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营好不容易反将一军, 到了跟方琼提条件的时刻, 谯平自然而然的接过了指挥权。
况且十九郎这一趟回来的也太是时候, 有太多的细节, 他需要一一问明白。
还有他方才对主母的态度。若是现在强求他解释, 未免主次不分。但也绝不能姑息, 装没看见。因此也只能先让他退下, 退出这个风口浪尖。
王放小松口气,耸一耸肩,没异议, 拔步离开,笑道:“那我去瞧瞧我阿母……”
方琼挣扎站起来,隐约觉得有点不对。
这小子变脸变得有点快。刚才还像个失心疯, 现在怎么笑得还挺灿烂?
但再说什么也晚了。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摊发黑的血迹, 以及被人群包围着的女郎,心中叹口气。
*
惊吓、愧疚加晕血, 方琼三公子在白水营栽了人生第二个跟头——第一次, 是在邯郸城外的桑林里。
他失魂落魄的, 谯平的一句句话听在耳中, 浑然不知其意, 脑袋胀大发痛, 不断闪过方才的那鲜血淋漓的惨状,哪有精力谈判。
“请公子即刻退兵。”
“好,好……退兵……”
“白水营以后为独立田庄, 不接受任何收编。”
“……好, 依你。”
“此前被令尊‘充公’的邺南耕地……”
方琼咽一大口吐沫,几乎是呜咽着说:“退,都退,还给你们……”
谯平其人不简单,面相文弱归文弱,谈起正事来倒是咄咄逼人。各样条款列得清楚,才把方琼送到院门口,微笑提道:“那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祝三公子霸业早成……”
话没说完,他住口,微微一惊。
一个趾高气扬的声音从辕门外传来,截断了他的话,刺进所有人的耳朵。
“汉左将军邺侯幽青并冀四州持节总督大将军到——”
一口气不带喘的。白水营众人大多没听清。互相询问:“……谁来了?”
而方琼则是喜上眉梢。方才晕血的恶心劲儿瞬间无影无踪。
“父亲来了!快、快跟我去迎接……诶,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哈哈哈,谯公子,我先失陪!”
*
方继,字承祖,出身高门,威望显赫,官至大将军。他雄霸河北,地广兵强,帐下俊杰三千,英雄百万,为当下实力最强的北方军阀。
往日里,百姓们只闻其名的诸侯豪强,就这么悄没声出现在白水营跟前,顺便带来了额外十万大军。
先前方琼带兵“拜访”白水营,意在试探,因此还算恪守礼节,军队驻扎在了五里之外,只露出几面军旗在树丛中招展,表明大军的存在。
方继不然。恶狼的头领,怎用得着跟群羊讲客套。白水营顷刻间被合围得严严实实。
方继的精兵强将,和白水营里稀疏的哨兵,几乎是大眼瞪小眼,面对面的较量着气势。
没多久,白水营的哨兵们就不太敢直视前方了。没办法,敌众我寡,自己只生了两只眼睛,怎较量得过几十双虎虎生气的目光。
方继满意地哼一声,扶着两个人的手,从金鞍骏马下来。
他五十开外年纪,相貌富态,眉眼圆润,颏下三绺长髯,凸着一个沉甸甸的肚子,全身锦绣包裹,看着像个养尊处优的地主。
只有眼角那一道时隐时现的杀气,还有手掌上厚厚的老茧,记录着他几十年的铁血戎马生涯。
*
方继派宠爱的幼子方琼前来接收白水营,本不是什么艰巨的任务,只为让儿子轻轻松松建个功,给他以后的青云之路添砖加瓦。
但到底是亲父,知道儿子有多少斤两。终究放心不下,大军行进路上,特意绕了个道儿,前来查看一番。
这就看着他的爱子,垂头丧气的正在出门。旁边一众白水营成员面带冷笑。
不用说,让人算计挤兑了。
不等他开口问,已有狗腿子跑到他身边,添油加醋地把事情复述了一番——三公子原本并未相逼,奈何对方主母实在行事极端,上来就自残明志;三公子宅心仁厚,看在他们主母受伤的份上,决定放人一马,搁置争议云云。
方继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寻常君子喜欢“拈须微笑”。他却兴趣独特,喜欢“抚肚微笑”,仿佛那肚里装的不是肥油,而是黄金。
他问身边的人:“大伙怎么看呢?”
