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只觉得眼前罩了一片黑纱, 环顾周围荒山残墙。不难想象, 四年前, 此处被匈奴军队横扫劫掠的情形。
卫家村周围, 大片大片的膏腴之地。当年想必是粮仓遍地, 人口繁多。
他有些说不出话, 耳中似远似近的, 听见罗敷柔柔的声音,替他接着问。
“那……那位东海先生呢?就是跟卫家女郎一起同行的那位?”
小毛头心有余悸,道:“王先生运气好些, 没有被匈奴人捉住。我知晓一条进山的小路,带着他绕过军队的包围。我俩连同几个乡亲,一同躲在山坳深处的树林里, 他还跟我说别怕。”
东海先生居然是被小毛头带着跑的, 王放的脸色舒缓了不少。
罗敷也轻舒一口气,“然后呢?”
“他让我和乡亲们躲进山里避几日, 他自己却不肯避, 而是……”
小毛头声音渐小, 似乎是害怕王放再发怒。
罗敷鼓励他, “没事, 直说。”
他这才眨眨眼, 轻声说:“那位王先生说,卫家女郎虽然被掳,但匈奴掳掠女眷, 一般不会杀掉, 而是……带回去做奴做妾。他要去救人。然后……然后他就向北追过去了——夫人,我可劝过他,劝不动……”
罗敷点点头,不知该做何评价。
还真是……说走就走啊……
转头一瞥,王放盘膝坐地上,双手严丝合缝捂着脸,手指缝里直勾勾的两道目光,看着草丛里一只蹦跶小蚂蚱。
她想了想,安慰:“东海先生智慧过人,见多识广,想必不会去自寻死路,多半……嗯,多半会想办法智取……”
王放轻轻咬嘴唇,半天才来一句:“想来也没‘智取’成功,不然怎的一去不回?”
罗敷默然,跟着他悲观起来。
她循着花本的线索,寻了将近一年,到头来,若是寻到个噩耗,虽说心中早有准备,但也难免黯然神伤。
她都黯然神伤,十九郎跟东海先生,十几年的父子之情,又该如何面对?
小毛头插话:“后来的事我也不知了,你们也别往坏里想。”
王放忽然放开双手,严厉问道:“你说的这些,都是实话?你再仔细想想,可有记错?”
小毛头不服气:“我记事从来不出错。”
这话若是让别的总角少年说出来,未免让人觉得大言不惭。不过是黄口小儿,天南海北吹牛皮的年纪,说出的话能有多准确?
但王放和罗敷都看出来,这小毛头不简单,不知是哪家神童。几百斤书简他都能读,想必并非健忘之人。
王放伸手按太阳穴,过了许久,脸色重新回复平静,淡淡问道:“那么,你可有证据?——掳掠卫家女郎的匈奴头领,你知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你说你们躲在树林,想必曾生火造饭、铺席搭帐,今日可还留存遗迹?家父既然曾经与你交谈,可曾给过你什么东西?”
小毛头也机灵,知道他信不过,连忙从袖子里掏出样东西,想是早已备好。
“阿兄莫怪。我没有别的证据。这个匈奴的箭囊,是当时他们遗留在地上的。你家王先生曾在上面写字。这几年一直让我拿来装干粮。”
王放一把接过。那箭囊是用结实的羊毛布织成,外面罩一层华丽的锦。数年过去,略有褪色。
在箭囊外层,花纹的空白处,有人用焦炭写了两个小字。
“肃静”。
王放猛然出一口粗气,伸手蘸了蘸眼角。
是东海先生的字。
小毛头怯生生的解释:“当时……”
“不用说,我知道。”
王放心念飞转,迅速还原了当时的情景。
匈奴劫掠之日,东海先生、小毛头、也许还有其他一些幸免于难的乡亲,都躲进了树林。匈奴军兵接近之时,他们匆忙熄灭火堆,藏了起来。
匈奴军队里骑兵居多,在平原上肆意纵横,但要搜查树林,就困难许多。
东海先生担心小毛头惊吓过甚,于是随手捡了个箭囊,用烧火余下的炭灰,写了“肃静”两个字,提醒他莫要出声。
他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释然。看那两个字,一板一眼,笔画丝毫未乱。
看来东海先生当时临危不惧,还算冷静。
想必也不会做出脑子一热、自撞刀口之事。
此时太阳已升起三尺高,林中的雾气散了,火堆的烟熏味道也不明显,柔和的亮光顺着树叶的缝隙,如影随形地流淌到泥土地上。
他擦擦额角的汗,“阿姊……”
也懒得琢磨称呼,想到什么叫什么,“阿姊,这确是阿父的字。看来他此时,多半在匈奴地界,被困在什么地方……”
罗敷轻声问:“难不成……得再跑一趟匈奴去?”
