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发现, 今番前来, 老夫人气色似乎不如上次。
纵然四个熏炉围着, 她自己都有些冒汗, 韩夫人一张皱纹横布的脸, 却依旧是没什么血色。
老人的年纪大了, 忧心的事情也多。纵然有百万钱财, 总归是希冀自己身体康健,儿孙有福。
所以才不惜去白马寺舍巨财。能多一方神佛保佑,最起码在老夫人心里, 也算是个安慰。
想到此处,罗敷起身微笑,由衷说:“这邯郸城内外, 受过夫人恩惠的不知又多少。若每做件善事都有福报, 那夫人的福报可用不完,得享到一百岁去, 还得分些给儿孙呢。妾到了白马寺, 定然得格外跟僧人们说说夫人在邯郸的各样善举, 请他们日夜为夫人祷告祈福, 通达天听, 祝夫人身轻体健, 年年得享天伦之乐。神佛若能听到这些,想必也会极为欢喜。”
小甜嘴儿不用抹蜜。韩夫人听得心情舒畅,呵呵大笑:“好, 好……”
忽然又想起什么, 笑道:“金子怪沉的,也不能让你白帮这个忙。”
转头吩咐侍女,“去拿本咱们家独有的提花绫绮的纹样——就‘吹絮纶’吧,给秦女收着,就当是我给她的差旅费了。”
韩夫人年迈归年迈,记性不差。秦女上次来访时,就目不转睛的盯着坊里的那些名贵织物,想是艳羡喜欢。韩夫人都看在眼里。
“秦女,你记着,这‘吹絮纶’,本是带我织坊绣标的独家织品。在邯郸虽不起眼,到了洛阳,倒可以博出些许名头。你若要拿去卖,可别卖贱了价钱。”
老夫人的织坊里菁英荟萃,瑰宝传承遍地都是。虽说轻易不传外人,但随便挑出一样送出去,对韩夫人来说九牛一毛,却能让这个秦氏吃一辈子。
她没什么可推辞的了。退后两步,伏地重重一个叩首,谢过韩夫人。
侍女给韩夫人擦去嘴角的汤汁。罗敷知道约莫该告辞。
忽然想起什么,起了身,忍不住问:“妙仪女公子……”
韩夫人挥挥手,“还那样儿,府里养着呢——也亏你记挂她!”
罗敷点头,不再多问,免得触韩夫人烦心。
*
王放小心翼翼接过那十斤黄金,使劲掂了掂,再看罗敷的眼神,带上了点垂涎的意味。
仿佛在说:土豪,友乎?
罗敷赶紧说:“不是给我的。是让我代为……”
拣重点,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王放笑容消失,开始发愁。
“阿姑……”
也不能算傻,但她也真实诚。谁投她以木瓜,她报之以琼琚。
当着人面,还是得毕恭毕敬的“进谏”,眼睛看脚尖,小心提出自己的意见:“那韩夫人都多少年没出邯郸了,脑子是清楚是糊涂也不好说。她心血来潮一句话,咱们说不定得跑断腿。况且咱们谁也都没去过洛阳,那白马寺有没有还另说。万一那寺着火了,被征作他用了,那番僧还俗回国了……”
罗敷知道他的意思,毋庸置疑的一个微笑:“到了洛阳再说。老夫人只是想花钱买个福报,不管用在何处,总归这钱帮她做善事便好了。我受她这么多恩惠,总不能忘恩负义。”
王放没话,笑着抱怨一句:“人家是给了你一包累赘。万一被偷被抢了,咱们可赔不起。”
罗敷微笑,随口说:“这不是有你吗?”
一顶金光闪闪大高帽扣下来,把个十九郎美得找不着北。
哪能辜负她的信任。他穿着远行的衣物,外罩一层羊裘,挡住深秋的寒气。他掀起羊裘,把那金子牢牢栓在自己腰间,外面挂上一柄佩剑,表明人在金在。
罗敷夸一句:“这才叫懂事呢。”
一辆牛车,一匹马,便是他“母子俩”的全部家当。牛车宽敞透亮,即便车厢中堆满了行李——其中还有半数是东海先生的旧物——也可供乘客们俯仰坐卧。
他把白水营的家底儿分了个干净,但众人如何肯腆着脸全拿走。想把金银珠宝都留给他,王放却婉拒了。
他语气淡淡的,话里却似乎带着豪情万丈:“我是去洛阳寻阿父的,不是变卖家产去享福的。盘缠自然要带,足够供养主母数年即可。我是有手有脚的正人君子,也在白水营蒙大家照顾这么多年,不能一直坐吃山空。”
同行人不多。过去东海先生的忠诚家仆们,能说服另攀高枝的,都让他们先走了。只剩下个孑然一身的胖婶,既没丈夫也没孩子,说什么也要跟在夫人身边,说:“都是没主心骨的人,我俩相依为命,靠织布卖布,起码不会饿死。”
王放有点不服气,嘟囔:“我不是主心骨?”
