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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

秦氏有好女 南方赤火 11748 2021-04-02 19:49

  让她……离开?

  罗敷不安。谯平此言不可谓不善。这是要将她名正言顺的转移出是非之地, 然而剩下的白水营人众呢?

  她袖口已经被捻得皱巴巴, 脱口道:“不、不合适……”

  谯平犀利看她, “难道你是想应许……”

  “没有!”

  罗敷斩钉截铁说出这两个字, 扬了扬头。目光虽有慌乱, 没有害怕。

  她问:“就算我走了, 你们怎么办?”

  谯平答得不假思索:“左右不会将主公的心血拱手让人。”

  淳于通在旁边气呼呼的“哼”了一声, 手下长刀往地上一点,表明坚决支持这个立场。

  罗敷心尖一颤,想起女眷们奉命缝制的战旗, 终于面现惧色。

  淳于通说话耿直,才不管面前是不是弱女子,须发戟张的解释:“夫人莫怕!我们都商量过了。方氏父子喊着‘清君侧’, 其实进了洛阳, 还不是想自己当皇帝!咱们要是从了他们,那也就成了反贼, 万人唾骂不说, 死了也没了清白声名!要是他们失败——我看那是迟早的事——咱们白水营几千人得跟着陪葬!就算他们能一时风光, 以后打起仗来, 咱们白水营也是在前头铺路的尸骨!与其变成尸骨, 当别人的垫脚石, 不如痛痛快快地以死相抗!夫人,你说是不是!”

  罗敷被他铿锵的声音震得耳中响,不由自主跟着点点头。

  可难道白水营的命运, 就止于这次“以死相抗”了吗?

  要是她在这当口坦白身份, 承认跟东海先生毫无瓜葛呢?

  能不能暂时让方琼不打白水营的念头?

  ——似乎不能。方琼今日虽是打着“联姻”的旗号来的。但就算没有她秦夫人,方氏要吞并白水营,也会找别的借口。

  而且那样会让自己处境更糟糕……

  罗敷没读过兵书权谋,奇怪的念头一个个从心底冒出来,不知哪些是锦囊妙计,哪些是作死绝招。

  她最后鼓起勇气,说: “不管发生什么,我……我就留在白水营。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我……都可以做……”

  她小家民女一个,大规矩不懂,只知道白吃白住了人家几个月,现在抹抹嘴巴就走,不是厚道行径。

  要是王放回来知道了,不定怎么埋汰她呢。

  她坚定地一抿嘴,加一句:“再说,大敌当前,主母先跑了,大伙心里怎么想?”

  谯平抬眼,有些惊讶,似乎不相信她有如此胆识。

  但他随即礼貌一笑,忽然凑近,以淳于通听不到的音量,低低在罗敷耳边说了几句话。

  “白水营是宁死也不会落在方氏手中的,主母若真有心相助,不妨给大家做个表率。这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既可以提振士气,也可以震慑方琼。让他无颜再加相逼。”

  罗敷木然当场,一下子连串的寒颤。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么……

  没等她冷汗滴下,余光瞥见谯平神色自若,带着一丝无奈的微笑。

  她长吁一口气。这是明知她做不到,婉转的一句“你没用”。

  她咬牙摇头,也低低回敬一句:“我觉得谯公子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下,更有效果。”

  *

  淳于通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三四队人马,都是谯平一封书信,从冀州各地征召回来的。罗敷注意到,大家的神色都不是太乐观。有人手中拿的刀枪兵器,都已磨钝生锈,不知多少年没动过。

  壮丁们严阵以待地守在营寨外围。女眷们加班加点赶制出来的令旗、号旗、阵旗插遍寨栅,当中牙旗一面,上绣斗大一个“王”字。

  本来白水营在田庄外围还安排了屯田壮丁,兼做防务之用,此时也已全部撤了回来——人数太少,在方氏的力量对比下约等于无。不如集中力量,守护中央。

  罗敷跟大部分女眷一起躲在织坊里。跟寨门隔三四道厚墙,有些掩耳盗铃的安全感。

  舒桐额头冒汗,来来回回的奔走,给女眷们传达指令:“‘客人’已来了。他们先礼后兵,暂时还没妄动。谯公子请娘子们勿惊慌,一切照常,该怎么劳作就怎么劳作,莫要随意到外面走动。”

  虽然不让出去走,但看还是能看的。找几个梯子往墙上一搭,胆大的妇女们爬上去往外望。一看之下,都倒抽一口气。

  “乖乖,比去年的土匪还多!”

