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目送罗敷消失在地道里, 终于忍不住泪水满溢, 轻轻哭出一声。
他把那石榴盆景搬回原处, 回头看, 那裈绔已经燃了一半了, 带得床上丝绸被褥也熏得焦黑, 扩大出破洞。
等整个屋子烧垮, 房梁木柱坍塌,石榴树、陶土、碎木、残梁,一股脑堆成瓦砾, 堵住密道洞口,一切便了然无痕。
他泪收得快,袖子使劲擦擦, 又抿出微笑来, 床上抓起一个明月耳珰,凑近亲一口, 拢进袖子里——方才她心慌意乱, 耳饰掉在床上, 居然没察觉。
燃烧的布料丢在被褥之上, 由于并未干透, 没烧太旺, 反而先涌出一股股烟。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望着那跳动的微弱火苗,默念心头一首诗。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 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 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等几句诗念完,火苗已经燃得健旺。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到外间,盛一盆水,毫不客气地下手,把两个昏迷的侍女泼得全身透湿。
如此一来,内室就算火势再大十倍,她俩也无性命之忧。
小荷珊瑚尚不知自己为何昏迷,也不知自己昏迷时,咫尺间发生了多少事。浑浑噩噩的醒过来,鼻孔里塞满异味,登时惊叫。
王放不多耽,溜门撬锁的小铁片握紧,跳出窗子,冒着残雨,从看好的退路中从容离开。
*
罗敷左手持灯,右手扶墙,躬着腰身,默默行在密道当中。
脚下是渗出的雨水,湿滑坑洼。墙上蛛网遍布,远处窸窸窣窣的,大约是无家可归的耗子。
她以为自己会害怕。然而真正行在其中,知道这是通往自由的道路,她居然没有太多心慌。只慌乱了半盏茶工夫,便适应了黑暗,一步一步走得踏实。
手中那一点点忽明忽灭的昏黄的光,十九郎亲手剔亮的,像是他伴在身边,带给她温暖的慰藉。
她也看出来了。谯平让人在数日内凿通如此一条曲径通幽的地道,并非他有通天之能。洛阳做了几百年大汉国都,地下的网径早已错综复杂。有富贵人家挖来埋宝贝的地窖,有地方官修建的、疏通渗水的管道,有小偷强盗乞丐们掘出的藏身之地。
馆驿的地下也不例外。官场如战场,尤其是时局纷乱的时刻,来京办事的各级官员都知道,跋山涉水来一趟国都,等待他们的未必是封赏,也可能是锃亮的鬼头刀。
因此不知何时,有人在馆驿地下开挖通路,为的是万一哪日大祸临头,有那么一点点机会,能保住自己的脑袋。
然而随着洛阳大火,国运飘摇,谁还有精力维护这些精细的蛛网。地下通路被废弃,被遗忘,成为人所不知的黑暗的一部分。
谯平派去的工匠,只需将旧有的道路稍加整修疏通,再连接特定的出口,就能开辟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驿道来。
甚至,她走在其中,偶尔还能感到丝丝凉气从头顶透进来——前人开的通气孔。要是她带来足够的水和吃食,说不定能在这里头悠闲耗上几个月。若是她用尽全身之力,向上凿个半夜工夫,说不定也能把地面凿穿。
因此她不怕。四周静谧,响着她自己的脚步声。
罗敷在体力用尽的前一刻,窥到了前方一丝光,像只调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她靠着墙壁,喘息许久,重攒力气,忽然觉得脑袋有些轻重不一。伸手一摸,左耳的耳珰竟不翼而飞,许是落在路上了。
她急忙回头看。来路已融入模糊黑暗中。
她可不想再重新走一回。安慰自己,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定一定神,墙上找到个铜锈的架子,手中的灯挂上去,照出一块厚实发霉的木板,边缘嵌着个松松的把手。
轻轻一拧,木门吱呀一声开合,一股带着马尿骚味的湿气扑面而来。
*
生意人起得早。这还没天亮,已有不少人来来去去的干活。喂骡子喂马,给牲畜洗刷身子,搬运草料,顺便翻一翻昨天的账本,憧憬一下今日的生意。
脚步声、马喷气声、呵斥小二声、轱辘打水声、劈柴烧灶声……这才是真正的洛阳。民间百姓的一日之晨,终于重新回到她的生活当中。
罗敷从中出来的小木门,原是隐蔽在一大堆草料下面的。莫说完全不引人注目,就算是有人看到,也会以为不过是个存草料的地窖。
也就在一刻钟之前,那草料被几个早起的马奴全部搬走,才让她得以轻轻易易的推门而出。
一切算计精密,都在谯平的安排之中。
她在充满泥土尘埃的通道里走了半天,自觉十分灰头土脸,衣裳也蹭脏了几块,鞋尖踢满灰尘。市场里闲杂人等穿梭来回,谁也不会多看谁一眼。她十分低调地出现在草料仓库,偶尔被人瞥见了,大约也会以为她是某个生意人的家眷,晨起来检查自家的财物。
罗敷用心聆听,果然听到外面来来往往的,似有川人口音。
“……怎么还不来?……老四,今日咱们是该带上个女郎吧?——要不,咱去外边问问?”