方继身边的人,一看就不是狗腿子,而是 “先生”、“谋士”、“军师”,一个个衣冠楚楚,说起话来也有条有理。
众谋士个个是人精,围在方继身边,轻声细语的商议了一阵。
几句话的工夫,方继的微笑就变成了冷笑。
白水营让几个黄口小儿把持着,把他儿子当猴耍呢?
他连见礼都懒得跟谯平见。当即吩咐左右:“他们主母不是受伤了吗?在耳房里歇着呢?咱们这儿正好有最好的军医,派去诊治诊治,看看人家伤情,算是尽一点道义。”
谯平脸色微变:“这个,男女有别……”
方继抚肚微笑:“哦,没关系,我们大军人多,妇幼家眷不少,自然有女医侍候。”
这句话不是商量,而是命令:“来人,护送女医进去,给那个秦夫人疗伤。晚了小心伤情恶化。”
……
话传到罗敷耳中的时候,她简直欲哭无泪。是不是她得真的再割自己一下?
——说到底,她的那点雕虫小技,只能糊弄糊弄方三公子。让老奸巨猾的方继看在眼里,还不是一看就透。
方继手下的“女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妪,走路颤颤巍巍,一张脸尖刻严肃,双目仿佛两颗苦胆,让人觉得,就算是没病的健康人,也能让她说出一两样致命顽疾来。
老太太尖声喝道:“病人在何处?能不能走动?还是得让老婆子我亲自去看?你们知不知道我的出诊费,一刻钟多少钱?”
王放倒不慌,朝耳房里一屋子女眷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罗敷躲在角落里。他不敢上去嘘寒问暖,只得用手势吩咐旁边的妇女,照顾着她些。
然后翩翩然出门。他刚换完血污衣裳,此时一身丝绵襜褕,甩一甩袖子,立刻有了潇洒不羁的气质。
他笑嘻嘻迎上去,十分恭谨地朝那女医打招呼:“老婆婆,你老安好!——诶诶,阿婆慢点走,别摔着!……阿婆别瞪我,小子惯会相面,我看阿婆面有福相,想必是子孙满堂了?敢问阿婆几个儿子,几个女儿啊?六个?啧啧,好福气好福气,待我掐指算算……喔唷,阿婆的小女儿,将来是一品夫人的命!小子不才,可否冒昧提个亲?我姓刘……阿婆说什么?我也配姓刘?我怎么不配姓刘了?天下姓刘的千千万,论辈分,我还是当今天子失散多年的皇叔哩!什么?阿婆的小女儿嫁人了?孩子都两岁了?唉唉,可惜,当我没说……阿婆记着我的话,将来你女婿发迹了,别忘了提携小人!……”
老年人性子缓,被他东拉西扯的挡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自己肩负的任务。想开口呵斥走,又觉得这少年一口一个阿婆,礼貌讨人喜欢,虽然满嘴跑马,却不惹人厌,一时还狠不下心去赶他。
趁这当口,罗敷扯了块绸巾,严严实实蒙了面,悄声吩咐耳房里几个女眷:“保护我转移!明绣,去看看厅里怎么样了!”