  西面和南面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人影如蚁,旗帜飘飘。北面树林里更是影影绰绰,不知藏了多少人马。

  不少年长的妇女都见过打仗的阵势,不约而同地对看一眼,脸上满是忧色。

  至少一万兵马,分为三路,合围了白水营。当中一路军马前面,一员意气风发的小将军纵骑而出。他头戴远游冠,身着锦边貂襜褕,俨然诸侯世子的服饰。

  他远远看到白水营寨栅上旌旗林立,不由得哈哈大笑,朗声喊道:“喂,在下是来求亲的,你们就这么欢迎我?”

  这人正是冀州牧方继府上的三公子方琼。

  几个月前,他还只是个无甚实权的州牧公子。虽然纨绔,倒也不敢肆意妄为。田边遇到个采桑女,尽管心里喜欢得痒痒,但一听说她可能是某个大官士族的夫人,还是遵纪守法的认怂了,没敢用一点儿强。

  而现在,风水轮流转。他如今可是天之骄子,连人带马似乎都在闪金光。

  父亲方继雄心勃勃,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打算进洛阳、图霸业。他自己呢,也再也不用戴上“忠君爱国”的面具。摇身一变,被封为车骑将军,奉命前来接管白水营。

  白水营地处冀州之南,横亘在邯郸和洛阳之间。虽然没什么武力上的优势,但方继进军洛阳之时,后方难免空虚。因此最好提前处理掉这个小小的武装力量,免成肘腋之患。

  再说,白水营与世无争,倒是经营有方,据说攒下了不少铁马粮布,可供大军所用。

  更何况,据他的手下崔虎透露的信息,白水营的主公——那个姓王的——已经失踪数年。只留下一个不务正业的不成器儿子,还有个年轻貌美的小娇妻,正是几个月前,自己在桑林中偶遇的那位小虎牙。

  方琼觉得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他打算先礼后兵。如果白水营乖乖的把夫人送出来,说明他们怕了,正好可以顺理成章的收编;如果他们不识时务,非要以卵击石……

  那他身后这一万军马也不是来郊游赏秋的。

  他看到一小队人迎接出来。当中的文弱书生想必是阆中谯平。不卑不亢的一抬眼,跟他打了个招呼。

  “方三公子远道而来,请先入席吃一杯水酒。”

  当世重礼法,迎接官员贵族都要有相应的排场,譬如锣响若干声,鼓鸣若干下,以示尊敬。

  可方琼的耳朵里,却连半声噪音也没听见,只有秋风在耳边呜呜的吹。

  明显不承认他这个“车骑将军”。

  方琼心中难免不快。但随即又想,何必跟一群小虾米计较。

  于是傲然点点头,下了马,缰绳交给身后从人。点了二十多个武士——每个都有谯平两倍块头——大跨步走进了栅栏门。

  不仅是为了保障自身安全,更是为了彰显力量,反客为主。

  甚至,方琼眼看白水营众人眼露戒备之色,还不以为然地悠闲一笑,带着三分恶意,笑道:“大家别怕啊,别怕,我这些军马都很听话,没我的号令,不会乱伤人的。”

  深秋的落叶早就被清扫至道路两边。方琼却脚步沓沓的,专门踢路边的黄叶,不一会儿,整条路就一片狼藉。

  除了谯平,白水营所有人都大为光火。

  曾高眼见一个比他高两倍的壮士趾高气扬的经过自己身边,不甘示弱地咳嗽一声,紧了紧身上那件多年旧皮袄。一股子臭气,成功地把那壮士熏了个皱鼻。

  曾高穿着这件破皮袄,大夏天也不脱,走到哪儿熏到哪儿,不少人对他早有意见,只是因着他对主公忠心可嘉,因此都不好意思说什么。

  一次罗敷在库房里发现半匹暗色绞经素罗衣料,长度不足以做一件成人袍服。她灵机一动,按照曾高的体型,巧手做了一件小号的,借着某次过节的名义,派人送了过去。

  主母亲手“赏赐”,曾高感激涕零,当即进屋去换。大伙捂着鼻子,眼巴巴的等在外头。

  谁知过不多久,曾高出来,新袍子穿在了里头,外面依然套着主公赠的那件破袄,以示绝不忘本。

  从此大伙对这人绝望,再也不提让他换衣服了。

  正好这次出来“迎接”方琼一行人。众人心照不宣,推举让这位“当代苏武”站最前头。

  方琼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心想:白水营里怎么一群乞丐?

