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巨将帛书从头到尾扫了一遍, 没看出什么猫腻, 才不甘心地卷起来, 笑着赞道:“陛下孝心深厚, 操劳国事之余, 还不忘手抄《论语》, 献给太后义母。真是孝义双全, 堪比虞舜哪——哎,你们也瞧瞧。”
这话是朝在场几个近臣说的,俨然反客为主。
大家跟着丞相一唱一和:“陛下真圣人也。臣惭愧万分, 无地自容。”
王放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抄本在周围近臣中传阅。一时间,厅中所有人——包括宫女宦官——目光都集中在那帛书上,除了一个人。
王放大大方方环顾四周, 正跟罗敷带笑意的眼神对上。
等传完一圈, 礼物这才送到了罗敷手上。她微觉好笑,命宫女收好。
她自然知道, 这卷帛书并非什么“孝义”的象征。去年春时, 她在白水营里初学识字, 隔三差五的偷偷摸摸上“夜课”, 《论语》便是他给她抄的第一本识字课本。当时还被她嫌弃不实用。
结果春去秋来, 断断续续的, 居然还是把这部书学完了。每个字、每一笔,他都带着她读过、抄过;每一句朗朗上口的圣人教诲,都浸透了邯郸郊外那带甜味的夜色。
在别人看来, 盒子里不过是一部《论语》;在他俩心里, 是旁人所不知的小秘密。
只可惜,那时候的日子,怕是永远回不去了。
罗敷忽然问:“既让妾出宫,那么妾的住处,丞相可安排好了?”
卞巨思忖片刻,笑道:“去兖州,可好?”
王放:“兖……兖州?”
卞巨微笑:“这便是臣今日拿来商量的第二件事。诸位都知,洛阳并非卞某所辖,若让皇帝陛下长住此处,只怕会让别有用心之人算计——反正洛阳的宫城已不剩几间好房子了,容臣在兖州为陛下另起桂殿兰宫,重整炉灶,咱们君臣携手,光复大汉江山,岂不美哉?至于秦夫人……”
他宣布了“改封太后”的决定,罗敷立刻重新变成“夫人”,没半点余地。
众人听到卞巨有“迁都”之意,齐声欢庆:“洛阳这边积弱难反,新都城才有新气象,正该如此!”
一片欢腾中,卞巨别有用心地看一眼罗敷,“……迁都兹事体大,需要做诸多准备,尚不能一蹴而就。但秦夫人不妨提前出发去兖州,就当是熟悉环境。臣在兖州附近经营多年,府邸奴婢什么的都是现成。夫人过去之后,立刻可以安顿。若有何需要,臣也可以派人直接安排,强似在宫里跟这些不懂规矩的奴婢闹心置气。”
他一番话说完,旁边众狗腿齐齐静了一刻,大约也觉得丞相的意图太昭然若揭,没法昧着良心赞他“古道热肠”。
都知卞公爱美人,然而他的眼光也十分挑剔。他掌权之后,底下大小官员变着花样给他孝敬美女,基本上都不入他眼,让他赏给了有功的家臣下人。
唯有秦夫人姿容出众,他的心思一直未歇。碍着她的“太后”身份,虽然眼热心痒,毕竟不敢动什么真格;眼下他借着追封真太后的当口,直接急匆匆把她开除皇籍,这步棋走得没遮没掩,连宦官小包都能看出他心里着急。
尴尬了那么一瞬间,才有人干巴巴地附和:“秦夫人既是陛下义母,那么封号食邑之事,自然是陛下做主,臣等不便多言……”
说着看一眼王放,赶紧把皮球踢到他脚下。
王放头也不抬,自己给自己斟酒,“朕听丞相的。”
罗敷这下咂摸出一点滋味。王放刚刚送她一卷手抄《论语》,怎么可能突然变脸,旧情全忘,拱手把她送进虎口。
多半他心里有些别的打算。碍着这满堂宾客,她没机会问。
宴席的下半部分,她吃得索然无味,入口的东西加起来不够喂一只猫。眼看酒过三巡,便用上了“身体不适”的借口,告罪离席,带着几个宫女,直接回到自己的小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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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是个奇怪的地方。有些规章制度,传播的速度像蜗牛,看似一百年也得不到实施;有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却长了翅膀似的,传得飞快。
