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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有好女 南方赤火 5961 2021-04-02 19:49

  不论是谯平还是明绣, 都充分领教过王放胡搞瞎闹的破坏力, 对他的这个威胁, 大约也不敢当玩笑看。

  因此没过半月, 王放召集后宫众美人划船赏荷, 趁此机会叫出明绣。远远的看她做了个手势, 表示谯平已经接受了他的条件。

  王放心头舒畅, 回宫之后,果然没再作妖。该上朝上朝,该批奏章批奏章。一切按丞相的意思来, 最大限度地表明自己的诚意。

  当然他心里还有些蠢蠢欲动的痒。全国各地,百官众臣,把各自的心思摊在简牍册子上, 让他饱览大千世界, 胜过读故事书。

  许多人对于丞相总揽大权,其实还是颇有微词的。他们不敢明着反对, 因此在奏折里, 都曲径通幽地表达了这么些意思:某个政策、某项决定, 果然是天子做出来的?臣怎么觉得是底下人曲解了陛下的意思呢?陛下要不然再考虑考虑?

  要么就是苦口婆心地规劝:陛下, 丞相的权力不宜太大。您看, 某地、某地及某地, 都是跟卞丞相有私人恩怨的。眼下都已经蠢蠢欲动的开始造反了呢!

  有人旁敲侧击:陛下,臣手下有一位据说是邯郸出身的将官,非说他认得陛下。要么臣给派来, 跟陛下认个亲?

  还有少数人比较心直口快, 直接就表示:这道诏书肯定没经过天子的手。臣恕不奉命!

  不少人的奏表写得骈四俪六,文采飞扬。王放一边默读,一边用指节敲击竹简,声音清脆。

  他幸灾乐祸地想,看来要当翻云覆雨的枭雄,也没那么容易呢。

  他冷静了又冷静,还是按捺住了“说实话”的冲动,按照卞巨的意思,一个个亲笔批复回去——所有决定都经朕过目,绝无纰漏;丞相一心为国,跟朕君臣鱼水,并没有架空皇权的意思;朕在邯郸的确曾有些老朋友,见面倒不必了,大家好好当官,少吃多干,不许造反,就行了。

  *

  又憋屈了十来天,等来了明绣的第二道口讯。当天晚上,他“召幸”颜贵人,俩人亲亲热热,勾肩搭背的上床,帘子一拉,王放“嗖”的一下,照例躲角落里,被子后面伸出一只耳朵,认真听讲。

  提心吊胆了半天,没听到一个字。忽然腰间一痛,“哎唷”一声,让人砸了个东西。

  拾起来一看,是个女人用的小玉梳,精致玲珑,尾端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蝉。

  他哀怨提意见:“你就不能怜香惜玉点嘛!你看,都……”

  最后一刻,还是把“都砸青了”咽回去,换成:“……你看,都摔坏了。”

  明绣冷冷道:“你眼瞎啊?”

  王放一怔,再细细一看,才发现了什么。

  那梳子确实被摔坏过,中间一条裂缝,又被补了起来,中间有黄铜榫卯连接。

  他心中一动,笑道:“子正兄倒还记得我的能耐。”

  枕头底下摸出一片珍藏的铁片,三两下撬开,梳子柄中空。他从里面抽出一张手掌长的薄绢。

  明绣这才开口:“只是个粗略计划。有些环节需要你们自己想办法。我不认字,细节关窍都写在上面呢。谯公子不让我参与到这事中来。”

  最后半句话的语调带着点滴怨气。她知道自己学问见识有限,传个话可以,但要谋划什么秘事,谯平不信任她的能力。

  王放轻轻捻着那薄绢,一字一字记熟,随手抛进床边的九层博山香炉。薄绢立刻被那上面雕刻的奇禽怪兽所吞噬,化为黑烟一缕。

  他这才微笑道:“这是子正兄心疼你。万一事败,不会牵连到你身上。”

  明绣瞬间红晕满脸,脱口道:“真的?”