  进了宴厅,他带着纨绔子弟特有的评判眼光,看看屋里的各样装饰,敲敲几案的木质,拿起个花瓶看了看,又摸了摸屏风上绷的丝绸,鉴定了一下质量。

  最后从容落座,抿一口白水营自酿的酒——没挑出什么毛病。

  这才捻着腰间玉带,开门见山地笑道:“大家别紧张嘛。我的信想必你们都已收到了。这个……以前曾听说东海先生隐居邯郸附近,我一直无缘拜会他老人家。现在他失踪在外,多年未归,这个……我是十分同情的……”

  方琼不是没读过书,但故意一开口就是大俗话,确保白水营里一条狗都听得懂他的意思。

  谯平微微举起一只手,制止了几声即将出口的破口大骂。

  “使君请继续。”

  方琼余光看看自己身后众武士,底气十足,笑着点点头,

  “嗯,不管东海先生是有三长还是两短,你们白水营里的诸位有识之士,听说眼下一直是奉着个年幼的‘主母’为首?唉,既然同在一州,咱们就是唇齿之朋,在下冒昧提一句,这不是长久之计……”

  终于有几声愤怒的叫喊抑制不住。颜美手按杀猪刀,冷冷道:“我们主公不是你瞎咒得的!——就算主公有什么变故,夫人也不会跟了你去!”

  一干粗人齐声附和:“就是!秦夫人跟我们亲着呢!”

  还有些克制的:“方公子,咱们成不了一家人!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成不成?今儿请你一顿饭,你别得寸进尺!”

  宴厅外面很快聚起了人,性急的挥拳头踢脚,扬言要给这个不懂礼数的纨绔一个教训;谨慎的赶紧相劝,“他们外头有一万大军……”

  谯平体察着逐渐升温的怒气,在方琼的武士有所动作之前,叫了一声“大家肃静”。

  宴厅内外很快鸦雀无声。方琼有点惊讶。

  他觉得自己算是“御下有方”,可手下的狗腿子也没这么听话过。不禁又微有挫败。

  谯平不慌不忙道:“方公子今日所言,不外乎两件事:我们主母的归宿,以及白水营的归宿。这第一件事,我们主母身在内闱,但已阅了三公子的信件,托我回应,只要主公一日无音讯,她便一日为王家妇,不劳三公子代为担忧;这第二件事,白水营里都是闲散懒人,于方公大业无助,就算是跟着方公改旗易帜,也只是多了几千张白吃饭的嘴。还请三公子回禀令尊,我们会安安分分的在邯郸郊外种地,和以往一样,不会给冀州添乱。”

  一番话说得可谓十分客气,谦逊得恰到好处而不卑微——只是看在外头一万大军的面子上。

  方琼却一直微微冷笑,谯平的话听在耳朵里,目光却不耐烦地在宴厅内的饮食器物上跳跃。

  末了才评论一句:“啧,一个弱质女子身在内闱,就这么被你们空口白牙的发了个牌坊,任凭伊人青春空逝——我倒不知,你谯公子的做派如此霸道。”

  言外之意,你谯平不过一介代理,有何资格替你的主母抉择终身大事?

  再引申一下,你又有何资格,替白水营几千人决定他们的命运?

  方琼故意顿一顿,饮一口酒,环顾宴厅四周,确保他这“言外之意”被人听出来。

  最后他一咳嗽,笑道:“我们方氏的做派倒有些不一样。私以为,事关个人前程,应由当事之人说了算,不该由旁人越俎代庖。譬如你们秦夫人……咦,我今日怎么没见秦夫人?她被你们藏在哪儿了?”

  说着左顾右盼,暗示难道秦夫人被你们囚禁了?

  谯平很耐心地解释:“男女有别,主母不便外出见客,因此……”

  方琼琅琅而笑,跟自己的几个武士相顾而嘻。

  “这么害羞啊!上次秦夫人跟我在邯郸城外偶遇,可是相谈甚欢哪……”

  噌噌几声响,白水营三五个壮士刀剑出鞘半寸。

  淳于通吼道:“你血口喷人!”