有人答:“别问,再等等。”
前一个人傻了吧唧,问:“为什么不能问啊……”
后一个人笑:“主人吩咐过了,这次咱们要悄悄的……”
接下来的话,两人都压低了声音,依稀听得什么“私奔”,什么“有夫之妇”。两个家仆窃笑了好久。
晨起的生意人越来越多。忽然第三个声音加入了对话。
“但主人也说了,若天亮等不到人,咱们也得按原计划出发。你们几个都手脚麻利点,该装车的装车!骡子喂好了吗?……”
这人的话像鞭子,啪啪两下,驱散了无业闲游的羊群。一群川人家仆唯唯应声,四散去干活了。
罗敷紧抿双唇。她手中握着谯平的小玉梳。只要她走出两步,玉梳递过去,对方就会把她藏在车队里,用早已准备好的财帛和文书作掩护,安安稳稳的送出洛阳城,过秦岭,穿祁山,跨越艰难的蜀道,送入安乐无忧的天府之国。
她把玉梳留在袖子里。伸手在墙边抹一把灰,擦在自己脸上。
硬着头皮,慢慢走出草料仓库,和一群川人家仆擦肩而过。一头五官端正的骡子注意到她,朝她喷了口气。
有人好心提醒:“喂,这位小娘,脚底下小心些。当心别踩到骡子粪。”
是方才说话的川人家奴之一。他说完一句话,抬头一瞧,似乎看到了灰尘掩映下的无瑕面孔,神色微微一滞,欲言又止。随后目光往下,瞄她的双手。空的。
家奴犹豫。毕竟是谯公子的隐秘家事,不太敢上去随便问,万一不是要找的人,那多尴尬。
还是等女郎自己主动开口吧……
但女郎没开口。罗敷朝他点点头,表示谢意。随后扭身就走。
她加快脚步。杂入人群,不声不响地出了骡马市。混在晨起出城的百姓群中,走过了破败的西阳门。
城门口的官兵倒是挺多。有洛阳本地的卫队,基本都围在一起玩樗蒲六博,偶尔朝人群扫一眼;另一队似乎是兖州方面加派的官兵,主要盘查出城的车马,同样没朝她这个灰头土脸的“民妇”正眼瞧。
走出官兵视线,但见陌上浓绿桑林一片,连夜的大雨洗刷出透明的蓝天。一团绒黄色的朝阳跳出地面,日光打在她后背。
森严的宫城里,怎会有这么暖和的阳光?
她忽然眼圈红,猛吸一口气,循着向西南的小路,开始狂奔。几个早起的乡民农夫好奇地看一眼,心想,也许是个急着赶集、和家人走散的新妇?
……
晨雾渐散,钟声悠扬。日光斜照。
古旧的红墙青瓦,在一瞬间内,幻化出金碧辉煌。
一声轻响,大门推开。一个瘦高僧人信步跨出,呼吸一口晨间的露气,意气风发。
他披一件粗麻布袍,袍袖间摞着补丁,和身后的富态楼阁形成鲜明对比,却又奇怪地十分相称。
洛阳的夏日是多么美妙的季节,既有家乡的温暖,又无天竺那般湿气。万物争鸣,百花芬芳。连那蓝天都透着干净敞亮。西方的极乐净土,也不过如此吧……
只可惜,外面的战乱还未停息,众生还在承受苦难。这种温暖干燥的气候,让人觉得舒服,却并非谷物生长的理想天气。
也许,明年便会有更多人挨饿了吧……
昙柯罗从一粒沙中看到宇宙,思绪万千。
忽然他脚步停了,走近路边一个孩童,操着四声不谐的汉语,对那小孩说:“你捉雀做什么?”
