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霄宫里漫天匝地的素净, 福寿绵长琐窗的木格里, 落下点点斑斑地清冷月光, 殿中左右置着两列淡色的凤纹烛台, 韦贵妃看着奶嬷嬷把十公主抱下去, 才对在殿外等待多时的太监小庆子说:“进来吧!”
小庆子趋身上前, 韦贵妃道:“打听明白了?”
小庆子堆下满脸谄笑来, 道:“打听明白了,十公主洗三的前一日,永泰公主跟诚亲王夫妇说话说到二更, 永泰公主回宫时,还一脸喜色。”
“他们说了什么?”韦贵妃脸上的阴云更重了。她才出了月子,身材还略显丰腴, 入鬓长眉却依稀显出妩媚的丽色。
小庆子犯难道:“这个......永泰公主那边的人, 针扎不进,水泼不进, 奴才确实无从打听, 不过奴才想......”
“想!你就会想!本宫养你们这些废物干什么!”伴着韦贵妃的一声怒喝, 一个宝蓝釉的缠枝菊花瓷盅粉身碎骨。
小庆子一哆嗦, 连忙上前补救道:“娘娘息怒, 虽然打听不着, 可也是明摆着的事,永泰公主在十公主的洗三和满月宴上多次提起过世的永宁公主,话里话外还直夸娘娘着素罗衣裳更显风姿, 又说什么皇帝倡导节俭......”
“够了!”韦贵妃喝住, 永泰公主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偏偏这根刺是皇帝的心头肉,别说拔掉,就是碰一碰都难。
小庆子端了碗温茶,递给韦贵妃,“娘娘消消气,这事儿也是明摆着的,永泰公主一直与娘娘不甚相和是不假,可这次永泰公主引着皇上这么一赏赐,天下的素罗大卖,奴才已经打听得真真儿的,如今不说江浙,就是京城一带,绸缎庄里所买的素罗,大都是从杭州罗家进的货,罗家这回可赚大发了!娘娘您想想,罗家本来就是搭了太子这条船的,这回又这样未卜先知地事先收购了大量的素罗,娘娘不觉得奇怪吗?”
韦贵妃以县丞之女的微贱身份,能够在世家女子云集的后宫杀出一条血路来,也不会是榆木疙瘩脑袋,她虽不大识字,却天然地知道得利者即主使者的道理。
“罗老爷的三儿媳妇,不就是诚亲王妃的表妹吗?听说表姐妹还挺亲近!”小庆子又加上一句。他就是不说,韦贵妃也想到了,可是罗老爷有太子护着,又不会做下程沧海那样的蠢事,韦贵妃只恨狗咬刺猬无处下嘴!
小庆子不愧年纪轻轻就能混成碧霄宫的总管太监,适时地对韦贵妃说道:“娘娘想对付罗家,奴才倒是有一条妙计!”
韦贵妃眼睛一亮:“你说!”小庆子心想,总算盼到这句话了!韦贵妃从十公主的满月宴之后,就心心念念地只想给永泰公主下绊子,小庆子怎么敢在这事儿上给她出主意呢?万一偷鸡不成蚀把米,韦贵妃不过被永泰公主使点小坏恶心两把,他这个当奴才的只怕就要万劫不复了,不如引着韦贵妃迁怒于罗家,反正柿子拣软的捏,谁好欺负就欺负谁呗!
小庆子往自家娘娘跟前凑了凑,谄笑道:“诚亲王妃的表妹,自幼被崔家养大的,娘娘可知他的父母是谁吗?”
韦贵妃道:“不是说父母都没了吗?”
小庆子笑道:“是没了,可有些账,不是人死了就能了的!这位叶氏的父亲叶鼎,当年是羽林卫的司阶,他是林安将军手下的人,在丙辰之乱中殉国的,可是奴才查过,叶鼎实则脚踩两只船,表面上是林将军的亲信,实则与奸贼牛三春有牵连!”
韦贵妃眼皮一跳——牛三春!这位牛三春当年也是内务府的副总管,好像是因为家里犯了案子才充为官奴的,对了!当年揭出牛家案子的人,就是当时的太子现在的皇帝!后来牛三春在丙辰之乱中,投靠了叛贼侯援,谁知侯援秉性多疑,不久就借故杀掉了牛三春,牛家九族之内连条狗都没剩下,后来……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据说当年何良奉命把永宁公主送到林安将军那里,而送到时,公主已经夭折了,可是何良却无缘无故发了一笔横财,听何良说,那些钱是叶鼎还他的债,不过后来何良被皇上赐死了,这些烂账也就再没人去查了!”小庆子与在宫里宫外人头极熟,打听的事也极多,关于永宁公主这些事自然也就入了他的耳里,只不过这些太监私底下说说,谁敢往皇上皇后跟前说这些犯大忌的话,那就真是找死了!
