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只顾着难过,哪有心思细看,听他这么一说倒想起来,圣旨上密密麻麻的像是极规整的隶书,而他平日只写柳体字。
试探着问了句,“是字体不同”
他笑,“这是其一,另外圣旨上没有朱印。”
圣旨不盖大印,是无效的。
我没注意到这点,可沈净竟也没看见?
刘成煜“嗤”一声,“她见到圣旨就自告奋勇地去宣旨,哪顾得上细看。”随即详细地解释,“沈相的折子上总结了你的十条罪证,我一边誊下来一边考虑如何反驳他。当时案头上有张磨损了边角的黄绫纸,就顺手用了。沈才人来景泰殿探病,看到那张圣旨,喜形于色,就自动请缨……我本想看着你的面子,让她在冷宫过一生,没想到她那么着急让你死。她这般对你,我有何必手下留情”
若沈净静下心来仔细看看,必然会发现异样,可她太急不可耐,太得意忘形了,根本顾不上多看一眼,就忙着赶去绪宁宫送我上路。以致于,赶到绪宁宫时,她的脸颊因激动还泛着罕见的红润之色。
而刘成煜,怎可能不利用这个机会?
不由叹了口气,问道:“除夕那夜,如意糕里真的有毒?”
他点头,“我亲自用棉条蘸了毒液抹在如意糕表皮上,每一块都蘸了点。”
“那我明明吃了好几块,怎么会没事?”
他握住我的手,“因为你天赋异禀,与常人不太一样。”
同样的话,国师也说过。
先帝立我为后那年,在桃林深处,国师替我相面摸骨,说我的命相非同一般。
可我自小到大,并无特别之处,吃药嫌苦、干活嫌累、爱吃酸甜,不爱苦辣,怕老鼠怕蛇,与顾兰毫无二致。
而且,顾婶还因我身子弱,干不了粗重农活,拒绝了顾远去我家提亲的要求。
刘成煜笑笑,转而聊起其他,“你可听说过公冶长?”
公冶长天生通鸟兽之语,据说混迹于野兽间亦不受其害。
他续道:“世间有人通兽语,亦有人通草性。你就是这样的人,草木之毒不会伤及你……你注意到没有,每到你生辰这日,不管你在何处,身在之地都会百花盛开。 ”
我真没注意到这点,在惜福镇,爹给我过七月十六的生辰。至于六月二十八,因为是盛夏,原本花木就繁茂,即使真的百花盛开,也不会特别引人瞩目。
可有两次,我记得格外清楚,一次是沈相生辰那日,果真是满园锦绣,连原本乍生花苞的墨兰都迫不及待地开了。那天我还怀疑是魏伯为了引起先帝的注意而特地在兰花上做了手脚。
另一次就是去年夏天,还生草就是那天开了花,走在花园里朝云还惊叹地说从没见过那么多花同时盛开。
又想起,当年顾远送给我的胭脂泪,一夜间莫名其妙地茂盛了,还有那盆绿梅花,恰恰在除夕那日绽放在先帝面前。
种种事实,由不得我不信。
可他怎么会知道?