胖婶白眼,假装没听见。
还有年过六十的眇翁,平日只知道在东海先生院门口扫地。今日也收拾出一个小小的包袱,拐杖靠一边,一言不发就往车里放。
王放吃惊:“你老人家也要跟着出远门……”
转念一想,否则眇翁还能去哪儿呢?他眼神腿脚都不好使,就算让他留在邯郸吧,孤零零不说,谁伺候他养老?
于是接过眇翁的包袱,也堆进车里,就当是照顾孤寡老人了。
老翁的包裹也真沉,几十年攒下的不知多少零碎。
众人见他主动要求“侍奉继母”,原本也有多个心眼的,觉得这孩子跟年轻美貌的夫人处久了,不免瓜田李下的说不清。但见他又带了胖婶、眇翁这些家人一起,料得有长辈们监督着,熊孩子再熊,也做不出什么出格事儿。
他跟最后一拨兵马互相道别,跳上车,轻轻在大黄屁股上拂一鞭,头也不回:“走。”
*
岁将暮,时既昏。寒风积,愁云繁。远客出门行路难。
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猛烈。有时几天见不到太阳。彤云密雪,道路时而湿滑,时而泥泞,时而冻土残碎,沟渠漫冰,时而雪堆过人,完全被堵严实了。
从邯郸到洛阳,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跟淳于通的民兵部队并行。一则顺路,二则也是个沿途保护。本以为难免遇见劫到土匪之类,不曾想,一路上平安无事,半个盗贼都没遇上,想是都已被方继“招安”或者消灭了。
直到昨日,跟民兵队伍在虎牢关外分别。洛阳遥遥在望,周围也人烟渐多,不再需要大队人马的护送。于是淳于通带人南下,投荆州了。
王放眺望着被大雪封实的路,有点后悔。哪怕再晚一日分别呢,就有大队人马帮他清雪开路了。
罗敷跳下牛车,立刻感到一股扑面寒风。她往下拉一拉小毡帽,掩住耳朵。
胖婶和眇翁留在车里,围着火炉打瞌睡。罗敷精神头足,难得一见这种粉妆玉砌的景致,忍不住下来踩踩雪。
拉车的马也是精神抖擞。马毛结霜,蒸腾汗气,俨然“五花连钱旋作冰”。亲切地将她蹭了两蹭。
罗敷点头。银装素裹,煌煌雪国。她陶醉于雪景,同时却也知道,这一场大雪下来,不知又有多少户人家受冻挨饿,路上新添多少冻死之骨。
她想想,觉得自己实在是幸运。小小的马车车厢里,还能有个火炉呢。
王放见她苗条瘦削的,怕她被雪埋了,赶紧催她上车:“阿姑,小心冻着。”
罗敷回头,问他:“今日这路是走不通了。不如……找地方休息?”
算是问对人了。王放笑嘻嘻说:“早就打听过了,此去西南五里,就是村庄驿亭,又暖和,又安全。咱们去生火烤羊肉去。”
*
驿亭原本是官设,只接待官差军将。但眼下皇权一文不值,各地豪强纷纷自立门户,那驿亭也就悄没声地改作民用,赚取外快,里面住满了各色服饰的客人。
在这个鬼天气赶路的,要么是有利可图的商旅,要么是生活所迫、背井离乡的平民。几十人哄哄闹闹,进进出出,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谈话的内容都是抱怨天气。
罗敷跟一群同样赶路的妇人们围炉取暖,张罗着烧了热水,起锅煮羹吃。等羹熟,先给眇翁盛一碗。老人家一言不发的接过了,捧在手里,朝罗敷弯了弯腰。
罗敷胃口小,别人还端着碗,她就饱了。随身荷包里摸出针线,并邯郸特产的细白冰纨帕,活动活动手指,习惯性的开始刺绣。绣的是传统的吉祥富贵纹,间或加一串活泼小花。
胖婶笑她无事忙:“咱们的帕子够用了,又不缺钱。夫人小心累着。”
罗敷抿嘴一笑,“或许以后有用呢。”
一个碎嘴行商穿梭人群中,笑眯眯的打听:“敢问郎君一家是去何处?定陶投亲?这位老丈呢?——哎呀呀,咱们正好顺路,不妨一路同行。你们还有保镖?小人可以分担马匹草料钱……唉,小人真没恶意。这儿临近黄河渡口,人烟盛,倒还好;再往北走,这路上可不太平,又是兵又是匪的,还有那不知是兵还是匪的,人多了放心不是?等进了兖州地界,才算安全,咱们再分道扬镳不迟……”
问了一圈,大多是往兖州去的百姓。王放留个心眼儿,跟那碎嘴行商搭话:“阿叔为何说,进了兖州地界,才算安全?”
