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观是安详而宁静的, 重重花影间掩着一带粉垣, 便是给杭城的贵妇打醮时准备的歇脚的云房, 屋后栽着一排又高又密地梧桐, 浓绿的叶子团团围住青檐, 屋里清凉宜人。
观里的玄真师父对叶绮很是热络, 为她指了一处干净的云房, 又笑道:“这院子虽小,但左边这间是柏参政家新娶的大奶奶包下来的,右面那间是知府家赵夫人包下来的, 两位夫人只有打醮时才过来住,平日只有夫人一人,您在这儿住上一个月, 贫道包您的病就好了!”
叶绮在这里安住下来, 每日不过伴着两个丫头做些针线,倒也清静。
这日叶绮使唤依兰去买线, 剑兰又说观里的吃食太粗糙, 一定要去外头馆子里叫几个好菜给叶绮补养补养, 叶绮就一个人放下细竹帘子, 坐在乌木杌子上逢一件大红双鱼戏水的肚兜。
忽然一阵脚步杂沓, 那沉重的闷响又不像是清虚观的道姑轻手轻脚的, 叶绮就有了两分警惕,才放下针,只见一人贴着墙根溜过来, 溜到叶绮的门前时, 看到这里门户大敞,竟猛然掀帘子进来了——是一个穿浅栗色挑银丝圆领夹衫的男人!
叶绮吓傻了,清虚观里都是道姑,就是来打醮的老爷们,进来也要避讳着,难道是坏人?
不等叶绮喊叫,那人温热的手掌已经紧紧捂住叶绮的嘴,压低嗓子道:“姑娘,有人在追我,求你救我避一避......”那人话没说完,先看着叶绮愣了一下,竟然放下了捂着叶绮的那只手,攥紧她的腕子又惊又喜:“阿绮,原来是你!你不认得我了?”
叶绮慌忙挣脱,惊恐之间只看到那人眉心中满满地沧桑,却是一点印像也没有了,这时就有一些人闯了进来,吆吆喝喝地要找人,玄真师父也追了来,气咻咻地道:“早就告诉过你们了,我们观里都是道姑,哪见过什么男人——再不出去,贫道我也不客气了,必要去官府告你们!”
“滚开,老太婆!再不滚大爷的拳头可不认人!”听声音就不像好人!
屋里有一只鸡翅木的创金雕花立柜,叶绮下意识地指了指,那人便松开叶绮,躲进了柜子里。
叶绮颤颤地将门闭紧了,只听一帮人在院子里东翻西找,玄真师父与那些人打了半日嘴炮,才把人打发走。叶绮听着人都走了,才打开柜门,放那人出来,那人松了口气,劈头就问道:“阿绮,听说你嫁到罗家,怎么会在这里?”
这人是谁?还叫她叫得这样亲昵!叶绮皱皱眉头,仍然镇静地说道:“请大爷恕妾身眼拙,我实在不认得您!”
“你忘了,我是顾颐白啊!”
叶绮眼皮跳起来,顾颐白,似是从时光的彼岸朦胧洇出的一个淡影,在她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是他,那厚重的蚕眉,那深遂的双目,都没变。不过,叶绮这里,却早已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了。
叶绮微微一福,笑道:“原来是顾公子,真是巧啊!”
顾颐白摇头叹道:“我早就不是什么公子了,你还像小时候一样,叫我颐白哥哥,好不好?”没等叶绮回答,顾颐白陡然面色凛凛,问道,“你怎么住在这里,是罗慕之对你不好?”
“不不不——”叶绮忙着否认,“我在这......这......是来打平安醮的。”
顾颐白怀疑地看了看叶绮,叶绮正在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圆谎的时候,一个令人极其不愉快的声音骤然充入耳鼓:“赵家嫂嫂前几日还说这里有间云房空着呢,怎么今儿就住上了人?你这老货可别哄我,难道怕我出不起银子么?”
顾颐白见叶绮脸都绿了,眼里流光一冽,问道:“这人是罗家的?”
叶绮颤颤的点头,“是......是我的小姑子罗......罗绫......”
此时的叶绮恨不得付出一切代价,只要顾颐白或她能冒一阵青烟消失就成,罗绫不相信玄真师父的话,已经开始一间一间地扒着窗户看了,顾颐白身影一闪,两步踏进了方才的柜子里,叶绮头皮一紧,索性把柜子上挂着的一只积年不用的锁给扣上了。
转瞬之间罗绫就进来了,她看到叶绮之后,先是惊讶,而后深深一喜,像发现了金元宝似的拊掌道:“啊哟,府里人都说你去庄子上休养几日,怎么就躲到这儿来了?”
叶绮挑唇道:“庄子到底不如道观清净,所以我就到这儿来了,杭城的夫人们多得是到这里打醮的,怎么我在这里不行吗?”
“当然行啊!嫂子是该清净一阵子,如果我是嫂子,也会怀疑自己命小福薄,得多拜拜才好,成亲不到一年,我三哥就要迎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儿进府做平妻,啧啧,嫂子这日子,可热闹了!”
感情这位姑奶奶又来叶绮伤口上撒盐来了,叶绮怎么能叫她撒得成!