刘成煜仿佛了解我的想法,开口道:“我也是半年前偶然从本杂记上看到的,上面说上古时候,天降洪水,地上寸草不生、百兽消亡,女娲娘娘为拯救天下生灵而炼石补天,她身边有两个侍女,一个管草木,一个管鸟兽,辛苦数载终于让世间万物重新繁盛起来……天下苍生感念女娲娘娘及她的侍女,所以她们的后人均不受鸟兽之害、草木之毒。”
这么说,公冶长就是管鸟兽侍女的后人,而我是管草木那个侍女的后人。
既然我通草性,吃了有毒的如意糕都没事,那他还费尽心思寻找红背竹竿草干什么,还累得墨书摔下悬崖跌断了胳膊。
突然想起来,如意糕上只沾了一点毒液,而毒酒却是满满的一杯,他是怕万一……
果然,他说:“自从我知道了你的身份,就开始琢磨用什么法子逼你死,原先是打算与你决裂,找个由头正正当当地赐死你。可是想到你替我做了那么多,阿浅,我不能让你死后还被人唾骂……所以,又想借姚星之手,既让你假死,又能趁机夺过姚谦年的帅印……本来等墨书回京就安排此事,没想到沈净横插了一杠子。”
这场闹剧,虽然没夺姚谦年的权,但要了沈相的命,也算是两全其美一箭双雕。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思深沉得可怕。
从半年前就谋划此事,将所有人都算计在内,甚至也包括我。
曾经,我因他的疏离冷漠伤心了那么多次……
刘成煜凝神看着我,目光温柔的几乎能滴下水来,声音也变得柔和,“当年青莲山上送我玉指环的那个老妪,家中就供着女娲娘娘的画像。现在想起来,她似乎专程指引我去找你。她说,到惜福镇,第一个让我动心的女子就是陪我一辈子的有缘人……阿浅,我认定了你,就不会改变。”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声音,教我无力抗拒,可我还是咬了下唇,轻轻地说:“我倦了,想睡觉。”
他愣了下,低低说了声“好”,扶我躺下,细心地掖好锦被,放下帐子。
隔着帐子,我看到他调暗宫灯,又熟门熟路地搬来一张软榻靠着床边,合衣躺了下去。软榻太短,他根本伸不开腿,只能半蜷着。
这种姿势躺一夜,第二天定然很难受。
这些天,莫不是,他一直这样陪在我身边?
侧身转向里面,泪水毫无顾忌地滑下来,无声无息地湮没在枕头里。
不一会,身侧响起均匀悠长的呼吸声,他竟是睡着了。
许是看到我醒来,没了心事,所以才会睡得这么快。
不由地回转身子,挪到床侧,借着微弱的灯光细细地打量着他——
额头宽阔,鼻梁挺直,眼窝稍微凹下去,即便在沉睡中,仍是不容忽视的刚毅冷硬。就是这张略嫌无情的脸,总是让我心动,让我心仪,让我的心就如新弹成的棉花晒在艳阳下,温暖得不可思议,柔软得一塌糊涂。
伸手拾起他的一缕墨发,拂过脸颊,咬在唇角。
他的发硬且直,好像他的人,桀骜不驯。
可是,我喜欢。
轻轻唤他的名字,“刘成煜,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也不曾变。”
他仍是沉沉地睡,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这些日子,他又是丧事、又是沈相、又是刘成烨,还得照顾我,定是忙得不可开交。
他守了我那么多天,今夜就交换一回,让我看着他安睡。
骤然间,只觉得柔情满怀,眼眶里热热的。
盯着他的面容,一次次在心底描摹刻画……
连续几日,刘成煜白天去灵堂哭丧,夜晚就来陪我。一起用过晚膳后,我重拾绣花针准备绣个香囊,他则俯在长案前埋头批折子。
风扬很机灵,自个在旁边找了间空屋安顿下来,一应所需的茶水点心之类的全摆在那里,甚是齐备。
刘成煜不用他伺候,他乐得清闲,摆一局棋,左手跟右手下。
因着年前一场病,年后又昏迷了三日,我身子真正弱了许多,半点捱不得困,过了亥正就呵欠连天,头跟小鸡啄米般晃荡。
好几次坐在椅子上就睡过去,迷迷糊糊中感觉他帮我洗手濯足,然后抱到床上。
我贪恋他怀抱的温暖,有两次是假装睡着,故意等着他来抱。
他将我放到床上后,会亲吻我的脸颊、眼睛还有唇。
那般的轻柔温存,教人沉醉。
“我”的灵枢发葬那天,又落了雪。
悲怆的哀哭声隔着数重宫墙传至景泰殿,已变得有些飘无。我窝在太师椅上,用钳子夹松子吃。
窗外,大雪纷飞,屋内温暖如春。
黄昏时候,刘成煜披着满身落雪闯进来。
我急忙去取鸡毛掸子。
他不让我动手,自己跑到外面掸干净了,又换过干爽的衣衫才进来,柔声问:“外面下很大的雪,有没有出去看看?”