  方琼表示冤枉:“我如何血口喷人了,我说的没半句假话。不信将你们秦夫人请出来一问便知。依在下对她的了解,她未必像你谯公子这么不近人情……”

  一句隐晦的离间。并非所有人都能听出来。

  没等白水营诸人接话,宴厅外一声脆而尖利的叫喊,划过了酒酣耳热的空气。

  “出来就出来!方公子,你从前可没这么咄咄逼人,今日是想将我白水营逼进死路么!”

  伴随着声音的,是远处奔来的翩然一躯,裙角若飞,带起几片凌乱黄叶。

  方琼眼色一亮,长跪而起。这珠玉之声几个月没忘,眼中立刻闪回了春日的桑林。

  罗敷身后追着好几个夫人娘子,慌慌张张,拉她不住:“夫人,夫人你要去哪儿?……”

  方琼喜形于色,连忙起身迎过去。

  不仅是思念女郎,更是心中升起希望——女子大抵比男人软弱,只要他能将秦小夫人唬住拿下,还用顾虑谯平那块硬骨头?

  对付女人他经验丰富,完全不用斟酌措辞:“未曾想还能在此处遇到夫人,真乃幸甚!啧,夫人怎的瘦了?怎么穿如此粗糙的衣裳?……”

  罗敷离他三丈站定,低头扫一眼自己的粗布麻裙,再看方琼,目光冷而凌厉。

  “方公子,妾闻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我夫君生死未卜是真,可当初桑林相遇,我尚全节保终;而今时局艰难,我若弃他,岂非禽兽之行!今日我便明白说知于你,我秦……我王秦氏并非不贞不信之人!”

  方琼被镇住了一刻,笑意凝在唇边。

  女郎和上次怎么……不太一样!

  这些振聋发聩的大义凛然,谁教的?

  也不好意思再花言巧语了,赶紧安抚:“夫人稍安勿躁,事情没那么严重。在下不过是想着,白水营群龙无首,夫人独力难支,也许需要个照应……”

  罗敷置若罔闻,目光凝厉,渐渐显出疯狂。

  “我一介女子也知道‘忠贞’二字怎么写,白水营上下,由妾而始,宁死不入方氏之门!君若不信,妾自刑便是!”

  说毕,袖子里扬出小刀,刀刃寒光闪,照自己脸上便割!

  那份惨烈决绝的气势绝无作伪,深得韩妙仪之贞烈精髓。

  甚至青出于蓝,比当时韩妙仪那种小女孩做派更加吓人百倍。

  身周男男女女大惊失色,飞身扑上去:“夫人!”

  方琼如遭雷劈,木愣了有那么几个眨眼的工夫。

  女郎一番话完全出乎他的所有预想。如同策马扬鞭,洋洋得意之际,前方却突然陷出个悬崖!

  好一阵,才想起来拔腿去拦:“女郎住手!别冲动……”

  与此同时,白水营众人呼天抢地,已将“自残明志”的秦夫人团团围住,大放悲声:“夫人你醒醒……夫人,你怎么这么傻……快叫大夫,夫人割下自己鼻子了……”

  一滩浊血,在人群脚下静静淌开。

  大多数白水营人众,此时才明白过来发生何事,惊愕的,愤慨的,惧怕的,纷纷怒视方琼,格格咬牙之声清晰可闻。

  方琼如同置身深渊。

  他虽然被封了“车骑将军”,其实养尊处优,绣花枕头一个,平日连磕磕碰碰的机会都少。骤然听闻女郎“自劓”,他如何见识过这等惨相?

  脑海中仅有的画面,便是在邺城郊外远远见到受过劓刑的囚徒做苦力。一张脸中心,只有一个黑洞洞的坑,那场景简直人间地狱,他一辈子不想见第二回。

  他瞬时腿软了,脊梁骨如同被挖出一条酸胀的线。

  再看白水营几百双眼睛对自己怒目而视,心中一片空白,小腹下面有点虚。

  只剩下一句话,喃喃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面前顶了个狰狞刀疤脸,蜈蚣似的刀疤扭动,底下咬出一句仇恨满满的话。

  “方琼,这便是你想要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

  “伤我主母,你是何居心?”