已经有人被派来帮她收拾行李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宦官正指挥众手下,一个个拆她那些织机。
一问才知,丞相给她定的出发时间,就在十日之后。
罗敷装模作样地指点几句,就回到内堂休息。她倚在合欢榻上,打开王放送她的帛书,摩挲搓捻,细细看他的字。
身后不远不近的伺候着两个小宫女。罗敷不敢有大动作,作势吟哦念诵,帛书从头翻到尾,确实是如假包换的《论语》。没有夹层,没有密码,没有多余的字。
她叹口气,微觉失望,可心头又莫名萦绕一股甜意。
也就是他,在如山的压迫之下,还有闲心抄书写字,不辞辛苦的忙了不知多久,只为了名正言顺地送一件有意义的礼物,重提旧日的好时光,来讨她片刻欢心。
她领这个情。让人点上一炉沉香,燃二三灯烛,自己跪坐几案前,像以前学功课似的,默默复习起这个古老的课本。每念一个字,想象他在旁笑嘻嘻的纠正陪读。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当时他跟她还不太熟,讲课讲得小心翼翼,唯恐佳人发怒。他较着劲儿,不敢碰她,尖着手指,解释:“相见就是缘分。阿姊,比如咱俩相识,就是冥冥天意。所以你不能老对我摆臭脸。”
“巧言令色,鲜矣仁……”
——当时罗敷给他的评语是“嬉皮笑脸不正经”。他故作惊讶,说:“阿姊,你也接近圣人了!不过这句话是骂人的,不能拿来说我……”
“敏而好学,不耻问,是以谓之文也……”
罗敷的目光忽然一顿,随后扑哧一笑。他许是抄得太急,漏了一个“下”字。好好的一个成语“不耻下问”,生生让他砍瘸成了三脚猫。
可惜王放不在身边,不然她就可以理直气壮的给他指出错误,然后就能听到他花样百出的辩解。
但这一卷帛书上,王放犯的错误略微多了些,而且愈发匪夷所思。
比如抄到第三卷——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也。”
《论语》一书,罗敷并不能通篇背诵。但这一句她是熟悉的。说的是子贡请孔子给自己下个评语。孔子随口说:你啊,像是一种器具吧。子贡追问,像什么器具呢?孔子答:像瑚琏——一种宗庙里的礼器。算是一句委婉有分寸的夸奖。
罗敷之所以记得这句,是因为宫城里恰好有一个大池塘,也叫“瑚琏”。当初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立刻知道怎么念、怎么写,还自鸣得意了好久,觉得自己有文化,果然跟旁边的宫女不一样。
可是手中这卷帛书,十九郎不知吃错哪种药,硬生生的把关键的“瑚琏”两个字漏掉了!
这可不能用“马虎”来解释了。他根本就是闭着眼睛抄书呢吧!还是说他下笔的时候浮想联翩,思维不知溜到何处去了?
罗敷望着那句不通的话,双手忽然微微发抖,双唇颤动,默默念道:“下——瑚琏。”
她不动声色,用指甲在缺字的地方重重掐了印儿,睁大眼睛,一行一行的往下检查。
《论语》她没全背下来,但毕竟是她平生第一本识字课本,印象深刻,根基打得牢。一句话顺着读几遍,若是不通,也多少能察觉。
王放身边耳目繁多,经手的东西都被检查无数次。但以他身边小宦官们的文化水平,略略一扫,未必能发现这些隐秘的缺字。
就算是卞巨亲自查验,在酒宴这种公开而放松的场合,也未必有这个耐心和脸皮,把一部《论语》万余字,一字一字的抠一遍。
王放当着所有人的面送她临别礼物,用意原来在这儿。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之后雕也……”
“子见子,子路不说……”
“闵子侍誾誾如也……”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不可杇也……”
“子谓子产,君子之道四焉……”
“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
罗敷口中干渴,满头大汗,掰着手指头,一个字一个字的记忆。
“下——瑚——琏——柏——南——侧——墙——有——孔……”
《论语》毕竟不是字典,无法随心所欲的选字,语句排列也有原本的顺序。一个个缺字点缀在字海当中,单挑出来,语序难免错乱。罗敷在“挑错”之余,还得拼图。
忽然有人冷不丁在耳后叫道:“夫人!”
