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其意,问:“奴婢不懂,为何要怨恨殿下?”
他微愣,忽地叹了口气,“我还记得,沈相生辰那日,母妃自沈府回来,说见到个会养花的小姑娘,生得不错,一双杏眼清澈澄明。又说你布衣荆裙,撑着地的手一直在抖,显然没见过什么世面。母妃说,把她召进宫吧,就算是种不出草来,留在身边伺候也好。能入母妃眼的人不多,当时我便有些好奇。”
“原本想直接接你来纤云宫,听说沈相认了你为义女。母妃怕看走眼,就让你先到宁翠院,让徐姑姑试探试探。徐姑姑故意吃坏了肚子,想看你如何应对。后来徐姑姑说,你与朝云均非刁钻奸恶之辈。”
呵,徐姑姑竟是故意的,想想也是,这世间怎会有人明知饭菜馊了还去吃。我与朝云被吓傻了,竟没往这层去想。
不过即便知道了她是故意的,难道我们就会袖手旁观么?
自然不能,所以无论她是否有意而为,结果都一样。
他见我没吭声,续道:“召你进宫就是为了还生草,可在此之前要确信你值得托付。我一直认为,倘若一个女子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会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任何事。所以,我安排了第一次见面。其实,江离就在旁边,等你走近了,才躲开。然后送你手脂,约你在赏荷亭见面,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因着风寒,他的嗓音有些哑,沙沙的,有种无法言说的魅力。
可我却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原来所谓的偶遇,所谓的感觉,全是他蓄意所为。他编织了美丽的情网,等我落入爱情的网罗。
“我觉得自己就要成功了,你却突然告诉我,不想再教我种花。那日母妃说,我看错了你,说你的眼里没有丝毫情意。阿浅,你当真没有半点动心么?”
我无声地喟叹!
动心,该是有过吧。因他的容貌惊艳过,因他的眼疾惋惜过,因他的体贴感动过,因他的无助心酸过,因他的开心欢喜过……这种种情绪都真真切切地体会过。
倘或不是心里有了人,或许我早已被情网束缚住了。
刘成烨咳嗽两声,继续道:“我是个骄傲的人,既然失败了,自然不会再去求你。可母妃却说,你已答应了种还生草……”
我终于开口,“贤妃娘娘是主子,又保了朝云的性命,奴婢岂有不答应之理?”
他明显抖了一下,皱紧眉头,“母妃没说那草籽是怎生种法么?”
我摇头,“娘娘只说连种了七年都没成活,让我尽人事听天命……还生草有什么特别的种法吗?”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悄声道:“没什么特别,就是费心费力而已。”
费心费力,这是自然的。做什么事情能不费心力呢?
说了这么久的话,他真是倦了,恹恹地说:“我想睡一会,你别走开,好么?”漂亮的眸子里尽是哀求之意。
我终是不忍拒绝他,低低说了声,“好”,上前帮他摆好枕头,又掖了掖有些下滑的锦被。
他浅浅一笑,“多谢!”阖上眼睛,不多时传出悠长均匀的呼吸声,真的睡熟了过去。
俯身看着他的俊颜,不禁有些愣神。
睡梦里的他有种近乎婴儿般的纯真,脸庞光洁白皙,双颊带着不自然的潮红;浓密乌黑的睫毛雕翎般排成扇状,挡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眸;因着病痛,浓黑的眉尖微蹙,像笼罩在烟雨中的远山。
这般好看的男子,即便是眼盲,定也会让许多女子心折吧。
一个俊美无俦尊贵无双的皇子,召个民女进宫,然后用点小手段,吸引宫女爱上他,任谁看来,都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他为何三番两次问我怨不怨恨他?有这个必要么?
闲着无聊,悄悄撩起帘子走了出去。
四周仍是静悄悄的,不闻半丝人声,只有我踏在木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我再次疑惑了,这里竟没有宫人伺候,若刘成烨使唤人该怎么办?
正思量着,一道黑影闪过,吓了我一跳。
定睛一看,是个十七八岁的宫女,面无表情地挡在我面前。
我忙赔笑道:“这位姐姐,我内急,你能不能……”
宫女伸手往旁边指了指,并不言语。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走了两步,果然看到了净房。盥洗完毕,再出来,那个宫女仍在原地站着,似乎专程在等我。
上前问道:“姐姐还有事么?”
她指指暖阁的方向,仍是不说话。
是让我回暖阁吧?
可我并不想回去,刘成烨正睡着,我一个人无聊得很,就想找个人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
宫女固执地指向暖阁,眼神很是坚决。
无奈地叹了口气,往暖阁走去,走了两步回头看,宫女已不见了。正如她悄无声息地出现一样,离开得也是悄无声息。
可脚下分明是木板铺地,纵然我的步子很轻,踩上去仍是吱呀作响,可她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应该是有功夫的人吧?