小孩是住在白马寺附近的邻居,对昙柯罗见怪不怪。
理直气壮,答道:“放在屋里养!放心,我不杀它,还要把它养大,看它下蛋呢。”
昙柯罗失笑:“你没听说过吗?人能养活任何东西,但麻雀是养不活的。你收了手罢,莫要徒增杀孽。”
小孩子睁大眼问:“为什么?”
“众生皆好自由。麻雀尤为性烈。一旦入笼,它便是撞得头破血流,也要出去。不管喂它什么,它都不会啄食,直到饿死。”
小孩听得心惊胆战,缩缩脖子,小声说:“这个我不知道。”
也不跟僧人争,爽快放手,把捉来的麻雀放掉了,踏着湿润青草,撒欢跑远。
昙柯罗微笑点头。忽然面前一阵杂乱脚步声。他惊愕抬首。
“这位夫、夫人……”
*
罗敷已在左近立了一阵。她愣愣的听着昙柯罗和小孩的一番对话,头脑里霎时回忆起,当日王放在御苑里组织后宫美女捉鸟兽,也曾说过,麻雀养不活……
当时他说这话的语气,意兴阑珊,颇有万念俱灰之意。和昙柯罗劝解小孩的语调天壤之别。
罗敷黯然垂首,摸摸自己脸蛋,他手掌的温度似乎还留在脸上。
他心里自然是清楚的。他不就是那只麻雀吗?
她抿出一个微笑,用袖口抹一把汗,整整衣摆,朝昙柯罗深深施了一礼。
“昙法师……”
昙柯罗无奈,第一千零一次朝这些无知的中国人解释:“我不姓昙。”
女郎置若罔闻,话语飞快。
“昙法师,可否收留妾在贵寺容身片刻?”
昙柯罗又是一怔,这才认出来,眼前风尘仆仆的女郎,似乎是“邯郸秦”的主人,来寺里做过两次客的?
上个月,白马寺庆祝吠舍日,全寺张灯结彩,各色丝绸铺遍大殿,宛如西方极乐仙境。佛像身披轻纱彩罗,宝相庄严,多少善男信女为之欢喜赞叹。
在战争和阴谋的阴云笼罩下的洛阳,白马寺成为一方小小的避难岛屿,给善信们带来心灵上的暂时宁静。昙柯罗觉得自己功德无量。
只不过送来最后一批布料的,并非秦夫人本人,而是织坊里的帮工。昙柯罗想要当面向秦夫人道谢,得到的答复却是吞吞吐吐的“夫人外出未归”。
这件事,大和尚一直引以为憾,觉得自己一定是钱付得少了。
眼下突然重新见到秦夫人,昙柯罗惊喜交集。
不管她为何而来,本能的慈悲善心已经替他说出了答话:“……当然可以。你吃饭了吗?我们还没开伙,但昨日的粥还在灶上。”
*
罗敷深谢昙柯罗,在斋堂的厨房里吃了一小碗粥,倚着墙角歇了一会儿。
自从“邯郸秦”撤离洛阳,她和白马寺的这层生意关系,几乎没人知道。就算有人发现她遁逃,短时间内也不会怀疑到此处来。
况且,白马寺不受大汉律法管辖。底层军士们怕麻烦,就算上头严令全城搜捕,这个地方大约也会最后找上。
白马寺一如既往。悠扬的晨起诵经声中,胡姬早起汲水,异族孩童蹦跳爬树,挑柴的僧人走在石子小径上,无家可归的野猫野狗聚在木盆边,稀里呼噜吃着昨天剩下的斋饭。
罗敷拦住那个来送柴的僧人,问几句话,信步出门,来到后院。
巨大的珊瑚树枝繁叶茂。火红的花早已落尽,换成了乌油油的一树大叶,成了遮阴的好去处。
树下乒乒乓乓,传来木棍击打之声。两个白肤深目异族人——张良和白起——各穿短褂,正持着木棍互相练招,一个攻,一个守,不过是简单的劈刺勾挑,让他们玩出不少花样来,看起来颇为赏心悦目。
两人练得兴奋,口中叽里呱啦的,用家乡话不知在说什么。
罗敷等个空档,大着胆子招呼:“张先生,白先生。”
两人同时愣一刻,手里的木棍歪歪斜斜的垂下,齐齐转头。
一阵夸张的惊喜之情扑面而来。
白起乐出一朵花儿,碧眼里笑出“恭喜发财”,喊道:“夫人!”
