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宁宫的日子比在纤云宫舒心。因为这里是全新的环境,没有任何让人不快的回忆。绪宁宫的宫人除了朝云她们三人外,都是皇上重新安排的新人。我只知道掌事的太监叫钱多。
朝云乍听到这个名字,笑了半天。她也是许久没笑过了,不仅是她,这两个月来几乎后宫的所有人都没敢放肆地笑过。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许多年老的宫女太监趁机请了恩典出宫还乡。我有点羡慕他们,假如我仍是宫女的身份,或许也就能离开这个沉闷的地方了。
皇上施恩完毕又开始立威,首受其害的就是范公公。朝云说,皇上驾崩那日,给安王送信的就是他。我不敢相信,总是慈眉善目和颜悦色的范公公竟会是安王的人。在纤云宫当差的常忠也未能幸免于难,但最让人惊讶的是,他把玉清宫所有的宫人都换了。
一时间,宫里人心惶惶,虽临近年关,可半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也是,不把眼前这关过了,谁会有心思考虑过年。
小年那天,尚膳监、钟鼓司的管事来见我,说往年除夕都设家宴、排歌舞,今年该如何过法?
我笑道:“此事该问皇上才对。”
管事们支吾着说:“皇上说他前朝的事都忙不过来,后宫事宜均由太后定夺。”
我越发笑得开心,“哀家的底细你们都清楚,进宫不到一年,行事章程都不明白,管不了。宫里不是还有个宁淑妃,去问问她吧?”
管事们面面相觑地走了。
没多久,尚寝司的管事拿着小本子战战兢兢地求见,“太后娘娘,下个月就过了国丧,如今宫里能侍寝的只有五位,如何安排请娘娘示下。”
我愣了一下,怒道:“皇上爱找谁就找谁,跟哀家有何关系?”我自己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去管他晚上跟谁睡觉,这不成心腌臜我?
大冷的天,管事额头却冒出细密的汗珠,不敢擦,只硬着头皮道:“娘娘息怒,此事关系到龙嗣,总得有个章程。”
我缓了语气道:“反正这五位都是平王府的人,就按以前王府的规矩来。”
管事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皇上一年多了,谁都没临幸过……”
我将手里的茶杯盖一扔,道:“你去告诉皇上,哀家没这闲工夫。”
管事还欲分辨,被朝云呵斥出去了。
窝在罗汉榻里,委屈得想哭。从搬进绪宁宫,我就对朝云说了,为免是非,妃嫔们的请安一概免了。可刘成煜不管是否天气如何,不管我见或不见,每日下了朝总来绪宁宫干坐上一刻钟。
其他妃嫔知道了,每天掐着点,算着下了朝,一窝蜂地往绪宁宫赶,吵得人无法安生。我以身子不好为由,概不出面,朝云却赔上许多笑脸,换回不少冷眼。
如今更是欺人太甚,连他晚上搂着谁睡觉都来问我。
惹不起,我总是躲得过吧。
第二日吃罢早饭,我就催着木香往松筠阁去。前阵子宫里乱,刘则阳兄弟倆的功课就先停了,待过了十五再接着上。
刘则鸣见到我很欢喜,就要跑上前,被刘则阳瞪了一眼,才斯文地走过来,规规矩矩地跟哥哥一同行礼。
行过礼才问:“祖母,您身子可大好了?” 前几日装病,连他们的请安一并免了。
“嗯,”我搂过他,笑道,“祖母挂念你们,所以就来看看。”又对刘则阳道,“你是哥哥,做得很好,知道教导弟弟。”
刘则阳脸红了下,眼里却迸发出炫目的光彩来。毕竟是小孩子,得到肯定会很开心。
跟他们闲聊了一会,刘则鸣有点坐不住,总跑到外间看更漏,可他看不明白,便一次次地问宫女。
刘则阳见我疑惑,期期艾艾地说:“每天辰正,六叔会过来。”
刘则鸣插嘴道:“六叔看不见,我读书给他听。”
刘则阳飞快地睃了我一眼,仿佛见我并无不快,才道:“六叔是教你认字。”
刘则鸣不解地仰头,“可六叔说他没启蒙过。”神情可爱之极。
我笑道:“他没启蒙过,也认识许多字,你有夫子教,应该比六叔强才对。”
话音刚落,便听窗外有人道,“母后是在夸儿臣?”