……
明绣瘦弱弱的,躲在屏风后面毫无痕迹。屏风上的踏云绣花都比她大。
她壮着胆子,踮着脚,往帘子里一张,马上又捂着嘴缩了回来。
“老天……”
跟在方继身后的,除了贴身保镖的武士,更有一队目光锃亮的弓手。此时他们张弓满弦,对准了宴厅内所有白水营的头头脑脑。
包括谯平。包括颜美。明绣当时眼泪下来了:“阿父……”
方继才不在乎秦夫人是真受伤还是假流血。女医派出去,不过是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警告白水营里的这些宵小,耍小聪明没好下场。
姜还是老的辣。如何收拾方琼留下的烂摊子,他心中早有自己的计划。
宴厅内酒肉未尽,汤羹早就凉了,浮着一层油花。饭后端上来的瓜果没人吃,熟透的枣子散发着诱人的香。
只有方继胃口不减。随从给他斟满一杯酒。
他喝一口,捻着胡须,环顾厅堂,像教导自己的子侄一样,缓缓笑道:“果然是后生可畏。白水营的主事,未曾想却是这样年轻……”
谯平不卑不亢地纠正:“公台差矣。白水营另有归属。平不过一介……”
“我知道,我知道!王氏东海先生,亏你们还对这个人尽忠!本将军我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诸位英雄壮士,今日你们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家东海先生空有七窍玲珑心,唯独没长一点儿野心。如今世道如此,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谁手中精兵多,谁就是正义之师。你们若还坚持不降……我大军开进洛阳之前,倒也需要找个靶子热热手。”
方继老谋深算,肚里不乏说话的艺术;然而此刻,他也懒得转弯抹角,直载了当一句威胁。
片刻之前,谯平尚有耐心跟方琼打嘴仗;而现在,谁都知道,没什么驳斥的必要。
曾高哀伤地看一眼自己的那件破皮袄,嘟囔:“那今日我们就都给主公以死尽忠好了!公台别为难我们这里的老幼妇孺……”
方继摆手一笑,目光里竟闪出三分憨厚,“哎,这是说什么话。我听说东海先生手下能人不少,譬如阆中谯子正,啧啧,学富五车;还有什么淳于通,颜美,曾高……”
他一连说了几十个人名,扫一眼宴厅里众人的表情。
他身边的一个“谋士”不失时机的开口,帮方继把不好说的话说完。
“只要诸位归附我家主公,宣誓效忠我冀州方氏,我等是仁义之师,自然不会跟老弱妇孺为难。”
被方继“青睐”的几十人互相看一眼。
要从此给这个狂妄自大、刚愎自用的独夫卖命,跟着他进军洛阳,跟着他兴兵作乱,为虎作伥,不管成败如何,都落得身后切齿骂名么?
方继有句话说得很对。东海先生没有野心。他组建白水营纯为自保。招揽来的各路“壮士”,三教九流,什么本事的都有,唯独没有穷兵黩武的野心家。
但在这个生灵涂炭的世道,没有野心,意味着狼放弃利爪,自愿变成羊。
谯平欲言又止,额角少见的渗出冷汗。
他并不害怕对准自己的箭枝。让他恐惧的是,今日这番局面,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且没有改变的可能。
他终归会有负于东海先生的嘱托吧……
若真触了方继之怒,外面那些严阵以待的壮丁武士,在十万大军的碾压下,能坚持几个回合?
他硬着头皮搬出自己家世:“想……想当年,我曾祖黄玄公,和方公从叔祖同朝为官,两家结为秦晋之好,此后虽限于地域,不常往来,但……但论辈分……”
方继微笑着捏自己肚子,心不在焉地听他攀亲。这人迂腐过甚,公卿士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实力才是唯一可让人敬仰的。就算他是自己亲外甥又如何?古往今来的称霸之人,哪个不是六亲不认?
谯平轻咬嘴唇,话锋一转,“况且,方公也许不知,我年少时已于龙亢桓氏的女郎定亲。以桓氏的声名威望,若知道我曾被方公性命相逼,这个……就算我不介意,我岳家也不会袖手旁观吧。”
方继抚摸肚皮,哈哈大笑,笑出眼泪。
“谯先生真隐士也!你也许还不知,你任性离家多年,你岳家早退了亲。龙亢桓氏的女郎,一年前已成我大儿媳了。”
谯平脸色微白,一句“恭喜”,再无多言。轻轻捋一下自己的袖子,叫过一个从人,转头低声吩咐几句,不外乎破釜沉舟、玉碎瓦全之言。
一片寂静中,方继有些不耐烦地揉自己肚子,拍两拍。
这么简单的决定,还用得着“深思熟虑”?
他随口问:“那个秦夫人怎样了,女医如何回禀?”