张良揉揉眼,把自己那双贼长眼睫毛从上下打架的状态中分开,难以置信,“女神……”
两人大乐,各自朝她作揖行礼,脑袋快低上地上去了。
上次跟“女神”一别,她可是保证常来探望的。今日终于算是兑现承诺,虽然让他们等得久了些。
俩人在白马寺日日无聊,那张狼纹锦帕是唯一的慰藉,对着它,整日长吁短叹,怀念家乡的气候和风土。
当然还有家乡的人。多年不回,那些出征之前洒泪相送的少女,此时大约都已嫁做人妇,不知还有多少记得他们的名字。
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这份情感不光中国人独有。
不过两人倒也乐观——若不乐观,早就绝望死在干渴的沙漠里了。眼下既然饮食安全无忧,每日也无事可做,大抵就是找机会锻炼武艺,打煞气力——从罗马带来的那一身腱子肉,被岁月无情削刮,再加上白马寺里天天吃素,一年薄一层。眼看着大好肌肉跟他们分别在即,总得想办法挽留一二。
白起乐不可支,问:“夫人今天是特意来看我们的?”
罗敷一笑,点头。
张良心细,问:“你的俄狄浦斯呢?”
罗敷盈盈一撩裙摆,跪在丛丛茂盛的青草地上。
俩小伙子慌了,“夫……夫人?”
知道在这方面,大汉风俗跟罗马差不多,男儿膝下有黄金。可女人膝下也不是烂泥啊!
何况是神一般的丝绸织女。若在罗马,这样的女子,是要请进神庙里供着的。
连忙扶住,“你怎么了?站不住?腿疼?生病了?受伤了?……”
罗敷抬头,温温柔柔地问:“若妾所理解不错,两位君子,以前是战士?”
张良白起连忙亮肌肉:“现在也是哇!”
一边说,一边侧眼,看看自己那双跟寻常人差不多粗的胳膊,再看看丢在地上的细木棍,都有点脸红,觉得这话说得有点大言不惭。
罗敷道:“妾如今身逢大难,孤身无缘,思来想去,只能厚着脸皮来求两位相助……”
话没说完,终于挣不过两个大男人的力气,让他俩一边一个,重新扶得站起来,往地上一放。
白起豪爽道:“夫人尽管说,谁惹你了?我们帮你揍他!——当然不能去大街上揍,你得把他骗来白马寺……”
张良自作聪明地问:“你的织坊出问题了?夫人,我俩可不会织布……”
罗敷勉强一笑。
“都不是。妾要离开洛阳,远行寻人。若、若两位能……能沿途陪伴护送……”
她微一脸红,声音小了些:“我也知道,你俩若出白马寺,就是冒险,因此不强求……但、但此事紧急,且事关重大。两位若能帮这个忙,妾愿重谢……”
张良和白起互看一眼,交换一个迟疑的目光,确认一下自己没听错。
“夫人……让我们、陪你旅行?”
罗敷轻轻咬唇,点点头。旭日慢慢升起,昨晚的初秋之雨带来的些许清凉,在阳光的烘烤下分崩离析,溃不成军。她鬓角很快出汗,偏偏院子里无一丝凉风,裹得人愈发燥热,头脑里也开始胡思乱想。
其实心里也做好准备。知道两个异族人对自己有所倾慕,万一他们提什么无理要求……
她惴惴等一刻,等来一句好奇的问话:“去哪儿啊?风景优美吗?”