  “我没想……”

  方三公子话音愈弱,远处的一滩血迹越扩越大,刺进他的眼底。

  他手足发冷,遍体盗汗,一阵恶心。

  随后头一歪,晕过去了。

  *

  方琼带来的众武士都有点懵。一个个人高马大的杵在当处,手握在腰间刀柄剑柄上,不好意思拔出`来。

  倘若白水营中有人不自量力,敢伤害他家公子,他们自然是义不容辞的刀兵相见。

  可……可三公子不争气,又有晕血的毛病,居然自己倒了。又或许是吓的!

  这可就不知该怎么办了。面面相觑,人人觉得有些丢脸。只能先上前两个人,把方琼扶起来,讷讷的向舒桐讨水,喂给自家公子喝。

  但除了这些,也说不出别的。人家主母被逼“自残”,三公子又似乎难辞其咎。质问的话滾到嘴边,如何好意思说出来。

  直到谯平冷然开口:“诸位还愣着干什么?把你们公子护送回家,请个大夫吧!——对了,不是要收编我白水营的人众么?眼下倒有个现成的壮士想要投奔方氏,你们一并带走好了!来人,把崔虎带出来。送客。”

  一个狼狈不堪,带着臭味的身影被拖了出来,掷到方琼脚边。那人当即大放悲声:“三公子啊……小人苦啊……三公子你怎么了啊……”

  谯平行事重仁义,执掌白水营以来,从没处决过一条人命。因此崔虎虽然是叛将,也只是割了双耳,关押完事。当然那监牢的条件不可恭维,挨在厕所边上。

  此时崔虎被拎出来“送还”方琼,对方琼来说,也是个不动声色的羞辱。

  众武士喏喏而应,没有敢摆脸色的。

  方琼口口声声说是“冲着友谊而来”,眼下却把白水营祸害成这样。方琼的众从人觉得,这位谯平谯公子还如此克制,已经是给了己方极大的面子。

  只得灰溜溜道歉:“这个,实在抱歉,你们也赶紧给夫人请个大夫……以后、以后我们再来探望……”

  几个愤怒的声音吼出来:“探望个屁!以后再也别来!”

  “是是,再也不来……”

  *

  罗敷倒在地上,身周密密麻麻的围着十几个人,挡住了大部分日光。

  她微微抬头,紧张笑一笑,眼神问出来:方琼走了吗?

  胖婶偷笑摇头。还晕着呢。

  她失望地重新倒下去装死。

  她当然不会傻到真的去“玉碎瓦全”。莫说她其实并没有为东海先生守贞的义务;就算有,她也不会学韩妙仪,实施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万的下下策。

  但方琼来“造访”前一刻,谯平那句半开玩笑的话,倒给了她一些另外的灵感。

  给他来个“美女割鼻”,应该能把这纨绔吓得几天睡不着觉——这是人之常情。当初目睹韩妙仪挥刀子,一滴血没溅,罗敷心里都好几天的阴影。

  更何况,那日听崔虎偶然说漏嘴,说方三公子有晕血的毛病。严重程度未知。

  于是她当即跟谯平提出,演一场劓鼻刑身的戏。她见过韩妙仪的真身“表演”,自忖可以做到以假乱真。

  谯平为难一刻。按理说,这是“无赖泼妇”行径,他死也不会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

  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虽然有点迂腐,却也不矫情,只能说一句:“我……我假作不知好了。主母别伤着自己。”

  果然,这场戏把方琼震慑住了。甚至把他吓晕了一刻。这么个丢人现眼的败绩,短期内他应该无颜再来拜访白水营。

  为了确保效果真实,这个即兴的计划只告诉了身边少数人。大多数白水营的人众,还以为主母真的引刀自残,正在悄悄抹泪,哀痛叹息。不少人没头苍蝇般团团转,张罗着去请大夫。

  罗敷心中好笑,又叹气。只能以后再解释。

  *

  她左耳贴着地面,忽然整个身子一震。沿着土地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急切得不像话,敲打她的脸颊。

  其他人也即刻听见了。侧身转头,只见扬尘一骑,飞快撞开人群,朝着宴厅外侧疾奔而来。

  马上的骑手乌发散乱,眼底赤红,腮边挂泪,满面震惊和哀痛。

  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叫出来:“秦夫人怎么了!你们把她怎么样了!为什么不看好了她!一个方琼把你们吓成这样!还围着!还围着!还不快去叫大夫!没看见血么!”