那行商笑道:“小郎君没听说?那位兖州卞公军纪严明,严禁侵扰百姓。手下哪怕掳掠百姓一只鸡,都给杀头!这样的好人哪里去找!唉,要是其他地方的官兵都像兖州那样,小人也不必背井离乡的出来讨生活……”
王放暗地一撇嘴,还是笑道:“不不,我们不去兖州,我们……”
他看看后头的女眷和眇翁,轻轻带过话题:“我家里都是老弱妇孺,阿叔行个方便,能否跟我换两间有暖炉的大房?我出差价……嗯,再多三成?”
……
正在跟那行商讨价还价,忽然外面一声凄厉大喊:“走、走水啦!”
整个驿亭静了一刻。人们有些没反应过来。好好儿的,怎么突然走水了?
声音时断时续,似乎来自后院的柴房:“走水啦!着火啦!快来救火呀——快来人呀……”
与此同时,一股刺鼻的烟味飘进大堂。有人刷的推开窗户。纷繁雪花织就的帘子里,只看到雪覆的耳房内冒出团团浓烟,黑雾飞快扩散。
为了过冬,驿亭里储存了大量的柴薪。看这浓烟的架势,若这些柴薪烧起来,驿亭里几十条人命危矣!
王放没多犹豫,跟身边胖婶吩咐一句“照顾好夫人”,抄起墙角一根木棒。与此同时,堂内十二三个青壮年一齐反应,有的拎盆,有的端锅,有的抄起晾在墙上的外套,一齐抢出门去救火。
黑烟呛人,小伙子们一出门就咳嗽。好在地上有积雪,抄起来抹一把在脸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柴房跑。那里面除了木料干草,另有马匹草料,一旦成了火势,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捂着鼻子,走两步,被熏退一步,好容易接近那个着火的柴房,这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不少人都有救火的经验,此时不禁“咦”了一声,放下捂着脸的手。
浓烟倒是滚滚,可为什么空气只是稍微温暖,一点没有到烫人的程度?
王放把木棒扔一边,用足力气,踢开门,脸色一变。
里面哪有什么火舌,只地上几大捆湿稻草,混了湿松木、苔藓、破布、破毛皮,被人点燃了,烧得正旺,一股一股的浓雾从中逸出来,好似吐黑烟的大嘴。
往上浇了几盆雪,火头轻而易举的就灭了。
青年们面面相觑。这是谁搞的恶作剧?
王放心思转得快,脸色骤变,掉头就跑,叫道:“不好!大家快回去!”
其他人反应慢半拍,一晃眼的工夫,似乎听到得得马蹄声,从驿亭大门奔了出去,瞬间消失在远方。
回到驿亭大堂,里面已经乱成一锅粥。
老弱妇孺们哭喊成一片:“强盗……强盗来了……救命啊……”
原本整整齐齐堆在地上的各家行李,也都一片狼藉,包袱大开,陶瓷碗碟碎成一片。
跑出去救火的十几个青壮年一脸发懵,赶紧扑到自家亲属跟前询问。
王放眼睛被浓烟熏得发红,揉揉眼,目光急急看向炉灶处,带的那些行李也缺了十之八九。包裹划开几道凶残的口子,里头的金珠细软全没了。但他根本不在意。
他带着泪叫出来:“夫人呢?秦夫人呢?”
不见了罗敷。只有胖婶吓晕倒地,眇翁目盲耳背,根本没看到发生了什么。
那碎嘴行商凑过来,身上哆哆嗦嗦的,一脸同情地对他说:“小郎君别急……方才……方才你们出去救火的时候,冲进来一群骑马的、强盗……”
不光是骑马,而且带刀。上来就亮出一个刀尖挑着的人头,是外面值守的驿丞。
胖婶和另外几个人当时就吓晕了。
强盗们叫道:“不许动,谁动宰了谁!”
然后凶神恶煞地瞪着满屋的旅客,一个个用刀挑行李,寻找值钱的物件。
青壮年男人全都出去救火了。一屋子老弱妇孺,谁敢反抗,战战兢兢的,连哭都不敢。
驿站本是人烟密集之处,三里之外就有村庄,谁能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嚣张流寇!