韦贵妃眼前豁然大亮,永宁公主之死……牛三春……叶鼎……叶氏……诚亲王妃……太子……这么多条鱼要是口咬着尾巴地一起上了钩……
韦贵妃伴君多年,深知永宁公主是皇帝心底深处最摸不得碰不得的一处隐痛,即使在皇帝心怀舒畅的时候,只要某人某物令皇帝想起永宁公主,朗朗睛空也立即会变作阴云密布山雨欲来,她早就看出来了,其实皇帝在心底一直自责,是他当年的软弱间接导致了爱女之死,这种负疚与愧悔,是日夜折磨这位父亲的一柄利刃。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小庆子的话,为韦贵妃打开了一扇明窗!如果能够揭出永宁公主之死并非天意,而是人为,并非在战乱中照顾不周,而是牛三春趁战乱之机蓄意谋害公主来报复皇帝……牛三春已经死了,至多不过掘墓鞭尸,可如果叶鼎曾经是害死公主的帮凶,那么叶家九族还有命在么?就算叶氏是出嫁女,暴怒之下的皇帝也必会将一腔怒火发泄在她这个叶鼎的后人身上,还有一手抚养叶氏长大,形同养父的崔次辅,迎娶了叶氏的罗家,到时候谁也跑不掉!谁知道皇帝心中这积年的痛楚需要用多少人命来血洗才能洗得干净?
崔次辅是太子的死党,罗家是太子背后的金主,这两棵大树一倒,太子就是桅断帆裂的一条破船,她再联合朝中倾向皇七子的势力掀上几阵狂风巨浪,她的承淙就大有机会!
韦贵妃仿佛看到了一顶皇太后的凤冠正向自己飘飘而来,染着红艳艳蔻丹的一双玉手向楠木雕漆小几上一拍,对小庆子道:“从今以后,这碧霄宫的活儿都不用你做了,去给我把这件事查得清楚明白,到时候本宫自有封赏!”
小庆子头皮一紧,他挑出当年牛三春之事本是为了让韦贵妃祸水东引的,谁知倒给自己揽上这样一头难办之极的差事,可贵妃娘娘才受了永泰公主的算计,正在气头上呢,若推托不干,只怕罪过更大,当下只得道:“这……这事过去十多年了,当年那些人死的死,没的没,奴才只是一个小小太监,只怕……只怕……”
“这点子小事都办不好,本宫也不必养着你这没有的奴才了,明儿就给我滚去做杂役吧!”
“贵妃娘娘开恩,奴才……”
“若皇七子登上大位……”韦贵妃忽然换了口气,缓缓地说,“你就是掌印太监……”
小庆子如同被人扔进深不见底的深渊之后,又遽然被提着脖领子推上金光灿灿的光明顶,掌印太监!这个诱惑太大了!
宫中最有权势的太监就是皇帝近身侍候的太监,而近身侍候的太监又分为两种,一种是秉笔太监,一种是掌印太监,秉笔太监有好几个,算不了什么,而掌印太监只有一个,负责掌管皇帝御玺,按朝廷律法,百官送上来的奏章,先交内阁审议,内阁再交给皇帝,而在交给皇帝之前,却是先要在掌印太监的手里过一遍的,前朝最有权势的掌印太监,甚至会代替皇帝批改奏折,决断国事,那可真真是举手之间,决人生死,断人富贵,连内阁大臣见了都要礼让三分。
小庆子是个机灵人,即刻便意识到如果能为韦贵妃和皇七子办成这一件大事,多少荣华富贵就在前头等着他,前朝的宫中宦官为了做一个掌印太监,甚至会不惜冒着性命危险参与皇族政变,他如今办的这一桩差事再难,比行走刀尖发动政变还是要安全得多,小庆子当即做出判断,这笔生意——划算!
“娘娘交待的事儿,奴才岂有个不尽心办的道理?只是需得从十几年前查起,此中千头万绪,不是三天两日就能办成的!”小庆子一头说,一头小心瞧着韦贵妃的脸色。
韦贵妃彤红的指甲深深嵌进细白的肉里,一字一句地道:“本宫不催你,本宫有的是时日跟他们耗,没晋为皇贵妃算什么?十公主没得封号又算什么?只要办成了这件大事,那些都不要紧!都不要紧!”
金风消夏,半月横秋,碧霄宫的紫铜镂蕙草花纹的香薰里缓缓浮出桂花与薄荷交织的凉凉香气,寒浸浸逼人心魄。
素罗热卖让罗家赚得盆满钵满,除去供给太子在朝中来往应酬的银子之外,罗家的实力更是如日中天,在四大商家中,不但超越了蜀州林家,更是几乎可与太谷冯家媲美了。
罗老爷乐得胡子里都带着笑意,若不是罗慕之坚持要考科举走仕途,他早就要把罗家的大半家业都交给这个儿子打理了。幸而还有个巾帼不让须眉的罗晴,帮着祖父照看生意,竟比当年精明强干的罗羡之还要青出于蓝,罗老爷也有心依靠这个孙女,素罗的买卖步入正轨之后,罗老爷便带着孙女去宣府大同一带照应他的边贸互市生意去了。
罗慕之经此一事,在罗家的声望大大增加,罗应之自知前有妻儿之事,已经不入父亲的眼,能力又不及三弟,如今只好专心去河南好生经营他的那一份生意,或许日后在罗家的地位方可慢慢转还,因此只交待柳氏认真处置家务,便又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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