她紧张笑笑,“我也不知。但……”
既然他们没提“无理要求”,她抓紧机会,许诺出自己的报酬。
“王公子遇上麻烦——嗯,就是上次跟我来的那位——我要救他。若成功,也许我们会得到一支军队。到时可以让大军护送两位,穿过西域战乱之地,一路回乡……”
头一次跟外族人谈判,舌头有些不听使唤。但她在心里已打了多时的腹稿,幸而未曾忘记,此时一句一句的说出来,说得张良和白起有些眼花缭乱。
她不过是民女出身,没当过一天官,没参与过宫廷政事。只凭自己读过的几本书,听过的几桩历史,描绘拼凑出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景。
但她也知道,倘若妄自菲薄,连这点希望都自己给自己掐灭,那这辈子也就一事无成了。
好在俩异族小伙子也不太懂中国人这些套路,没什么瞻前顾后之心,只听懂关键的信息:“救人?军队?护……护我们回乡?”
罗敷口里发苦,诚实说:“跟我冒险。不保证成功。”
两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转身相对,用家乡话低声商议了好一阵,语气三分紧张,七分激动。
这么个突兀的请求,若是出自其他女郎之口,他俩必定会谨慎地装听不懂,认为是疯言疯语开玩笑。
然而罗敷不是寻常女郎。在两个异族人眼里,是近于半神的身份。
不仅美貌,更是怀揣奇迹。
从她手里,能织造出他们想都不敢想的精美丝绸,仿佛她一伸手,就能摘下天上云彩。
给她一部织机,三个月,她大约能买下整个罗马万神殿。
还有她犹如魔法般送来的狼纹锦帕样本,朝夕间把这两个游子带回万里之外的故乡。白马寺的僧人们会说这是缘法,罗马人认为这是神迹。
终于,张良出面,拍一拍自己胸膛。
“夫人,我们是罗马的士兵,跋涉万里,多少次和死亡擦肩而过。之所以滞留在大汉,是知道凭我两人之力,绝不可能穿越封锁,重回家乡。如今若是有此希望,冒一点风险,我们不怕。”
罗敷听他说一个字,一颗心像是轻了一分。等听他两句话说完,仿佛飞上了天。
她激动得双手微颤,只晓得说一个字:“好……”
白起为难道:“可是,我们身上没钱没路费……”
罗敷咬唇,地上摊开她的小包裹,里面空荡荡的,只两件换洗衣物。
她把头上簪钗珈坠摘干净,一样样摆在衣物之上。取一根素色丝带,把秀发随意绾起来。
但见珠光璀璨,她的饰品虽不多,但都是宝石玛瑙翡翠之类的珍品,宫中所藏,一件件毫无瑕疵。集中在一起,也是一把小小的财富。
她忽然从一片水晶的反光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颈间锁骨竟然错落有致的浮着红印子。不用说,是昨晚半夜,十九郎留下的杰作,不知是齿印还是吻痕。
她耳中轰隆隆的,脸上一热,连忙将衣领拉起一两寸,勉勉强强把这些痕迹遮住。再心虚地回头看看。
好在张良白起的注意力全被她手上的珠宝吸引了。虽不甚多,却样样精美。他们前所未见。双双赞叹一声。
但还是要问:“夫人……要去哪儿?除了洛阳,我们可不认路……”
罗敷道:“烦请二位给我指一间空屋。白先生给我守门。张先生去讨一块墨、一盆水、一个剪刀。”
俩小伙子面面相觑。“女神”自有她的神秘感。既然她开口吩咐,必有理由。
白起带她到他们寻常居住的小耳房,罗敷进去,他门神似的守在外头。
过一会儿,张良也回来了。管昙柯罗讨了一块抄经用的上好松烟墨,再打一桶水,举重若轻地拎来。用力之时,胳膊上所剩无几的肌肉很给面子地鼓了一鼓,可惜女神看不见。
两人聚在门边,用家乡话商量:“丝绸夫人多半是在更衣。”
门有小缝,白起心痒,便要凑过去看,让张良一巴掌打回来了。这人懂不懂尊重!