是刘成烨来了。
刘则鸣雀跃着迎出去,走到近前,却放缓了步子,恭敬地行礼,“侄儿见过六叔。”
刘成烨道:“昨儿讲的故事,六叔想了整夜都想不出来。”
刘则鸣大声背诵道:“冲曰:‘置象大船之上,而刻其水痕所至,称物以载之,则校可知矣。’太祖大悦,即施行焉。”口齿清楚伶俐。
刘成烨击掌大赞:“真是个好法子。”
我却是大愣,《三国志》中多谋略,他们这么小,是不是太早了?
刘成烨仿似知道我的想法,低声道:“只选了几个故事让他读,不妨事……和他们在一起,心情很好。”
我不禁抬头看向他,他仍着素服,直缀的领口密密地镶了白狐毛,整个脸憔悴苍白,眼里却含着笑,比前些天精神了许多。
也亏得林太医上心,先后试了许多配方,总算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跟孩子们在一起,果真极开心。刘则阳先背了《幼学》,然后教给刘则鸣描红。差不多用功一个时辰,便到院子里藏猫猫。
刘成烨自然是那个找人的角色。
他听力好,不管兄弟俩躲到哪里,总能极快地找到。刘则阳眼珠子一转,找了七八个宫女太监来扰乱,他跟刘则鸣借机躲进屋子里。
只是,刘成烨岂是寻常人物,纵然那么多纷杂的声音扰着,他也能听出刘则阳的脚步声。
叔侄三人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
午膳是在松筠阁用的,因着心情好,格外多吃了半碗饭。吃罢饭,趁着正午阳光明媚,慢悠悠地往回走。我喜欢走路,极少坐步辇,而且年纪又不大,实在没有必要摆谱。
进了绪宁宫,一眼就看到刘成煜身边那个叫风扬的小太监站在门口,焦急地走来走去。朝云也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见到我,两人齐齐赶过来。
朝云指指内室,悄声道:“皇上在里面,才刚发了好大脾气。”
我没作声,他是帝王,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没人管得了。
风扬却哭丧着脸,“御书房的大臣都等了快两个时辰了,皇上他……”
“那就等着,关哀家什么事?”话音刚落,只听内室的门“哐当”一声,刘成煜寒着脸,大步走了出来,仿佛没看见我一般,夺门而去。
风扬愣了一下,小跑着追了上去。
叹了口气,问朝云,“怎么回事?”
朝云一脸无辜地道:“皇上跟往常一样,下朝就来了,知道您不在,将淑妃她们赶了回去,自己坐着喝了杯茶就走了。没多久又回来了,说到内室歇会,不让人伺候。奴婢不敢拦,就在外面等着使唤,突然听到屋里叮当作响,趴在门边看了看,皇上把案上的东西扫了一地,椅子也踢翻了。奴婢怕惹祸上身,赶紧出来等着了。”
我走到内室一看,杯盘纸笔洒了一地,狼藉不堪。朝云忙将散乱的纸笔收拾起来,木香则取了簸箕收拾瓷器碎片。我看着床上摊开的包裹,有些明白他发火的原因了。
昨夜突然想给刘则阳兄弟绣个笔套,遂将包裹翻出来找点零碎布头。因早晨出门急,就没有收起来,想必刘成煜看到了里面的指环。
莫名地有些心虚,随即又硬起来,他那般对我,我才不愿天天戴着他送的东西。
也是巧,谁能想到堂堂皇上会私闯太后内室。
默默地将散了满床的碎布收拾好,重新放进包裹里,扎好。准备放回抽屉时,发现包裹下面压着一叠纸。
竟然是以前我扔到他身上的花样子,一张不少,反而多了十余张,是他后来又画的么?