  王放死性不改,一句好话接着一句赖话,自言自语的嘟囔:“这都看不出来,难怪只能当妹妹。”

  ……

  当晚,听壁角的小宦官们听到了梦寐以求的声音:帷幕抖动,床铺吱呀,里面无疑在上演一场妖精打架。虚弱求饶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尽管那声音略嫌太粗,想必是女郎喊哑了嗓子。

  *

  罗敷再见到王放,气候已到了一年最炎热的时候。

  所谓岁时伏腊,夏至后第四庚,宫中举行祭礼,意在禳除暑热毒气,以助秋气生长。这一日,公事尽停,官员放假,接受皇帝的赏赐。礼仪过后,群臣开宴,君臣同乐。

  罗敷这个“太后”也在受邀之列。当然不会让百官目睹她的容颜。不过是跟天子、丞相,还有几个亲密近臣,小规模的进行一场“家宴”式酒席而已,以示荣宠。

  她原本是拒绝的。知道自己这个“太后”得位不正。最近更是有传言,说丞相一直在派人深挖天子生母的姓名出身。眼下似有眉目。等天子生母身份大白于天下,她这个太后大约就得“退位让贤”,降格成某个有好听名目的夫人。

  也有人被派去寻找失踪多时的东海先生——她的正牌夫君。若寻到了,她跟东海先生“夫妻双双把家还”,自然也就当不成太后。

  不过王放口风很紧,已知的线索一点也没透露。卞巨再精明,也想不到东海先生竟会追美人追到匈奴去。因此只是在中原腹地寻找,暂时还一无所获。

  总之,罗敷不太想凑这个热闹。手中的绣活还没完工呢。

  奈何几个宫女宦官轮番在耳边聒噪:“丞相有言,太后不出席,不太合适。皇帝陛下那边,也说不过去。况且,太后也不能完全不管国事。丞相有几件事禀告,太后还是赏脸的好。对了,丞相和近臣们操劳国事,辛苦有功,太后也最好备点赏赐,最起码做做表面功夫……”

  罗敷捂耳朵。她不知道丞相有什么事需要“禀告”。但她觉得,这人至今没做出“硬闯她寝宫”的事,已经是看在王放的面子上,表现得相当的克制礼貌。她若一味强硬拒绝,未必讨得好去。

  她于是让人回话:“就说我最近身子不爽利,不适合长时间在外活动。”

  如此给自己留个后路,万一到时需要,可以随时告退。

  到得祭礼当天,她严妆打扮,套上准备好的锦衣华服,袖子里藏一团针线。针让人磨得格外尖利,插在软绵绵的线团中,无人注意。

  她让冯宦官引着,乘上小與轿,前呼后拥的来到宣明殿内一处小宴厅。宴厅里装饰得灯红酒绿,外面齐刷刷一排虎贲亲卫,不知情的还以为里头开的是鸿门宴。

  虎贲卫队原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的宫廷亲卫,由皇亲国戚执掌。卞巨入主洛阳之后,自然而然地把这支部队收编,指派孟芝为虎贲中郎将——就是最初发现并捕获王放的那个孟校尉,也算是给他加官进爵,作为奖赏。

  虎贲卫队在孟芝的带领下,只认丞相,不认天子,无论来自何处,个个以兖州作为精神上的故乡。

  罗敷无视这群虎贲卫,从容进厅。厅里已经或坐或立,来了几个她不认识的人。见了她,南腔北调的呼喝“太后万安”。

  她心不在焉让“免礼”。宫人们早就贴心地给准备好了礼物赏赐,分发下去,她连看都没机会看。

  目光在厅中转一圈,终于捕捉到了一个灿烂的微笑。王放朝她霎眼,起身行礼。

  他身着符合时令的明黄色袍服,宽衣大袖里露出一截手腕。烧伤已愈了九成,新生的肌肤愈发白皙。

  他自从入宫“登基”,便很少有在外风吹日晒的机会,肤色也似白了好几度。倘若走在街上,一眼便能看出养尊处优,并非劳苦大众。

  但同时,他眉眼间明显憔悴,颀长的骨架撑起厚重深衣,更显消瘦。

  卞巨的耳目似乎察觉到了他暗地的小动作,虽然不知他与何人暗通声气,对他的所作所为也查无实据,但也迅速收紧了对他的束缚。他出入寝宫也开始被搜身,理由是防范有人在陛下身上施巫蛊。

