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忽忽过了大半个月, 罗慕之和冯叔岩捎信来说已出了玉门, 他们原是选了冯宅中几匹大宛马去的, 那马脚力极好, 一路上马歇人不歇, 不多日子就到了回疆。
羡仙楼里, 银吊子上日日咕噜咕噜地熬着深棕浅黑的药汤子, 屋子里一天到晚弥漫着苦涩地药气,不是罗晴吃的汤药,就是冯贞儿和叶绮服的预防白喉的汤药, 再不就是大夫为了消毒杀菌熬的药剂,大夫们来出诊时都穿着特制的白棉布袍褂,并用棉布捂住口鼻, 一旦诊完病, 这些临时的袍褂全部烧掉,冯贞儿特命人给来诊病的每位大夫三倍诊金, 又让账房赏赐了许多金银珠宝, 饶是如此, 若非看在往日与冯家来往密切的份上, 这些大夫们亦是不太情愿出诊的。
叶绮却是整日心不在焉, 她根本顾不上考虑自己会不会被罗晴传染, 日日想的就是罗慕之在千里之外的安危,纪妈妈常劝叶绮勤换衣,勤服药, 叶绮私心里却隐隐在想, 如果罗慕之在回疆有什么不测,她倒还不如被传染的好,叶绮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罗慕之在身边的时候,她事事自然会往好处想,可一旦没有他的消息,她就会心神不宁,总会想出些黯然神伤的结局来。
晴儿的病虽没见好,却也没有加重,这日正是大雪节气,老天爷很应景地下了一场雪,从凌晨起,绵绵密密的雪珠子就从天上缓缓地散落下来。
叶绮四更天就醒了,再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起坐,倚着雕花琐窗,默默数着天际渐渐淡下去的几颗寒星。
只闻家丁几声“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叶绮的心“怦”地漏跳一拍,果真回来了!顿时精神一振,立时就要冲下楼去。
然而羡仙楼为了隔离起见,是上了锁的,叶绮只好扒着窗户看着罗慕之在淡黑的夜色之中匆匆换上临时的袍褂。
一开门,叶绮喜上眉梢,攥住罗慕之的手,显然是才赶了夜路回来,那么冷,可她的心里却是热的,开心得快要沸腾起来了!
冯叔岩却早已几步窜上了楼,捧着好不容易得来的雪莲送到罗晴的床前。
听罗慕之说,他们一出关就找到了玉门指挥同知,那位指挥同知长期驻守边疆,对哪里出产雪莲多少有些了解,也是合该此行顺利,他们在回疆碰到的一个老牧民家里就有三四朵冰川雪莲,原是去年采下准备今年卖个好价钱的,遇着回疆内乱,雪莲无法出手,罗慕之和冯叔岩自然是厚厚地给了银子,欢欢喜喜地带着雪莲回了并州。
这些雪莲果然有奇效,罗晴不过服用了几日,渐渐地高热也退了,呼吸也顺畅了,神智也清醒了好些,众人皆大欢喜。
罗晴的病势渐渐减轻,冯贞儿却病倒了,大夫说终究是过到了病气,幸亏有雪莲医治,倒也不难痊愈。
家里的大小事务临时都归了冯叔岩打理,他原是在去回疆的路上就知道了原来那位厨艺极好的“叶嫂”竟是罗家三少奶奶,冯罗两家十几年来并无来往,罗慕之让冯叔岩叫他大哥,冯叔岩却说什么也不肯,执意要叫罗慕之“三叔”,提到叶绮时便叫“三婶”,罗慕之自然知道他心里打得什么主意,只是微笑不说破罢了。
冯叔岩的“三叔”和“三婶”自是不能再回抱厦去住了,冯叔岩安排他们住在了原先纪妈妈带着叶绮呆了大半日的那处庭院,那里原就宽敞,各色日用之物十分齐全,冯叔岩却犹嫌不够,亲自带着人,这里添一张黄花梨镶玉拔步床,那里添一架云母山水屏风,这里添一个青花五彩龙凤纹笔架,那里添一只粉彩凤首壶。
北方冬日鲜花少,冯叔岩就让仆役赶着做了些绢纱花插瓶,又从库房里取出许多精致盆景,先送到冯贞儿的揽沧阁,余下的都给罗慕之和叶绮摆在房里,原也要给罗展霖的,罗展霖捋着花白的胡须笑道:“我这老头子不爱这些花儿朵儿的,只要吃饱喝足,看着孙女儿身体好就满足了!”冯叔岩只得做罢。
罗慕之和叶绮住的地方种了满园的梅花,一枝枝玉蕊若裁,檀深雪散,朵朵如染了胭脂一般,映着梅花上的雪,更显精神。
罗晴的病虽是一日好似一日,大夫却说天气寒冷,不宜下床,冯贞儿仍在病中,因此罗慕之和叶绮也不便自去逛街,只好每日在院子里走走。
“还好你没被传染,我们从回疆回来时,曾遇到过小股匪人,幸亏指挥同知大人派兵剿灭了,危急之时我就求告老天,千万让我活着回去,哪怕见到你之后再一起死也好!”罗慕之伸手折下一朵红艳艳的梅花,替叶绮簪在鬓边,“可是为什么冯贞儿被传染了,你却没事?”