而且是十分精明的强盗。今日大雪,料想官兵倦怠,不会用心巡逻。驿亭里又一定挤满了人,这就来铤而走险。
那伙强盗抢了东西还不要紧,转眼又盯上旅客里的年轻女人。大手伸过,扛起来就走。
那碎嘴行商陪着小心,指着地上一个昏迷的少女,乱发间隐然细细的血迹。
“唉,这小女郎运气差,挣扎了两下,让他们用刀敲了脑袋,摔在地上,还不知是死是活啊……这个,你家夫人……运气也不太好,已经被他们掳上马,跑了……”
王放脸色雪白,颤声问:“多少人?往何处跑了?”
驿亭众人如同惊弓之鸟,七嘴八舌地嗫嚅:“六七人……十来人……不不,三十几个……”
王放听不下去,扭头便往马厩跑。
奔到门口,突然又住脚。望着满屋子人,复又跑出门,又停住。
他也没有通天之能,独身纵马追凶,纵然找到强盗老窝,岂非找死。
死倒无妨,更糟的是,多半会当着阿秦的面,死在她眼皮底下,并且死得十分窝囊难看。
是不是可以雪夜纵马去追淳于通,请他手下的五百民兵来救命?
且不说能不能追上,就算能顺利剿了强盗,那时候阿秦早被剁成馅儿蒸了。
一瞬间里,心思转了七八回。他没有应付这种情况的经验,只得凭本能。深呼吸,用冰凉的空气压住心跳,朝驿亭里那十二三个青壮年躬身一揖,朗声说道:“诸位君子,我……我姓王,家父曾任华城郡守。方才被掳的夫人是我继母秦夫人。人多力量大,恳请诸位随我一同缉凶,若能救得夫人,吾不胜感激。”
青年们知道行路艰难,有的带了刀,有的带了剑,约莫都有些武艺傍身,有些本身就是大户人家雇来的保镖。倘若能合力缉凶,应该略有胜算。
可众人几乎没有响应,有的在清点丢失的行李,有的在安慰受惊的家眷,只有极少数,抱歉地朝王放摇摇头。
有人丧气说一句:“还是报官吧……”
萍水相逢一屋子人,大难临头各自飞。被掳的夫人虽然可怜,毕竟跟他们不认识。
更何况……这位小郎君若真是什么官宦子弟也罢了。他那一句“家父曾任某地郡守”中的“曾”字,已经明明白白的表示,此人眼下无权无势,连随身财物都被抢了个精光,凭什么对他一呼百应?
王放咬唇角,万般无奈之际,居然笑出声来,扯开身上羊裘,贴身取出个沉甸甸的黄绫包,三下五除二打开。
整个厅堂一下子熠熠发光。
“请十个人,随我骑马缉凶,一路听我号令。每人五两金子的谢仪。若能救得夫人平安归来,每人再加五两。”
几十双眼睛,盯着他手中那一包黄灿灿金子。韩夫人府上所藏,绝对足赤无假。
静了有那么两三个呼吸的工夫,只听好几个声音齐道:“我来!”
方才那十几个出去救火的青年壮丁,争先恐后地站了出来。由于王放只承诺了十个名额,这些人甚至争抢了起来。
“我来!我先站起来的!”
“你又不会骑马,一边歇着去吧!”
王放从容一扫眼,按照虎背熊腰的程度,点了十个壮硕青年人,叫道:“出去牵马!”
他走两步,回头,看了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老弱妇孺,忽然拉过那个碎嘴行商。
飞快打量他一眼。貂皮袄、丝绵鞋,腰间挂着香囊玉带。看起来是个可靠人物。会办事,不差钱。
“拜托阿叔,派一个人去寻大夫,派一个人去报官求助,再派一个人去附近村庄报讯示警,求借民兵。你负责照顾我这两位家人——那个胖婶和老丈。等我回来时,若他们平安,剩下的金子都是你的。”
反正是韩夫人的钱,随便挥霍,就当做善事积德。
这次没给“定金”。但那碎嘴行商见了他方才挥金如土,雇人缉凶的势头,如何不信,点头如捣蒜,“遵命,遵命!”
王放吩咐完毕,抄起自己的佩剑,飞快抢出门,马厩里放出十一匹肥瘦不等的马,跨上去,叫道:“走!”
众青年簇拥上来:“……公子,往哪儿走啊?”
王放握紧剑柄,思考一刻。
其实那剑纯属装饰,在白水营的时候他主要玩弹弓;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号令人的经验,但在白水营这么多年,观摩了阿父和谯平的领导气派,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他不露慌张神色,指着雪地上一行清晰的凌乱马蹄印,回头吩咐:“都会骑马吗?别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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