但过片刻,张良也有点管不住自己眼睛。干脆背过身去,笑道:“裸体女神的雕像,罗马街头比比皆是。”
白起:“就是,咱不稀罕。”
张良:“等回到家乡,要看多少,就有多少。”
白起:“图拉真广场上就立着百来个,各种姿势都有。”
张良:“胸脯还都比她丰满。”
俩人互相没说几句,吱呀一声,罗敷推门而开。
身上轻薄了不少。原来是脱去了里面一层素色中衣衬裙,拎在手里。
两人立刻回到了忠诚狗腿的状态:“这个,夫人……”
罗敷被俩小伙子大大咧咧看着,还是略有难为情。忽然莫名其妙想到昨夜,十九郎抱怨,“你为什么穿这么多?……”
她不言语,跪坐青草地上,铺平一衣一裳。抄过剪刀,咔嚓几下,挑断了接缝处几条丝线。再一转一折,刚才还是两个袖子一道领子的上衣,居然神奇地变成了正正方方的一片,中缝处重合略厚,居然是双层的。
罗敷再用剪刀拆挑,把这第二层布料拆下来,翻个面,赫然是两副写了字的长条形素帛——孝义持家、贞烈洁诚——先皇亲笔,如假包换。
这两幅御笔,一直被她贴身藏着。在宫里的时候,人们对她都还算客气,不会搜她的身;昨日出宫,她料想这两样物件不会被允许带走,因此早就提前给缝在上衣里
十九郎手感细腻,嫌她衣厚,并非没有原因。
张良和白起看得四眼发直,觉得她简直是在变戏法。果然是丝绸之神啊……
紧接着,一袭素裙在她手下,也变成了一片横平竖直的素绢。挑开封口的丝线,剪刀开几个口子,双手一分,这才能看出来,一件薄薄的裙子,居然也是双层的。
罗敷从夹层里抽出一物,这是一条柔软的衣带,和裙子本身的裙带重合在一起,不管搜身搜得多细致,只要不把这裙子剪开,就算是火眼金睛二郎神,也察觉不出这里头另有千秋。
衣带被对折缝起来,又被拆开过。深处露出几个灵动流逸的隶字,在丝绸的褶皱里挣扎。正是当日王放亲手所书的“衣带诏”。
曾被王婕妤试图传递出宫失败,落到樊七手里。樊七又趁着某次诊病,随手丢给罗敷,算是还清欠她的人情。
张良和白起下巴快脱臼了,口中叽里咕噜,不知是赞颂还是惊愕。
凑过两个脑袋,集中两人的智慧,艰难念出了上面的汉字:“天子受困,诛卞勤王……”
罗敷心中苦笑。她在宫里日日织布绣花,表面上是亲力亲为的给十九郎裁衣。但其实那只是个幌子。大半的工夫,都花在自己这两件衣服上了。
这些小动作,她忙了一月有余,进行得隐秘,连王放都没告诉。
王放不止一次要求,让她乖乖隐遁民间,平安过日子,别为他冒险。
愿景挺好,可他又不是她夫婿,她凭什么听他的?
退一万步,就算他是,她也不是捧着《女诫》过日子的人啊!
她把衣带诏收进怀里,用自己的腰带牢牢系紧。听得扑通扑通两声,张白二人已经跪下了,翘首以盼地等着她的下一个魔法。
松墨投入水中,搅拌化开,成为浑色淡墨汁。接着把两片衣裙拆成的素绢投入桶里,浸一刻,提出来,湿淋淋铺在地上。
张良和白起再不顾矜持,兴奋得哇哇大叫。
素绢并非平整一片的素绢,而是用同色棉线绣得密密麻麻。单用眼看,同为白色,瞧不出来;用手随便一摸,那棉线平整紧实,殊无凸起,反面贴身穿着,也摸不出什么特异。
只有浸到墨水里,才能现出差别——素绢滑顺,急切间并不太吸水,只被染成淡青色,几粒水珠欢快地滚落布面。
而棉线瞬间吸饱了墨,成为青黑色的一笔一划,如同入夜的星空,一点一滴的慢慢浮现在丝滑的布面上。
第一幅素绢上,一行行绣得整齐,是罗敷凭着记忆,还有跟王放的点滴交流,还原出的白水营全员名单,以及他们各自的去处。
谯平是提前离开白水营的,这份名单他手中并没有;卞巨知道白水营里人才济济,软硬兼施,问十九郎要过多次,他装傻充愣,死不松口。
第二幅素绢上,绘着峰峦如聚,波涛如怒,一簇簇小字犹如旷野上的篝火,笔画细如蝇腿,标着长安、洛阳、荆州、邯郸……
大汉疆域辽阔,十三州刺史部、一百零五郡、千余县城、各地官道,都是罗敷照着屏风上的山河舆志地图,一针针绣上去的。
眼下天下纷乱,山河破碎,各路诸侯占地为王。倒也绘得不少军事地图,但也都仅限于自己辖境之内。极少有人能拥有一副完整的十三州刺史部图。