是怕有人伤害刘成烨?
皇上还真是宠爱他。
走到暖阁门口,遇见了捧着药碗的江离。
我急忙上前撩起帘子,低声道:“殿下睡了,先放在这,等他醒了再热一热。”
江离点点头,就要离开。
我追上去,“这里太安静了,无聊得很,你能不能陪我说会话?”
江离看我一眼,“半天还不到,你就嫌无聊,殿下在这过了十多年也没嫌闷。”
我抢白道:“那怎么一样,这里的宫女见了我都不肯说话,难道见了殿下也敢如此?”
“这里的宫人,除了守门的太监,都是哑巴。”
我大惊,原来那宫女不会说话。
江离显然看出了我的诧异,“哼”了一声,“殿下本来就看不见,身边伺候的又都是哑巴,这样的日子你受得了?”
我本能地摇头,自然受不了,事实上,我可能连一天都过不下去。
蓦地想起朝云说过,六皇子性情乖张行事无常,生活在这样的环境,换谁都会孤僻乖戾。
又想起,跟他一起拔草摘花时,他孩子般得开怀大笑。
那种笑,不会是假的。
刘成烨还是在骗我。
他说一切都是想引诱我刻意而为,其实里面也该有几分真心吧?
果然江离道:“殿下虽然开始有意欺瞒,可后来他却真的在乎你……上次你绕路而行,殿下很难过,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贤妃所托之事,非他所愿。”
还生草,是否还有他们不想让我知道的秘密?
思量片刻,我开口,“我没有怨恨过殿下,从来没有,不管是进宫也好,种花也好,但凡主子有吩咐,我自当尽力去作。殿下无需思虑过多。”
江离道:“我也是这样劝殿下的。”
那么是刘成烨不肯听了。
刘成烨是大半个时辰后醒的。
侍候他喝药时,我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又道:“殿下若真觉得愧对奴婢,还请殿下将养好身子,殿下早日康复,奴婢也好早日交差。”
他没说别的,只应了声“好”。
接下来几日,他很是配合,该吃药吃药,该睡觉睡觉,再没嫌过药味难闻,也没对着窗子吹风。只让我取了《佰草集》一页一页念给他听。
整本书念过两遍,他的病就完全好了。
我也可以回去复命了。
离开玉清宫的时候,刘成烨正在红玉的陪伴下绕着院子散步。红玉是皇上赐给他的四个姬妾之一,也是曾经依偎在他怀里嬉戏的那个。
病这六七日,刘成烨憔悴了许多,宝蓝色的棉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可精神,应该是好的吧,反正他的脸上一直带着笑,还不时俯首与红玉悄声低语。
红玉身穿大红羽缎斗篷,肌肤如玉眉眼如画,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眼中全是仰慕。
笑一笑,迈过高大的门槛,只希望再也不踏进这个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地方。
回到景泰殿,第一件事就是找范公公复命。
范公公正在御书房当值,见到我,露出慈祥的笑来,“这几日累坏了吧,今儿歇一天,明个再排你的值。”
乍从那个清冷死寂的玉清宫出来,再听到如此亲切的话语,我竟有些感动,真怀念这里的宫女太监啊。
恰此时,书房隐约传来喊声,“……今天他们能无意丢了你的贴身物件……无意地卖了主子……杀伐决断……治理臣下……”
想必皇上又在发怒。
正要回去,范公公压低声音,道:“你先等会,待会给皇上说说六殿下的病情,皇上这几日总惦记着。”
我只好站住。
不大工夫,庄王青白着脸自书房出来。
呵,又是庄王。看来皇上真的要立他为储君了,否则不会这么频繁地训斥他,或者说教导他更恰当吧。
其实,秀女进宫,已经表露出皇上的意思了。他给各位皇子均赏赐了姬妾,惟独没有庄王。不外是希望皇子们子嗣繁盛,这样新皇登基,封王分地时,就能把领地多分几份,每份少占一点,如此就不会给新皇带来威胁。
范公公待了会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很快又退出来,“皇上让你进去。”
我点点头。
皇上正靠在罗汉榻上闭目养神,看上去很是疲惫,眼底的青色越发浓郁。
上前,跪倒,低声道:“奴婢见过皇上。”
皇上并未睁眼,问道:“成烨的病好了?”
“多亏风太医的方子,再加上六殿下身体底子好,将养了这些天,已经完全康复了。”
“那朕就放心了,咳咳……”他竟突然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我急忙帮他顺气,又取了茶杯过来。
皇上欠身喝了两口茶,复躺下,眉头皱着,不知在想什么,又似乎在打盹。
到底是老了,年龄不饶人。难怪他三番两次对庄王发脾气,大概是着急了吧。
猛抬头,发现皇上的视线正凝在我的脸上,目光里有怜爱,有恨恶,极为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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