*
方继等一等,没听见回音。
一回头,帘子一掀,厅门外突然一阵爽朗大笑,和北风一道吹进来。
“哈哈哈!方公啊方公,咳咳,这么多年没见,你的脾气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率啊,咳咳咳……”
方继身边的武士、弓手、谋士、军师,大大小小的各路从人,一下子蹭的全戒备起来。
白水营这边,众人也都大吃一惊。
这个声音是谁?不认识。
门外守着重重侍卫——有方继的,也有白水营的。然而当领头的听说了来人名号之后,犹豫片刻,双双收了兵器,躬身把人放了过去。
一个瘦削男子信步跨入。他年纪四十尚不足,三十颇有余,一身低调合体的枣色暗花绫常服,略显苍白阴沉的脸色,掩不住满面精干果敢。他生一双剑眉,双目四顾,眼神锐利如鹰。
他身后跟着的从人也十分不同寻常——不是谋士,不是军师,不是武将,而是个提着药箱子的大夫。那大夫进门没看别人,目光落在方继的凸肚子上,暗自摇头。
方继则惊得差点跳起来,酒杯险些落在地上。
“卞……卞……卞公,你你……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兖州吗……”
卞巨,字规,北方军阀之一,出身实力都较方继为弱。但他韬略出众,善于用人,近年来异军突起,连走妙棋,在黄河南岸的兖州站稳了脚跟,上表朝廷,封为兖州州牧。眼下正是平步青云的时刻。
罗敷躲在一间不起眼耳房里,听完了明绣叽叽喳喳的飞报,震惊不已。
“兖……兖州……州牧?”
“卞巨”这人的名字,她今日第一次听说。然而她没忘记,一个月前,王放临出远门之际,捉过她的手掌,在她手中写下的“兖州”二字。
他说:“……你可别跟别人说……我连子正兄都没告诉,就告诉你一人……”
想起他当时的神色,严肃中带着小小的踟蹰,绝非要去游山玩水。
罗敷紧张声唤:“十九郎呢?”
几个女眷悄声回:在外头敷衍那位女医呢。已经把老太太诓到牛舍里,去看大黄的牙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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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小妖风大,池浅那啥多。
白水营区区一处田庄,一日之内,两位州牧拜访,可谓前无古人。
方继趾高气扬的派头顿时瘪了一半,连肚子都没那么凸了。看一眼卞巨,又气鼓鼓的瞪着白水营诸人。神情仿佛在问:这人是你们搬来的救兵吗?
可白水营众人,上至谯平,下至来回端茶送水的舒桐,此时的惊讶不亚于方继。一张张嘴合不上。
谯平甚至面色凝滞,飞快地打量这个兖州牧卞巨。
卞巨怡然自得地朝他微笑:“子正,你好啊。”
他头一次见到谯平的面,就自然地以字相称,居然十分的不见外。
谯平有些僵硬地起身,还礼,心中涌出无数疑问。
卞巨这才看向方继,笑眯眯回答了他方才那个问题:“我为何不在兖州?说起来也是机缘凑巧。你面前这位谯先生子正,我和他神交已久,以前一直无缘得见。近日忽接到他书信一封,邀请我来邯郸一叙,互通有无——我如何敢不来,正好政务不忙,前来躲几日清静。听闻赵地的冬枣格外鲜美,顺带来尝尝鲜……咳咳……”
他说着,俯身拾起盘子里一颗枣,放嘴里咂摸咂摸,咽下去的时候,不知触动了什么病灶,突然脸泛红光,大口大口的咳嗽起来。
身后的大夫面不改色,干脆利落打开药箱,捉起卞巨的手臂,金针刺下,咳嗽立止。
大夫蜻蜓点水,刺了不多不少七针,然后熟练收回金针,合上药箱,躬身退后。
卞巨宛若无事,捋着自己的短须,继续说:“……咳咳,方公又没在黄河上设卡加盖儿,如何便不能来了?只是今日意外碰上方公大军驻扎,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儿,可有点儿意外哪。这是要去哪里练兵习操么?”
冀州、兖州明争暗斗,隔着黄河相互看不顺眼。双方都在摩拳擦掌、操练精兵,都知道以后大约必有一战。
但现在还不是翻脸的时候。
毕竟方继还没公开反叛,打出的旗号是“清君侧”。两个州牧还算是“同朝为官”,不能明目张胆的划地盘。
方继眉头轻皱,哼了一声。按照同僚的礼节作了个揖。
“不敢不敢!卞公千金之躯,不在兖州享福,反倒不辞辛苦,百里跋涉,果然是胆识过人——这一路上可还太平?有没有山匪盗贼的骚扰?我手下那些不成器的莽夫守将,没为难公台吧?”