  一句比一句声音大。说完最后一个字,健马已经飞驰到近前。

  众人大惊,惊多于喜:“十九郎?!你怎么才回——”

  王放风尘仆仆,发未拢,衣蒙尘。他把缰绳一丢,飞身跳下地来,还没站稳,跌跌撞撞往前跑,袖子抹掉眼角一滴泪。

  他在外游历近一个月,办妥了点滴小事,本可缓缓而归,不过心有挂念,还是一刻没耽搁。

  日夜兼程赶回白水营,迎面正看到一万陌生军马围在白水营外,兴高采烈地议论着什么:方公子要娶秦家女郎了!

  他不顾身后的喝问威胁,纵马入营,充耳听到的第一个消息,“秦夫人割自己鼻子了”!

  放眼望去的第一幅画面,是人群惊慌,鲜血满地,还在蜿蜒流淌!

  他踩上一滩血,腰间的姜黄色小香囊掉在地上,洒出一地香草,顾不得收拾。

  他头一次觉得慌不择路,头一次尝到灭顶之灾的味道。大力推开拥挤的人,人群缝里看到那个倒在地上的女郎,蜷成小小一团,双手掩面,肩膀轻轻抽动着。

  王放扑通跪在血污地上,觉得口中满是血腥味,不知何时咬破的唇,张口叫不出声:“阿……”

  最后一刻,还是理智改口,“阿姑!你、你……”

  他只是心绞,胸口如同堵着一团乱麻,说出来的话不成调,带着哭腔:“你怎么这么傻!他们兵多将广又如何!我不是叫你遇事听谯平的他不会害你!难道是他出的主意?……你疼不疼?疼不疼?你别动啊,我叫人去取冰了……”

  知道她要强,知道她性子烈,却怎么也想象不出她会对自己这么狠。一定是有人设计陷害,有人逼迫用强……

  白水营这边,知情的不知情的混在一起,有人想跟十九郎一起放声大哭,有人明知是戏,也只能含含糊糊的装傻。

  明绣难得好心的低声劝他:“十九郎,你别太伤心了,夫人也、也没死……”

  “没死?!这就是你们的标准她没死就万事大吉了?为什么没人拦着!”

  平生头一次,冲着明绣一声大吼,眼角发红。小女郎吓得退半步,不敢和他争执。

  管不得身边千百人的眼睛,扯下手套,小心翼翼扳上她的肩。他一双手控制不住的抖,指尖觉出她体温尚热,小松口气。

  他觉得她也许不敢抬头相见。扯下自己袍子,衬里朝外,将她全身一裹,颤声说:“你先垫着……地上冷……别怕,不会死……”

  女郎终于小小的挣扎了一下。

  罗敷本来想笑,却平白觉得鼻子酸。她怕方琼的人还在左近,只敢稍微偏了偏头,让他看到小半个脸。

  王放还在掉泪,眼中却无端一亮,看到袍子裹着的一张小脸微转,正露出个白净小巧鼻子尖。

  鼻翼还抽两下,许是紧张。

  他像是被铁棍击了脑袋,嗡的一声,头晕目眩一刻,这才看清楚,地上那些血,没一滴是从她身上脸上流出来的。

  一张脸蛋依旧细腻白嫩,连个指甲划出的血痕都没有。

  罗敷生怕十九郎吓出毛病,低声下气,战战兢兢的解释一句:“让明绣宰了头猪。”

  王放成了庙里的泥胎太岁,又如同被灌了一锅的猪血豆腐。一腔悲恸被生生掐在胸口,堵出一个几近狰狞的笑。眼角的泪还没下去,眼中便冲出古怪的光。唇角颤了又颤,牙关咬了又松,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后定格在一个痛并快乐的扭曲神情上。

  他瞬间便猜出来龙去脉。捂住脸,深吸一口气,重新戴上手套,借着凌乱衣物的掩护,手指头作势在她肩头一掐。

  然后咬牙切齿,低声说了四个字:“赔我衣裳。”

  这四个字说完,迅速整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悲痛神情,慢慢站起身来。

  刷的一下,从身边不知谁腰间抽出一柄精光宝剑,一步步朝方琼走过去。人群慢慢让出一条道来。

  王放衣摆凌乱,滴滴答答的往下淌血,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得沉重而缓慢。猛一看地上的影子,像头凶狠嗜血的小狼。

  “方琼!我不管你是如何逼迫我母的,她现在身受重伤,别人敬你家世官衔,不追究也就罢了,我若不给她报仇,是为不孝不义!你起来,咱俩单挑!”