两幅吸了水的素绢,重量也颇为可观。罗敷铺开所有布料,双臂酸麻。
一边揉着自己胳膊,一边说:“这份名单上,是所有我们可以求助的对象。他们遍布天下,也许找起来不容易,但咱们可以商量着,走一步看一步,先从最近的地方开始……”
面前寂然无声,忽然右手一紧。她惊愕抬起眼。
白起终于忍不住,捉过她一只手,仔细研究。只是白嫩纤巧,跟寻常女郎没太大区别啊……
罗敷微窘,见他似乎还有向下吻的架势,连忙用力把手抽回来。
这么不见外地跟她握手的男人,以前只十九郎一个,还是在她默许之下的。
但她也知,罗马那边民风开放,男女间亲个手大约不算事儿。
刚想着该怎么得体地跟人家提个意见,张良已经拿胳膊肘戳了戳白起腰眼,送了个警告的眼神。
说也奇怪,倘若是两个孤男寡女凑在一块儿,难免有些行为暧昧的嫌疑;然而罗敷面前并非孤男,而是人数翻倍。两个人都心地不坏,虽倾慕她,却也没到渴望垂涎的程度。知道大汉这边风气略为保守,反而互相监督,唯恐惹她不快。
她于是一笑置之,开口征求他们意见。
“所以……”
张良和白起早就对她五体投地,齐声道:“我们跟丝绸女神走!”
*
昙柯罗昙法师惊诧无比,“诶,你们就走了?……”
两位大秦战士在白马寺一住好几年,每天嚷嚷要回家,然而一没钱,二没运气,三没人脉,“回家”的计划也只好原地踏步。
最近时局不稳,俩人鲜少出门,只怕被当成哪国奸细捉住,一辈子再瞧不见家乡的斗兽场。
昙柯罗不介意他们永远在寺里住下去。说不定哪一日就大彻大悟,皈依三宝,彻底了却尘缘了呢。
可这两位施主,今日吃错哪顿斋,居然说走就走,一点也不留恋此处的佛法庄严?
两人也不多解释,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他们住所本来就简朴,床榻上褥子一掀,抽出床板,原来是个长方形木盾牌,微微向外弯出弧度,外围已经褪色严重,看不清上面绘的纹样图章,却依旧结实耐用。
枕头底下一摸,抽出一柄三尺长的精钢短剑。再跨出门,把架在树枝上的晾衣杆子一收,软布擦一擦,精光锃亮,竟是一柄极为轻便的八尺铁矛。
最后,从灰尘飞扬的杂物堆里,拣出一个沉甸甸、灰扑扑的大渔网。用粗藤条刷沾水,细细一擦,这才看出来,那不是渔网,竟是一副年久失修的链甲。
昙柯罗惊得嘴巴合不上,丢下手里译了一半的经文,跑过来不知所措,连道“阿弥陀佛”。
“你们……要去……狩猎?”
张良冲他鞠躬,十分尊重地行了一个合掌礼。
“是离开。蒙贵寺收留多年,我们每天帮忙劈柴打水,也算是付清房钱……”
昙柯罗连忙摆手:“不不、不是……”
他跟手下众僧助人为乐,普度众生,可不是为了计较房租的!
“但、你们不怕外面危险……”
他自己就极少出门,知道多半会被无知百姓认成怪物。这两位又是不信因果报应的,没有佛陀菩萨保佑,倘若大摇大摆上街,岂不平添许多风险。
张良寂然一笑:“我们想好了。与其伴着你的佛陀度过后半生,不如趁着青春尚在,博一个万一的可能。况且……”
他指指身后。两幅素帛已经晾干,罗敷正费力地把它们卷起来。
“……况且,丝绸夫人召唤,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
悠扬的钟声响起在耳边。昙柯罗本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原则,最后做一下挽留的努力。
“……可是……跟那位夫人走,未必能把你们带回家啊……”
“条条大路通罗马。”
两人齐齐合十躬身,带着兵甲盾牌,一左一右护在罗敷身边,殷勤问道:“第一站去哪儿?”
罗敷心中已有数,清脆的声音,说两个字:“荆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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