表面上是一句恭维场面话,其实方继最想知道的是,跟着卞巨来的,到底有多少人马?
卞巨如何不知他话里的暗示,轻笑一声,回道:“还要承福方公牧民有术,冀州境内简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咳咳,哪有什么盗贼。公台手下的人也都客气得很。我就算孤身一人前来,大约也遇不上任何危险,或许连路费都不用带呢,咳咳咳。”
每一声咳嗽,都像是一句回嘲。摆明了不透底细。
但方继知道,卞巨为人精细谨慎,从不贸然行险。他既然敢来,那就说明,已做好了直面他十万冀州大军的准备。
方继的脸色不由得又臭了些。心中翻来覆去的,尽是卞巨曾经如何阴他的一桩桩往事。
身边的谋士轻声建议:“明公,眼下不是跟卞巨作对的时机。他要保这个白水营……也只能说白水营气数未尽。咱们还是赶紧回冀州布防,留心卞巨有什么进一步的阴谋吧。”
方继再刚愎自用,此时也知道,不能由着性子行事。
可他浩浩荡荡带着大军逞了一回威风,难道就要虎头蛇尾,无功而返了么?
他生性优柔寡断,看看卞巨,又看看谯平,再看看角落里萎靡不振的方琼,一时间做不出决定。
而白水营众人,一波懵然过后,禁不住都面露喜色,纷纷看向谯平。
原来谯公子早已料到了,特意写信搬来这么一尊大神!
虽然卞巨也未必是什么善人,但他的到来,给白水营一边倒的败局,稍微注入了那么一点儿希望之光。
颜美一个眼色,他跟下面的那些文武将士纷纷起立,强颜欢笑,跟卞巨行礼打招呼:“卞公远道而来,小处招待不周,还望恕罪!请坐请坐,这边请……”
谯平没跟着招呼。
他心里清清楚楚。兖州牧卞巨看中他才华,曾经写信笼络过他。曾经派人来访,招揽过他。然而全都让他不软不硬的拒绝了。他怎能为了一人荣华,丢下白水营里的男女老少。
他半封回信也没给卞巨写过啊!
他蓦然眉峰一紧,冲着满座人众,生硬地一揖:“身体不适,先失陪片刻。”
然后快步出门,拉过一个送酒的仆从,愤然问道:“十九郎呢?把他给我叫过来!”
*
王放一揖到地。抬起头来的时候,瞳仁乌黑无波澜,面容冷静得不像个弱冠少年。
谯平要是生长于民间乡野的普通人,此时早已发怒上拳头了。然而他只学会了如何自制,没学过如何教训人。
他眉尖颤抖,咬牙轻声问出来:“是你给卞巨送信的?冒我的名义?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当初王放自请出门,说要出去“想办法”,万没想到,他会把主意打到兖州去!
王放习惯性的想嬉笑缓和气氛。在最后一刻,把笑容抿回去。
“我若说了,你定不准。若不以你的名义写信,卞巨也不屑来。”
“可……可……请神容易送神难……”
白水营欠了卞巨天大的人情,不敢想象,会是怎么个偿还的方式。
王放轻轻咬嘴唇,思忖片刻,才轻声说:“那也比……刀兵流血,玉石俱焚,或是沦为别人手下犬马要好吧。”
他知道谯平担心什么,用眼神指着周围山丘树木,补充道:“邯郸和兖州离得远。卞巨鞭长莫及,不会打收编咱们的主意——他知道,那样得不偿失。”
他俩远避人群,躲在了平日里壮丁的训练场。一小块稀疏的树荫,此时金黄的树叶铺满地,散发着带涩气的焦香。
谯平冷笑:“那他身后的几万军马,是白来的?难道卞巨会空手而归?”
“当然不会空手而归……”
王放声音渐低,用力捻着手套皮革,似乎在措辞什么难以启齿之事。
他终于鼓起勇气,垂首低声,说道:“子正兄,那卞巨给你写过书信,派过使者,许高官厚禄,请你出仕,对不对?我很奇怪,你为何每次都是一口回绝,我简直替你觉得可惜……”
呼的一声。谯平生平头一次有挥拳打人的冲动。
王放轻轻一抬手,架住他那只无甚力道的拳。
“阿兄恕罪。若非如此,你以为卞巨为何会屈尊前来?——我倒是想毛遂自荐,以身相许,奈何人家看不上我……”
谯平咬牙。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熊孩子消失一个多月,似乎又长高了些,简直要高过他自己了。看他的眼神,并非往日那种散漫不服,而是……有了些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你……你这是把我卖了!你叫我如何面对主公!不管是在世间还是地下!”