“那位平妻在哪儿呢?已经拜堂行过大礼了吗?”叶绮绝不肯在罗绫面前示弱。
罗绫笑道:“你别心存侥幸了,连父亲都答应了,三哥能怎么样?别看三哥往日跟你好,程碧仙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大美儿放在屋里,日子长了他能不动心?哦——我明白了,你不会是一气之下要跟我三哥和离吧!这样就更便宜了,程姑娘一进门就做嫡妻,倒没人跟她抢了!”
这样闷热的天,顾颐白还锁在柜子里,时间久了只怕要闷熟了,叶绮摇动三寸不烂之舌,想要速战速决,“绫妹妹,你的六福绸缎庄找到钱主了吗?呵,找不到也不要紧,反正你手下还有什么五秀,四喜,三元......横竖这些铺子有你三哥给你添银子,你年年稳赚不赔,也少不了钱花!”
罗绫立时梗住,嘴角跟挂了两斤猪肉似的,带着丫头悻悻地走了。
叶绮透过帘子看不见罗绫的背影了,才连忙转身对柜子里的顾颐白说:“顾公子,你等等,我这就放你出来啊!”
顾颐白隔着木板闷声闷气道:“不要紧。”
可是当叶绮看到被自己无意间上了锁的柜子,头皮一紧,就开始感觉不妙。钥匙一向是依兰和剑兰管着的,这只柜子年深日久,叶绮住进来的时候嫌不干净,根本就没用过,柜子上这把锁,根本就没钥匙能开!
叶绮急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在朱漆箱子上找到了一串钥匙,却足有几十把,没办法,叶绮只好一把把试,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依兰熟悉的脚步声。
叶绮想收起钥匙,已经来不及了,依兰已经掀帘子进来了。
“夫人,你要的十二色珠儿线都买来了,铺子的伙计见我常去,还少收了我十个钱。”依兰兴致勃勃道。
叶绮轻飘飘地“嗯”了一声。
依兰一边舀水洗手,一边仍在大说大笑:“我在街上碰见郑夫人的丫头小桃了,拉着我说个没完,才回来得晚了点!”
叶绮咬牙,小桃怎么不拉你多说一会儿啊!
依兰见叶绮总不说话,以为她有什么不对,回头看见叶绮神色木然,额头沁出细密地汗珠子,依兰胡乱擦了两把手,跑过来,摸着叶绮的额头说:“夫人,您是不是身子不大爽快,要不我叫大夫来给您瞧瞧吧!”
那还了得?叶绮拼命摇头,“没什么没什么,我没病......”
“我想起来了,玄真师父有个解暑祛热的凉茶,我去给你端一碗来。”
叶绮眸中精光一闪,道:“行啊行啊,你快去吧!”
依兰觉得不大对劲了,低头,看见叶绮手里绕着一串钥匙,就问:“夫人,您要开哪个箱子啊?我替您开!”
叶绮定了定神,心想还是赶紧放顾颐白出来要紧,叶绮道:“依兰,你也不是外人,我只跟你说——”指了指柜子,“你快把柜门打开吧!”
依兰很快找出了钥匙,打开来时,差点没背过气去,她指着顾颐白气急败坏地说:“夫人,我从小伺候你,你有什么事我都站在你这边,可你这样也太不对了!”
叶绮道:“你听我说,顾公子他是自己进来的......”
“自己进来......您也不能......不能......我知道您委屈啊!可委屈也不能想这个法子报复三爷啊!夫人您要以名节为重啊!”叶绮快晕过去了,大吼一声:“我跟他什么事也没有!”
“我知道现在还没有啊,可您也不能让他进来啊,我知道您是生三爷的气了,才......”你知道个屁!叶绮真想爆粗口,依兰平时看着伶俐,今儿怎么跟发高烧似的一句连一句没完没了呢?
依兰仍旧喋喋不休:“迎平妻进门这事儿是老爷应下的,三爷也是没办法啊,况且你们虽没圆房,三爷往日也没有错待于你啊!”叶绮见顾颐白的瞳仁深处划过一道暗黑的光,想要解释时,依兰的口角又剪断,一句接一句跟连珠炮似的,叶绮根本插不上半句话。
顾颐白道:“依兰,你听我说......”
依兰跳了起来,指着顾颐白道:“我不听你说,识相的你就给我赶紧滚!告诉你,我们夫人可是有夫之妇,再敢来纠缠,我——”她本来想说,我就找人打死你,可想一想,不能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儿,毕竟夫人的名节要紧,顿了一下,吼道:“你滚不滚?”
顾颐白双手作出按捺的姿势,道:“我滚!不过有几句话,”他径直走向叶绮,依兰横刺里窜出来,伸开胳膊护在叶绮前头,顾颐白就从依兰的肩上看着叶绮,眼神里透着怜惜:“方才罗绫和依兰说的那些事,可都是真的?”
依兰方才的阵势把叶绮吓着了,她生怕此时再来了什么人,这个红杏出墙的罪名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得说:“这件事一言难尽......”
“那么说是真的了!”顾颐白也怕耽搁久了,于叶绮名声有损,就说道,“此地不宜久留,阿绮,我会想办法再找你谈!”
这一回不等依兰发火,叶绮先斩钉截铁道:“不可!这事儿跟您没关系!”
“没关系?”顾颐白稍稍向前探了探身子,微笑道,“或许以后会有关系呢!”说罢,一撩袍襟,大步流星地走了。
叶绮无语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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