  没人上来解劝。谯平一言不发,不好意思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这孩子回来得倒是时候,火上浇油。

  方琼晕血是小毛病,休息一会儿,也慢慢的醒了。左右心腹赶紧给扶起来,告诉他,新来的这位是东海先生的养子,据说纨绔程度和公子你不相上下,不知从哪儿刚玩回来,不必太过忌惮。

  大伙凑着一商量,事态越来越难以收场,不如早离开为妙。

  方琼倒不怕这个杀气腾腾的少年。几十个忠心武士隔在他俩中间,随时准备舍命护主。

  他朝身边一使眼色,便有一个心腹随从代为开口:“今日之事,实出意外,我等甚为遗憾痛心,以后……”

  不过是些告辞开溜之前的套话。然而王放心中有数,罗敷这一招杀伤力不小,他非得将计就计,逼方琼再多做些许诺让步不可。

  至于他自己的心理阴影……回头再跟她算账。

  于是他更加摆出“孝子”的气势,泪也不擦,任凭寒风吹出两道红痕,冷冷说道:“就这么想走了?一句抱歉,买别人的半条命去?怎么也得留下个身上部件儿,算个赔礼吧?”

  方琼火冒三丈。这人到底是不是王家公子?不知道的,以为是哪儿跑出来的土匪后生呢!

  不用他出言反驳,自有狗腿子驳斥:“我们已道歉了,你还待怎样?夫人自己贞烈,难道还是我们下的刀子不成?——喂,高将军和张将军的队伍,走到哪儿了?”

  后头有人一唱一和:“都在辕门外待命呢。”

  王放仿佛丝毫没领到这个暗示,冷笑一声,煞有介事地摇头,眼中阴沉沉的,看着手中剑刃。

  “原来三公子有备而来,逼迫妇弱不说,还随时准备大军踏平不服之人呢!啧,真是可怕,这事若传扬出去,那才叫威震四海,天下人谁敢不尊你冀州方氏,怕是马上就得来排队磕头了!”

  声音清朗朗的,还带着生机勃勃的少年气。但那语气极尽嘲讽,仿佛一字字吐着刀子。

  方琼被这些刀子小小的刺中了。今日他本来就理亏,倘若再恼羞成怒,妄动刀兵,就算能逞一时威风,那可真成了天下人的长久笑柄,还图什么“霸业”?

  父亲方继,会如何看他?父亲手下那些文臣武将,会如何看他?

  他摇摇头。罢了罢了,今日美人遭罪,他也担责,就暂时退一步吧。不跟白水营这帮乞丐一般见识。

  这么想着,朝王放轻轻一作揖,不失气度。尽管他虚弱喘息,着实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未曾想王放毫不领情,喝道:“作揖就完了?一命赔一命!天经地义!把你的鼻子伸过来!”

  方琼大怒:“你做梦!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王放唇角微翘,咳一声,正打算狮子大开口,余光向周围一扫,忽然脊背发麻,冷汗遍体。

  不知何时,他突然成了旋涡的中心。周围三五十个白水营成员,人人都在看他,目光都有点复杂难以言说。

  方才他扑在秦夫人身边,仪态尽失,毫不做作的先哭后笑,情绪未免有些……过头。

  要说是“母子亲情”,这两人也并非血脉相连,相识不过几个月,何来什么亲情?

  不由人不多想。

  现在他更是直接亮剑,一副你死我活的派头。若是方琼身边没有武士护着,怕是鼻子已经落地。

  多数人并未理解他的用意,不得不觉得,就算是一报还一报,十九郎的反应,也实在有些……过激。

  王放轻轻咬着牙根,现在不是辩白的时候。他也没那个心情。

  假装没看到周围人的反应,深吸口气,还没说话,谯平把话头接过去。

  “十九郎,你赶了不少路,先回去更衣休息。我把方公子送出去。然后我有话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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