罗敷一个激灵,猛地回头,差点碰翻了宫女手中的热毛巾。
“太后……夫人,读书入神了,擦擦脸,歇一会儿吧。”
罗敷松口气,丢个责备的眼神,接过手巾擦脸,又耐心闭眼等待,让宫女给自己重梳发髻,补了脂粉,衣摆拉平,这才定下神来,目光回到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
她一面回忆,一面拼合,从洋洋万字的《论语》中,拼出这么一句话:
“明日未时,下瑚琏,柏树南侧墙孔,有离开之策”。
罗敷猛然起立,轻快吩咐:“着人准备。明天我要去瑚琏池泛舟赏荷。”
周边宫女对于她的“即兴爱好”表示十分无奈。
“太后啊,奴婢们早让您去划船非不去,现在荷花都快谢了,有什么好看的?”
罗敷:“我偏爱看残花败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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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的永宁殿处在宫城西北侧,外面带一个小花园,连一个引水小渠。水渠切过一排曲折错落的雕花木围栏,进入御苑,注入养鱼池。御苑里除了鱼虾龟鳖,另养了诸多珍禽异兽——白鹦鹉、紫鸳鸯、牦牛、青兕、乃至大象,花团锦簇一大家子。
虽然眼下宫城破败,珍禽异兽们被当年的大火烧熟了多半,但幸存没熟的,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也都重新生生不息,东山再起。
尤其是如今宫城里进驻了一个古往今来最唯恐天下不乱的皇帝,诸多鸟兽们似乎受到无形的感召,上行下效,也都格外的精力充沛。倘若赶上好天气,能把个御苑闹得生气勃勃,成为整个宫城中最聒噪纷乱的去处。
因此,最近御苑加固了围墙,以防这些飞禽走兽们乱跑迷路。
但这个围墙工程也免不得偷工减料。这才几个月过去,夏天几场大雨浇下来,某些墙角就开始掉渣。
天子常来御苑散心,见了墙洞也不管——他自己就是个拆墙打洞的主儿,有时脚痒,还把那破洞踢得扩大些。
负责维护御苑的管事也就假装不知道,自己乐得清闲。
御苑里的活水继续往外流,最后汇入瑚琏池。瑚琏池的边缘和御苑一墙之隔,却不相通,需要从另一侧的码头划船进入。
罗敷来到瑚琏池岸的码头,一眼就看到了池塘南端的大柏树,枝桠蔓茂,盖满了剥落红漆的围墙一侧。另一侧应当就是御苑,隐约可听见鸟兽争鸣之声。
一片荷花绿叶,蔫头耷脑的浮在池塘水面上,眼看魂魄出窍,坚持不了几天。
罗敷赏景赏得陶醉,命令:“备船,我要去近处看。”
众宫人不太情愿地照做。不得不说,“太后”虽然爱好古怪,但比起前朝那些怪癖繁多、动辄把他们当牲口使唤的男男女女,其实算是非常体恤下人,善解人意了。他们没理由抱怨。
更何况,据说“太后”已经上表请辞,主动降为豫章郡君,给天子真正的生母挪出地方。她在宫城住的日子眼看就要结束,趁离开之前,多享受享受,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众人七手八脚地备了几叶小舟。再搬上几盒瓜果点心——林檎、樱桃、胡桃、棠枣、文杏、同心梅,五颜六色的摆了一小桌,搬到小船中间。再按照罗敷的吩咐,船尾架了灶,热几升美酒。
罗敷回头,疑惑:“怎么这么多船?一艘不就够了。”
众侍卫宦官道:“我等需要时时保护太后安危。”
罗敷心中晴转阴,扶着宫女的手上了船。
她自己的小船上带着彩色丝帛装饰;几艘光秃秃的小船护卫在四周。身边的健壮宫女船桨一荡,小舟稳稳地驶入池塘当中。
抬头看看太阳,未时还没到。
池塘南端的大柏树旁,那段围墙果然似乎年久失修,被近日的雨水冲得坑坑洼洼。她心里一跳。
她赏一会景色,指着那柏树说:“我在船上歇息一会儿。船栓在岸边,别漂走了。”
宫女丝毫不疑有他,一丝不苟的照做,果然把船拴在了柏树上。周遭的护卫小船也纷纷停了下来。
罗敷十分想让这几艘虾兵蟹将立刻原地消失。但大家都忠心耿耿的围在她周边几丈之内。水流缓慢,冲得一艘艘小船左右摇晃,揉皱几片荷叶。
她吃半个胡桃,抿一口杨梅酒,心血来潮,命令:“我要看划船比赛。”
众人大哗。今儿又不是端午节!