去年除夕,我跟他要,他还强硬地说,“别指望”,今天却自动送来了。朝云说他去而复返是取花样子了吧。
一张张翻着,每一张都画着不同花色,可个个都细致精美。该是费了些工夫。
花样子底下,是那个石青色的荷包——曾经惹出过无数是非的荷包,他还给我了。
不由想起他说过的话,“本王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他说话,从来都算数。
可那天,眉绣做的事,到底是不是他授意的?他为什么不肯解释?明知道,他的话,我总是信的。
胡思乱想了好久,连带着夜里都没睡好。早上倒是醒得早,吃罢饭,盯着两只黑眼圈又往外走。
朝云拦住我,犹豫道:“娘娘不等皇上?他昨天发了那么大火……”
我嘲讽道:“他发火与我何干?反正宫里的东西都是他的,他想摔就摔,想砸就砸……你若害怕,正好趁机去沈家一趟,看看沈清的伤好了没有。”
一个月前,沈相将沈清狠狠地揍了一顿,板子都打断了两根,还禁足半年。朝云听说后,哭了大半夜。
朝云摇头,“以后奴婢只尽心伺候娘娘,大少爷……奴婢已断了念头。”眼圈开始发红。
我明白,朝云夹在我与沈清之间,也是为难。皇上驾崩那天的事,我们谁都没说破,可心里都清楚,我与沈清想要的并不一样。
拉了她的手,又唤来木香、水香,“御花园的梅花开了,不如去赏梅。屋子里留几人看着炭盆,烧点热水就好,其余人都休息一天。”
水香跟我出去得少,第一个赞成,“好啊,奴婢只去过两次御花园,都没敢逛。”
木香嗔怪她就知道玩,两人便开始闹,朝云忙着打圆场,“好了,该走了,没得让娘娘等。”
一行人着实乐了半天,直到正午时分才回绪宁宫。
厅里的方桌上放着一杯茶,泡得极酽的大红袍,摸上去茶杯冰凉,想必沏了有一阵子了。
留着看门的宫女小娥过来禀告,“娘娘……”
我打断她,“哀家饿了,摆饭。”
“是!”小娥不敢多言,急忙下去了。
不必她告诉,我怎会不知谁来过。只有他才爱喝这种浓得发苦的大红袍。
一连几日,我都是早早躲了出去,直到正午方回。
腊月二十八那天,我故技重施,披了石青色灰鼠皮披风正往外走,就看见厅里端坐着一人,穿着鸦青色素面夹袍,正悠闲地喝茶。
见我出来,他起身,行礼,“给太后请安,太后要出门么?”
“是啊,太医说饭后多走走对身体有好处。哀家就不留皇上了。”我躲闪着,不敢看他。
他却走近前,“朕好久没在膝前尽孝了,今日正好没事,朕陪太后走走。”
我这才想起来,腊月二十八,已经封印歇朝了,难怪他来得比往常早。沮丧地解下披风,坐在椅子上,“算了,哀家累了,不想动。”
刘成煜坐到桌子的另一侧,道:“那朕就陪太后坐坐。”分明就是赖下不走了。
“皇上到底有何事?”我无奈地看向他。
他不答,微皱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茶杯盖。
说实话,自从登基大典那日后,我只见过他两次,都是匆匆而过,话都没说一句。今天,乍看到他,发现他竟瘦得厉害,脸色也不若往日有神采。
初登帝位,应该很忙吧?
过了好久,他才道:“除夕那天,风华厅设宴,朕来接太后。”
我没兴趣去看那五个妃嫔邀宠,张口便拒绝,“哀家上了年纪,懒得动弹,就不跟你们掺合了。”话刚出口,听到朝云轻轻的咳嗽声。
刘成煜“哦”一声,道:“听说,昨日太后在凝香园玩雪,看上去硬朗得很。”
我狡辩,“就是昨日累着了,才觉得身子不好,经不得折腾。”昨天确实有点疯,两个男孩子加上刘成烨、红玉和江离,还有我与朝云等四人,差点没把凝香园翻了个儿。
刘成煜转过头来,盯着我,“太后当真不去?只一会就好。”眼底泛着血丝,像是夜里没睡好。
我的心不由一软,道:“说定了,哀家只坐片刻就回来。”
刘成煜点头,“好!多谢你。”声音竟然微微颤抖,他就这么希望我参加除夕的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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