我笑着说:“我怕冷。”
他笑道:“待会多穿点衣服,我陪你去……让他们堆个雪人来玩。”
我摇头,坚持道:“不想出去。”
其实,我出去过。
刘成煜老早就告诉我,不要总关在屋子里,要多走动才能精神好。
所以,我就出去了。没想到刚出门就被一个宫女看见,她吓得脸色惨白,嘴唇发青,愣了片刻转身就跑,嘴里还嚷着,“鬼,有鬼!”
宫女被墨书拖走了。
我也没了散步的心思。
刘成煜勉强不了我,只好道:“现下还冷,先由着你偷懒,等暖和了,我每天都陪你溜达。”
我顺着他的口气,道:“好!”
可心里却明白,倘或真的出去了,会不会好多人被吓死?
以前,碍于身份,我与他不可能当众携手而立。
如今,我却连踏出房门都不敢,又怎会与他一同散步?
“我”的丧仪同先帝制,哭丧七天,穿衰服二十七日,停民间嫁娶百日。因太后薨了,后宫位分最高的就是宁淑妃。加上最近琐事繁杂,刘成煜便令淑妃代管部分差事。
有了这层关系,淑妃往景泰殿来得便有些勤。
风扬会站在门口低声禀报。
刘成煜大多时候不见,偶尔会让她在书房等。
据风扬说,淑妃每次都兴致勃勃地来,垂头丧气地走。
二月二,下了一场好雨。没几日,刘成煜换下衰服,换回了以往的衣衫。
我长舒了一口气。看他为“我”穿衰服,心里别扭得很。
刘成煜了然地看着我笑,“过几日,江南那边送新料子来,我替你选几匹裁新衣……可不能像以往那样老气。”
我想起去年姚星穿的那件薄若蝉翼的褙子,故作随意地问:“你也替别人选过衣料么?”
他着意地看我一眼,笑容渐渐加深,却是干脆地回答,“没有。”
我低下头,接着绣花,这次绣得是荷包。上次的香囊刚完工,就被他拿去系在腰上。而他以前的那个绣着石榴花图样的香囊早就扔了。
那个香囊里,夹着附子粉。
附子粉能致人不孕。
刘成煜凑到我身边,重复一句,“没有。”
我嗔他一眼,“听到了,用不着重复,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耳朵还好使。”
他咬牙切齿地说:“你都忘了在我面前倚老卖老的时候了。”
我笑着问:“有吗?哀家上了年纪,不记得了。”
他恨恨地道:“不许再称哀家,我还没死。”
正难分难舍,听到门外风扬急切的声音,“皇上,不好了,储景宫走水了!”
储景宫住得是宁淑妃。
刘成煜不情愿地松开我,扬声道:“朕马上去看看。”又低声说:“我去去就来,别总低头绣花,控得头疼。”
我忙推他,“你快走吧,人命关天……”
他仍是在我唇上啄了下才离开。
我站在窗前看到风扬提着宫灯,一行七八人簇拥着刘成煜匆匆往门口走。
宫里用火控制得非常严格,也不知如何起了火,火势大小如何,有没有人受伤?
该让太医跟着才好。
想着想着,又笑自己杞人忧天,刘成煜心思缜密,怎会想不到这些?
放下心思,专注地绣花。
过了亥正,我又开始犯困,可刘成煜仍没回来。若他不回来,会让风扬给我送个信的,可风扬也没来。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为何,心底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上床躺了会,却是睡不着。索性重又穿好衣服,出了门。
走廊两侧每隔十几步就挂着一串宫灯,将四周照得通明,并不像以前纤云宫那般幽暗。
一路慢慢走着,忽然就听到拐角处的一个房间发出奇怪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放轻步子,慢慢靠近。
屋子的门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到桌椅的一角,看着像是间寝室。
我的心一凛,拉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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