叶绮叹道:“她原是不会被传染的,每次晴儿喝药,大夫说让病人躺着给她喂药即可,这样可以离病人稍远一点,冯贞儿却生怕晴儿呛着了,一定得把她揽在怀里,晴儿夜里呼吸不畅,她就坐在床边守着,有时候连口鼻也不捂,时间长了怎能不传染?到底亲娘的一片爱子之心是做不得假的。”
“你怎么知道冯贞儿就是晴儿的生母?是她告诉你的?”罗慕之看着红梅映着叶绮雪白的脸庞,娇艳妩媚。
叶绮轻轻摇头,道:“这本就是她不愿提及的往事,当时晴儿病得那样重,我哪能问这事?可是我与冯贞儿相处了这些日子,怎会看不出来?还有晴儿生病时咱们埋怨冯贞儿,父亲却不叫咱们多言,还有,以前我就觉得大嫂对晴儿的态度总有点怪怪的,我还当是大嫂一个官家女嫁了商家心意难平,而且年轻守寡,性情难免乖戾些,原来晴儿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这样想想她那些奇怪的言行就讲得通了——大嫂也怪可怜的!”
罗慕之道:“那时候我还小,竟不知道大哥还有这一段伤心事,怪不得大哥一生经商,没有半个外室,却与大嫂情意不合,原来竟是钟情于冯贞儿。”
叶绮道:“冯贞儿的容貌,风仪,能力,就是京城里的贵女一百个里头只怕也挑不出一个来,想必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入得了大哥的眼,大嫂与她相比可逊色多了……”
罗慕之摇头叹息:“当日我听说你舅舅要让你代替表姐嫁过来时,觉得崔家小瞧了人,心中着实生气,那时父亲就劝我,英雄不问出身,表姑娘未必比崔家那位庶出的姑娘差,未必不能助我成就一番事业,现在想来,大概父亲说那些话是有感而发吧。”
叶绮微笑,她初嫁入罗家时,就知道罗慕之对她有心结,因此才冷落她,后来两人渐生情愫,罗慕之心中自是愧悔却难以说出口,怎么也不承认当初嫌弃她表姑娘的身份,如今,他们已经心心相印,再无芥蒂,所以罗慕之才能毫无障碍地说出当日的偏狭,而且确定无疑地知道叶绮一定能理解他。
如果有一个人,能够理解你的喜怒哀乐,欣赏你所有的好,包容你所有的不好,哪怕这样的人世上只有一个,也是足可欣慰的。
叶绮柔声道:“相爱的两个人不能在一起,这种日子可怎么熬?大哥也是个苦命人!”叶绮想都不敢想,如果有人硬要把她和罗慕之分开,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罗慕之望着叶绮如三春艳蕊般的娇容,暖暖的幸福流溢在两人心中,冯叔岩送来的白狐腋裘极宽极大,罗慕之分一半裹住叶绮纤柔的身子,两人被狐腋裘裹着,立在北方寒冬的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之中,暖暖的,很幸福……
冯贞儿在八角菱花镜里照见了她的玉颜如水,茜纱窗上斜逸出十数枝红梅,皓态孤芳,檀枝玉瘦,筛落下揽沧阁的第一抹旖旎晨曦,玉蕊若裁,那清枝上似点了胭脂一般,遥遥映着远处的琉璃绿瓦,暗香细细,透过明窗,飘荡在她的妆台上,脂粉的香气中便凭添了一缕幽幽的清香。
冯贞儿终究正值盛年,身体本底子好恢复得快,调养了些日子,已经能下床活动了,冯叔岩这些日子把家里家外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让她甚是欣慰,也让她有了几天难得的清闲。
这日她正坐在窗下,喝着玉露做的马蹄银耳木瓜糖水,只见门开处,一个丽人缓步走了进来,叶绮穿着海棠红羽缎刻丝镶银鼠皮的裙袄,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冯贞儿浅笑道:“请坐。”
叶绮放下手里托着的一个纸包,瞧了瞧冯贞儿气色,笑道:“冯姐姐精神好多了——前些日子家里的小厮们回了趟杭城,慕之特意嘱咐他们带了些金华酥饼来,我问过大夫,大夫说可以吃。”
冯贞儿眸光闪闪,笑道:“是你告诉罗三爷我爱吃金华酥饼的吧!”
叶绮唇角含笑,她本就是个极聪明的女子,但是在冯贞儿这里,她总有种旗鼓相当的感觉,因笑道:“我在厨房做事的时候偶然听人说起的,为冯姐姐煮饭的厨娘厨艺倒是极好,却不擅长做点心,偏偏您就爱吃这个,所以才让人带了些来,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日子,贵府招待的衣食用度,无一不周,我们正愁没得感谢呢,这些点心虽不值什么,好在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冯姐姐喜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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