  至于召见后宫美女,包括面见太后,也经常被以各种理由推诿延迟。他那位忠心耿耿的本家王婕妤,已超过一月没见到了,不免略有担忧。

  今日好容易见到罗敷,他不掩欢欣,笑嘻嘻行礼,眉目间居然有些神采飞扬。

  罗敷冲他一笑。扶他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被悄悄捏了一下手腕。

  等所有人都入座完毕,槖槖脚步声响,卞丞相在众人的注视中姗姗来迟。

  别人都是孤身入殿,他身后却跟着樊大夫和两个亲随武士。他本人带刀佩剑,也没脱鞋,在宦官通报的同时,迈着方步就进来了,像只趾高气扬的公鸡。

  殿内所有近臣齐齐起立,口称拜见丞相,阿谀谄媚之声交织纷错。两侧的伶人乐手适时开始演奏,丝竹鼓乐、吹拉弹唱之声连绵起伏,气氛融洽之极。

  王放也慢慢站起来,笑道:“丞相真是令人爱戴。朕都要嫉妒了。”

  众人不免尴尬,但却习以为常,一个个厚着脸皮道:“陛下说笑。”

  王放心知,假如自己没表示任何不快,那才显得反常,说明自己蔫不出溜的,把不满藏在心里。

  不如像个草包似的,随时情绪外露,反倒减少一两分的猜忌。

  宴饮按照严格的礼节,进行得中规中矩。推杯换盏的间隙,大部分时间,众人都像鹅似的仰着脖子,认真聆听卞丞相的教诲。

  倘若今日真是某个世家大族的“家宴”,卞巨这番傲气四射的出场,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才是一家之主。

  至于旁边那个面带忧郁之色的俊秀后生……

  顶多是个不受宠的庶子。

  “太后”和“丞相”分坐天子两侧,恰好面对面。

  酒酣耳热,卞巨苍白的脸色爬上些微红云。旁人不敢直视“太后”容颜。卞巨一点不客气,一双犀利的目光直视罗敷。

  他再懒得说场面话,直接道:“太后,臣……有个好消息禀报。太后平日里总是不见外臣,臣有什么事,都不能及时通报……今日总算得见,太后可容臣讲了吧?”

  罗敷不觉得从他口里能说出什么“好消息”。斜睨王放一眼,见他并没有冷嘲热讽的意思,更没有应声附和的势头。

  她于是从容接话:“丞相请讲。”

  卞巨用目光拂过她脸面,似乎在鉴赏她的满头珠翠。倏而开始呛咳。樊大夫熟练地给他施针。

  罗敷目不转睛地盯着樊七动作。几针下去,卞巨咳嗽立止,接过一盏温水,喝了一口。朝樊七甩了个赞许的目光,命她退下。

  樊七收起金针,这才微微抬头,跟罗敷对了个死水一般的眼神,然后恭谨退后。

  罗敷想起她说过的那句话。

  “……我并不打算给我师傅报仇。”

  樊七从不开玩笑。她用行动一次又一次地验证了这句话。

  卞巨喝了水,这才继续说道:“……好消息是,臣手下的人已查出皇帝陛下的生母身份——是个洛阳当地小吏的女儿,眼下全家都已不在了……”

  王放眉梢一挑。宫中那些堆积成山的简牍旧卷,对其感兴趣的,不止自己一人。

  他知道卞巨在查。但能查得如此具体,他也是出乎意料。

  他难得有些感兴趣,抿一口酒,静静听。

  “但这位夫人诞育今上,万不能埋没其姓名。臣请将她追封为太后……”

  他说几个字,罗敷便都明白了,心头涌上一丝不祥的云。她刚刚还在担忧的事情,没想到来得如此快。

  她问:“那我呢?”