罗敷微笑:“错过了端午赛龙舟,今日你们给我补上。就从池塘东头到西头,十个来回。最先到岸的,一人赏上等丝帛两匹。”
她这个太后当得有名无实,每个月的生活资费并不甚多。好在她也不懂什么奢侈的门道,只是寻常吃饭穿衣,倒还够用。但要随意赏赐下人,尚有些捉襟见肘。
罗敷独辟蹊径,宫殿里开了个织坊,在众宫女的汗水努力下,已经产出几十匹各样布帛,足够她赏赐人的。
她见护卫们尚有不信之意,补充道:“别等了,现在就开始。第二名也有赏赐,每人一匹中等帛。最末位的……嗯,也赏。赏我吃不下的瓜果醴酒。”
船上的侍卫宦官,听见赏赐的价码,一个个眼睛发亮,再不犹豫,齐声道:“遵命!”
反正太后的船已经栓在岸边了,池塘里没风浪,半点危险不会出。况且他们也不走远,就是围着池塘转圈子,不算渎职怠工。
罗敷颔首微笑,命令自己船上的那个健壮宫女:“你站到岸上,给我盯紧了这几艘船,免得有人作弊。你若当好这个裁判官,也有丝帛赏钱。”
宫女犹豫了一个呼吸的工夫,迈步上岸,转头看向池塘,眼睛不带眨的。
等三四艘护卫船排排摆好,宫女扯足嗓门,喊道:“一、二、三,出发!”
哗啦啦几声,三艘“龙舟”齐头并进,雄赳赳气昂昂地乘风破浪而去。
岸边有宫人也立刻注意到了这场即兴龙舟赛,手头没活计的,三三两两立在岸边,给自己的熟人朋友呐喊助兴,一时间岸边欢声悦耳。
在这一片噪音的掩护下,罗敷悄悄拉缆绳,将船靠近大柏树。虬结盘错的木叶之下,果然……墙壁上有个孔洞。
也许最初是田鼠野猫掏出来的。但明显被人为扩大过。恰好容一只手伸过去。
罗敷心跳急速。隐约听得墙内御苑里,鸟鸣啾啾,花草经风而动。
她自己这边的瑚琏池上,划船比赛已经开始。三艘黑不溜秋的“龙舟”,正策马扬鞭地朝对侧冲去。哗啦啦的声音此起彼伏,船桨溅起一道道白浪。几个忠心耿耿的侍卫宦官,一心一意地向那几匹赏赐的丝帛冲刺过去。
罗敷抿嘴微笑,极慢极慢的,把右手伸到那个孔洞里去。手腕轻转,簌簌带出柔软的泥土。
六尺之外,摇桨宫女在伸着脖子看比赛。没人注意到她的这点小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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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本以为,从孔洞里会摸出一片布、几片简之类,算是王放给她传的话。
未曾想,她指尖忽然一热一紧,被一只火热的手直接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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