但那压迫感转瞬即逝。王放垂手肃立,睫毛下面目光闪烁。
“多谢你对我阿父一片忠心。但不能指望阿父回来,就一切万事大吉——就算阿父真的从天而降,你以为事情会有任何转机?我早说过,白水营在这乱世中活不长久,也没必要……对它过于执念坚守。但你们总是把这当成孩子话,从来不往心里去。”
“所以这就是你的高明主意?”
谯平冷冰冰地回敬。他不就是怕死么!
“你也许没想过,大不了我们还可以破釜沉舟!像咱们这样宁死不折节的队伍,在冀州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大家都是受过令尊先生恩惠的,帐外那两千民兵,我一个个的排查过,都是死士!拼着血溅当场,也不会让方继的阴谋得逞!我也不例外!”
他掀起宽大的袍袖,肘下赫然一枚短柄匕首,绑得结实。
王放连看都没看那匕首,却踢了踢脚下的土坑,唇边浮起一丝不带欢愉的笑。
“好,你们尽忠而死,忠心可嘉;可你想没想过,你们死了之后呢?难道方继会被你们的大节大义所感动不成?他会退兵?会放过其他老弱妇孺?譬如……”
他忽然有些喘息紊乱,尽量平静地说:“譬如,你若要让我的‘继母’也跟着‘破釜沉舟’,怎么也得……问问我的意见吧。”
谯平毫不心虚,“我当然问过主母的意见。她说不愿独逃,要与白水营共进退。”
王放一口气噎在胸膛,简直气滞。她懂什么叫“共进退”么!
他脱口喊:“那是她傻!——又不是真主母,用得着陪死?”
*
谯平微微皱眉,“嗯?”了一声。
王放冷汗遍体,立刻比划着改口:“……我是说,她又不是真管事的,又不是负责打仗的,大祸临头之际,就算她说大话,你、你……你也不能当真啊!”
他一句话失言,脸上的红晕片刻即褪,目光中重新黑漆漆,“况且……你也知道,方继的军纪散漫,所过之处,民财妇女皆不得免。阿兄,你想没想过,等白水营的男人们都‘士为知己者死’了,她……她们女眷,怕是想死也死不成了!”
王放说完,静默片刻,没等来的回应。
他叹口气,轻撩袍服,肃跪在地,朝谯平轻轻一叩首。
“子正兄,事已至此,你几无退路。你尽可把我当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小人。你被小人算计,也没什么可丢脸的。但有一事,望你记住,王放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大伙‘玉石俱焚’。白水营到底是我阿父手创,我虽年幼,也背不来《五经》,但多少也有些……决定它命运的权力吧。”
谯平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王放静静起身,轻掸袍袖,一言不发。
谯平脸色晕红,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阴云缭绕的天。
“并非是我愿意独断专权!主公去时你年纪尚小,做不得主,况且谁也不知主公会一去这么多年!再说,我就算想请你当家作主,你也……”
他猛地咽下后一句话。不远处脚步声错杂,有人走近。
*
卞巨笑得满面春风:“谯先生,你这个东道主当得不走心,避席避了这么久,原来是躲在这儿聊天说话呢——咦,咳咳……”
卞巨身后离得最近的,依然是那个一言不发的大夫。金针不离手,随时给他止咳。
卞巨一只手挨针,另一只手惊讶地摸了摸自己鼻子。
“唔,谯先生,你这位书僮好大胆子,怎么惹你不快了?”
谯平微怔,看向王放。
王放泰然自若,轻声说:“我去兖州送信,冒的是舒桐之名。”
……
其实王放知道,以卞巨的精明程度,未必肯相信他自报的身份。
那日他初到兖州之时,向路人打听,来到州牧府,只是自称“下人”,托门房转交了那封冒名求救信。
刚准备走,里面人却把他叫住,说卞公有召。
王放纵然天不怕地不怕,见到卞巨的那一刻,也被他的气魄小小的震慑住了,不敢左右乱看。
卞巨看起来欢容满面,和颜悦色地问候了他几句,最后问道:“你是谯公子的书僮?这信是他自己的意思?倘若我去干预白水营的事,他……愿为我效力?”