  卞巨笑道:“自古国无二君,家无二主。秦夫人么,虽是皇帝陛下义母,到底并非生母。况且夫人并无宫闱生活的经验,在后宫主事这几个月,想来也颇为力不从心。臣看在眼里,也十分忧急。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最后一句话等于白说。罗敷掂量一下,难道自己能接话:“那就别讲了”?

  旁边几个近臣抢了她的台词,七嘴八舌道:“何妨,丞相请讲。”

  卞巨满意地咳两声,这才说:“太后不如上表请辞,等陛下恩准,改封为……嗯,豫章郡君,是个体面的封号。陛下再赐食邑府邸,请夫人出宫居住,定期探视,照样能尽孝道。”

  他话音刚落,身边一群近臣连声称好:“丞相殚精竭虑,操劳国事之余,还不忘陛下的孝义忠信之事。这番安排虽无先例,但已是周到备至,礼法上也无甚错漏。我等细思之下,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丞相公忠体国,我等自愧弗如。”

  罗敷:“……”

  早该明白的,这根本不是在跟她“商量”。

  等她降格成为那个什么郡君,住离宫城,再也无法和十九郎互相保护。卞巨安的什么心,路人皆知。

  她微微抬头,向旁瞟一眼。

  出乎意料,王放神色平静,没显出恼怒来。手上玩着耳边缨带,给她递个眼色,让她点头。

  她本能觉得不该认怂,清一清嗓子,反驳:“可是……”

  王放微微抬高声音,“我觉得这样不错。”

  罗敷被卞巨算计,心如止水;冷不丁被王放怼了一句,登时一口老血,怒目看他。

  听他口气,这事早就知道了?

  王放低头扒拉水果,含含糊糊说一句:“拟定诏书表文什么的,朕不费这事。啥时候需要朕签字盖印,尽管来找。”

  卞巨看看眼前两个年轻男女,一个已经认命听话,另一个虽然还微辣呛口,但也掀不起什么波澜。怒色之下,反而风情不减。

  他志得意满,没露出太得意的神情,朝身边心腹吩咐几句,让他们去准备。

  王放又说:“但要与夫人分别,朕也十分不舍。略备薄礼,当个临别念想吧。”

  说着招手,小包端上来一个精美的竹编小盒。

  罗敷讶异。但见他神色坦然,并未挤眉弄眼,也不像是心怀秘密的模样。再看那盒子,盖子松松开着,并未密封。

  她放下心来。王放给她的任何“礼物”,定然都已被有心人翻拣查看过,不可能让他夹带什么私密物件。

  只是个寻常物事而已。左右小宫女替她打开,里面是一卷尺来长的素帛。掀开一个角,是他那蚕头雁尾、疏朗朴拙的字体。

  “子曰:学而时习之……”

  宫里小宦官偶尔传些八卦,说陛下烦心时,喜欢抄书解闷。有时候抄完的“御笔”,随手赏给臣子,得到的人如获珍宝。

  眼下他抄出一部《论语》来送人,并不显突兀。

  卞巨忽然叫道:“陛下手迹乃当时珍宝,可否赐臣一观?”

  没等罗敷说话,小宫女麻溜转身,把那素帛捧到了卞巨面前,“丞相请观。”

  罗敷一瞬间心提到嗓子眼。王放却十分从容,低声抱怨:“不是已经让老冯看过了么?”

  卞巨宛若没听见,朝王放一躬身,捧出帛书展开,旁若无人地审读起来。

  密密麻麻的小字,一笔一划,清晰得像少年人端秀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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