闺女的名声,我李甲绝不答应!”
李子恒立即附和道:“没错,大不了从今以后咱们不和他们家来往了!”
李乙不住叹气:“好好的,怎么就要和宗族断绝关系……“
李绮节趁机道:“阿爷,你若是还不想和嫡支闹掰,不如听听我的主意,我保管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既不用和嫡支那边撕破脸皮,也不会让杨家难堪。”
杨家和他们家的关系,比那个莫名其妙的李家嫡支亲近多了,即使出了杨天保的事,杨、李两家依然打断骨头连着筋,祖祖辈辈联姻,关系错综复杂,不是说疏远就能疏远的。
在李绮节看来,嫡支那边不容易对付,杨家同样不能得罪,他们家想在瑶江县住下去,就得和杨家保持不远不近的亲族关系。
李子恒一撸袖子,露出矫健的双臂,瓮声瓮气道:“阿爷,先听听三娘的法子吧,反正坐着干等也不是事儿。”
李大伯亦道:“没错,二弟,要么你现在去和嫡支划清界限,从此不相往来,要么你就听三娘的!”
李乙看看一脸笃定的大哥李大伯,再看看跃跃欲试的儿子,最后看向李绮节:“三娘,你真想好了?”
李绮节点点头,淡笑道:“阿爷不必担心,实在不行,咱们搬到武昌府去好了,那边比县里繁华热闹得多,说不定咱们还能在码头买几间铺子做生意呢!”
李乙无奈地叹口气:“好,不过你得先答应阿爷一件事。”
“什么事?阿爷只管说。”
“如果杨、李两家还是闹起来了,不管咱们搬不搬家,从此以后,你不许再随意踏出家门一步。”
李乙的话一字一句,说得郑重认真,显然是他在心里想过无数次的。
李绮节愣了片刻,直直盯着李乙的眼睛。
李乙的眼神有些躲闪,别开脸,颤声道:“你想清楚了,再回答阿爷。”
李绮节心里一沉: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她早就明白,因为她幼年丧母,家中没有主妇教导,所以才能无忧无虑,到处闲逛。李乙不忍过多苛责她,也由着她去。但随着她一日一日长大,李乙终将不能容忍她的散漫自由,他希望她能够遵守三从四德,做一个文静乖巧的小娘子。
李绮节并没觉得有多失望,早在几年前,她就知道自己终将会面临这一天,他们所受的教育不同,总会出现分歧和矛盾,这不奇怪,也不突然。
因为她自己才是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异类。
她躬身向李乙行了个全礼,肃容道:“阿爷,女儿答应你,如果事情不能妥善解决,我会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再不会随意在外边行走。”
李大伯、周氏和李子恒几人互望一眼,面面相觑。
待李乙出门,李子恒扯住李绮节的衣袖:“三娘,阿爷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生你气了?”
李绮节淡淡道:“没什么,阿爷只是怕我出事罢了。”
“喔。”李子恒摸摸后脑勺,“下一步咱们该怎么办?”
“咱们先回城。”
“噢。”李子恒点点头,又啊了一声,“回城,可咱们才出城啊?”
李绮节不说话,兄妹俩一前一后出了李家门,进宝已经把老牛牵到江边饮饱水,正在门前套车。
一个头戴生纱儒巾、身穿松花色大襟长袖纻纱直裰的少年,在一旁帮他打下手,防止老牛撅蹄子。
李子恒忙道:“孟表弟,哪能让你做这样的活计!”
不由分说,上前把孟云晖轻轻推到一边,代替他喂老牛吃草料。
孟云晖拍拍手,笑道:“无妨,我在家常下地劳作,插秧、锄草、放牛,我都会。”
几日不见,孟云晖换了一番装束,穿一身纻纱直裰,提前戴起头巾,看起来比从前更显相貌堂堂。别说李子恒,就是李绮节,看他穿着这么体面的衣裳去伺弄老牛,都有些替他心疼——不是心疼孟云晖,是心疼他身上的衣裳。
一个梳小髻的小童跑到孟云晖身边,抽出一张帕子,拍拍他衣襟下摆上沾上的尘土,“少爷,东西都收拾好了。”
孟云晖点点头。
李绮节道:“孟四哥要进城去?”
孟云晖还未答话,李子恒道:“正好我们也回城,孟表弟和我们一道走吧。”
孟云晖飞快地瞥了李绮节一眼,见她没反对,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正想请大表哥顺路捎带我一程。”
他略顿了顿,“我爹……要去访友,下午回县城。”
他现在说的爹,应该不是他的生父孟五叔,而是孟举人。
李绮节走到李子恒身边,压低声音道:“没序过齿,大哥怎么晓得孟四哥年纪比你小?”
李子恒把袍角塞在腰间,道:“我是元月梅花开的时候生的,他是春社日水芹菜冒尖的时候生的,自然是我年长。”
一行人收拾妥当,回到瑶江县。
牛车驶入葫芦巷时,杨家小厮阿满立即迎上前,似是想对李绮节说什么,看到同车的孟云晖,脸色一变,抽身又往回跑了。
孟云晖低声问李子恒:“刚刚那个是杨家九郎的伴当?”
李子恒点点头:“孟表弟认得杨九?”
孟云晖眉头轻皱,随口道:“听说过。”
到了孟家门口,孟云晖和小厮下车,小厮前去叩门,里面半天没人应声。
李绮节进门前,见孟云晖和小厮还站在孟家门外傻等,犹豫了半刻,向李子恒道:“孟婶婶可能出门去了,请孟四哥到咱们家坐坐吧。”
孟娘子当然没有出门,李绮节出门前还听到她在院子里骂丫头。孟云晖独自回家,孟娘子心中有气,多半躲在家中,不让丫头为他开门。
只能等孟举人回家,孟云晖才能进门。
李子恒把孟云晖主仆请到李家堂屋稍作,宝珠煮了鸡蛋茶给几人果腹。
不多时,门外几声叩响,门房打开门,认出来人,招呼道:“表少爷来了。”
杨天佑神色匆匆,他原本在为李家的事奔忙,听阿满说孟云晖回城,怕他说自己的坏话,这才撂下手上的差事,即刻赶来李家。
听到堂屋里的说话声,他面色微冷:“孟四在里头?”
门房道:“间壁没人在家,大少爷请孟四少爷过来说说话。”
杨天佑冷笑一声,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工夫和孟四谈笑风生?他就奇怪李家的院子里怎么会晾着一件秀才的衣裳,果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让孟四赶在前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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