王放跪坐在下首,袖子中的手,用力拧自己腕上的皮肉,痛楚达到眉心。
他低下头。规规矩矩地点了一点。
卞巨手中持着那封冒名信,仔仔细细鉴赏了一会儿,忽然笑道:“饱学名士的书法,咳咳,果然很不一般哪。”
王放心中剧烈一撞,随后面色如常,感激地一笑,表示接受这个褒奖。
莫说卞巨没见过谯平的字;就算见过,他也自忖,从笔迹到口吻,都能模仿得以假乱真。这些鸡鸣狗盗的本事,他从小就研究透了。
卞巨果然没怀疑,问了几句白水营的情况,正有跃跃欲试之色,旁边几个谋士轻声劝谏。
具体说的什么,王放听不太清——无非是此一去劳动军马,费时费力,不值得;主公是一州之牧,不可轻动;这个少年来历不明,不像是憨厚老实之人……如此种种。
卞巨一一细听,没表示赞同或反对,目光始终在王放身上来回打量。
他突然轻声问道:“那么,你家谯公子来到兖州之后,白水营又会是谁主事呢?”
王放脊背一紧,挺了挺胸,答道:“小人位卑,这个不知。”
卞巨轻笑:“听说东海王公,咳咳……膝下有一小公子,只因过于顽劣,不堪大任,因此手中并无实权。谯子正若是离了白水营,主公之位空悬,那位小公子……岂不是时来运转?他应该会……很高兴吧?”
王放如坐火炉,从脚尖到膝盖,一路燥热到面颊。他伸手抹掉一滴汗。
“小人不知。”
“咦,难道谯公子未曾安排好继位的人选?”
“小人……不知。”
卞巨神色微冷,“你一问三不知,叫我如何披心相付?”
说着拂袖而起,慢慢走下了殿。
王放知道,对方连发诛心之论,是在逼自己吐露更多的内情。他掐自己胳膊,紧紧咬着下唇,咽回所有的话。
卞巨擦在他身边走过,忽然鼻尖飘过清澈暗香。香气淡而有力,仿佛一根永不会断的坚韧的丝。
他不由得驻足,目光一低,看到王放腰间垂挂的小香囊,工整细美,一针一线极尽精致。
他目光一闪,忽然有了闲情逸致,指着那香囊,笑问:“白水营里,竟有如此缕云裁月的女郎。这般出色的一件女红,却赠给了你这个……地位卑微的小书僮?”
王放摸摸鼻子,大大咧咧笑道:“明公谬矣。这香囊是我在市场上买的。开价一百钱,我还到八十。”
卞巨笑着摇头:“我的妻女若绣出这么一件巧夺天工的物事,绝不舍得放到市场上去卖。”
王放面不改色,答:“小人说实话,卞公别生气。邯郸自古是桑麻之地,女郎们的女红手艺出色。这种质量的香囊么,随便赠人也不心疼。”
“针品如人品。那位售卖香囊的女郎,想必是邯郸绝色了?你可记得,她长什么样子?”
王放袖子底下攥拳,想起兖州坊间传闻,卞公好美色,帐下多佳人。
他双目流露出憧憬之色,笑嘻嘻答道:“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女,小人的确多看了好几眼——嗯,瓜子脸、白皮肤、长挑身材、一头乌发,还……”
他仰起头,微微一笑:“还抱着个三岁娃娃呢。”
卞巨哈哈大笑,把他拉起来。
“我跟方承祖许久未见,倒也挺想念的——你回白水营吧。我准备一番,会尽快到的。”
……
王放在州牧府门外肃立良久,突然受惊一般,跳上骏马,飞奔北归。深秋的露气已经染了寒,割在他脸颊,吹进他双耳,冻住他紧蹙的眉心。
他从小闯祸不少,被训斥是家常便饭。但他生性不羁,从未有过太强烈的愧疚心。
唯独那日,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有罪,且是罪不容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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