王放眼神凝滞一刻,忽然看着她笑了。
本以为她的第一反应,会是“太远了太危险了要不咱们算了”。
她都无所畏惧,他更不会顾虑什么,笑道:“那得好好计划计划。“
他不怕远行闯荡。从小在白水营时,他就是头闲不住的小孤狼,山川农林都是他撒欢冒险的地方。他挣脱大人们的拦阻,觉得自己可以凭借胸中一口气,生出翅膀翱翔天下。
而当他真的下决心进入成年,踏上看不清方向的旅途,眼前的平坦大路仿佛一下子竖了起来,成了光溜溜的峭壁山崖,上面仅有凹凸的缝隙供他攀登踩踏。他必须凭借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的向上探索,没有回头重来的可能。
他偶尔抬头,看到峭壁插入云霄,不知那上面等待着什么。
他只知,既然已经爬了这么高,若放弃,太窝囊。
小毛头缩缩脖子,说道:“那个,阿兄,我知道的就这些,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你要再去哪儿,再找谁,跟我没关系——”
说得极其小心翼翼。想必是在答应跟王放“交换”条件之时,就预料到了眼下这番纠结为难。
王放蓦然回神。小毛头明显不关心东海先生在匈奴到底过得落魄与否,眼巴巴的,只是看着周围的简牍小山,好像猫儿入鱼肆,就差流口水了。
他嘴角略一翘,做出个轻松的表情。
“好,那咱们算是财货两清,谁也不曾食言。很好。”
说着一撩袍角,低声对罗敷道:“咱们走。”
小毛头没沉住气,“哎”了一声。
“阿兄,这几百斤的东西,你……你不帮我抬回家呀?”
王放回头痞笑:“不是说好,你自己负责运送么?怎的,现在发现力所不及,是不是晚了点儿?”
小毛头一愣,未想到他真的说一不二,丝毫道义不讲,半点面子不给留。看看后头牛车,一张小脸登时苦成一团。
王放心头气顺。让他狮子大开口,哼。
把罗敷送上马车,他自己也跳上车,朝那小毛头挥手而笑:“对了,忘记告诉你,你最好赶快把这些简牍运走,否则……”
他忽然伸手,指指远处大路。那路上居然尘土飞扬,不知多少人正在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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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村的村民们也不是一群傻子,被“官兵”冲散法事,逃回村里,大家集思广益的一合计,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呆了半天,攒足了勇气,叫上伍老、父老、里正,一大堆人扛着锄头犁耙木棍,浩浩荡荡杀回原处,打算看个明白。
有人眼尖,叫道:“大家快看,咱们的简牍还在呢!”
小毛头呆若木鸡,面如土色。他脑袋上两个小揪揪向上翘着,就是个现成的瞄准靶子。
王放赶着马车扬长而去,哈哈笑道:“今日多谢小君子答疑解惑。你要的报酬都已放在此处了,望你读书愉快。告辞!”
小毛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攥紧手里锄头,要哭不哭的看着前方的村民大军,气势汹汹的朝他走过来。
再抬头看着远去的马车,一腔悲愤无从宣泄,清脆骂道:“我、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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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放乐得直不起腰,好好一辆马车,让他赶得七扭八歪,像个满街疯跑的醉汉。
罗敷看着他乐,自己也忍俊不禁,掀帘看看外头,笑道:“好啦,适可而止。”
王放出了胸中一口气。也不愿事情做太绝。他还盘算着以后去找小毛头借书呢。
待要命令卫队去解围,忽然心念一转,想到:若就这么顺水推舟,轻轻易易的听了阿秦的话,未免显得太乖。以后她愈发变本加厉,盛气凌人了。
他于是半闭着眼,睫毛上挂着一丝顽皮,委屈兮兮的说道:“阿姊,你一点不心疼我。那小毛头‘挟讯自重’,漫天要价,我可是百依百顺,甘愿当这个冤大头。又是出体力,又是出心力,到今天几乎三日没睡,我都心甘情愿的忍了,——难道我就活该让人欺侮么?圣人有言,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我不过小小的报复一下子,又没杀人又没犯法,你都看见我眼里血丝了不是?若是一点气不让我出,我心里郁结,一准生病。”
罗敷听得好笑。他平日可没这么啰嗦。
再劝:“知道你受累受委屈,回头我补偿给你好不好?你再不下令,我怕那孩子让村民伤着。”
王放眼中精光一霎,坐起来半个身子。
“你怎么补偿我?”
罗敷算是领教了他的迂回之术,明知前头是坑,还得义无反顾往里跳。
温温软软的说:“回去我给你捏肩膀。”
接话要快,掌握一点点主动权。不然他不知会提什么过分要求,她便都不好意思拒绝。
王放眨眼,略一盘算,觉得不亏。
“阿姊真好。”
立刻探身,招手命令身边龚节,笑道:“去给那个毛头解个围,留意别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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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们看似气势汹汹,其实欺软怕硬。手里的锄头木棍,到底比不过正规兵弁的刀枪剑戟。
王放远远看到村民们跟卫兵对峙,不甘心的一寸寸往后挪,“败象”已现,笑道:“这下小毛头欠我人情,以后我管他借书,他不敢不答应。”
他虽然十分想隔岸观火看热闹,但见罗敷一脸的严厉警告,还是悬崖勒马地回到了“很乖”的状态,笑嘻嘻说:“走,回去‘深藏功与名’去。”
春风得意马蹄疾,说话间已回到客店。店家按照王放的吩咐,已备好了饭食,铺了干净褥席,灶上燃着火,热着一锅汤,等他回来休息。
王放心头了一大事,犹如摘了头顶一座大山,满脸轻快,轻声跟罗敷商量:“待会儿你愿意用什么姿势?——我是说捏肩……”
他刚说半句话,不由得停步皱眉,将那店家老人叫过来,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包下你的店了么!怎么又来了其他客人?”
原本空空荡荡的店堂,此时居然坐了十来个客人,有文有武,领头的穿着皂色袍服,看服色衣冠,是个低级校尉,不知是哪一路官兵。桌子上摆了汤羹、猪肉和面饼。
官兵们都戴白巾,系素带,不戴冠。只有从这些细节里,才能看出此时正值国丧。但官兵们的举动一切如常,甩开腮帮子吃得痛快,还不时互相讲两句笑话,显然心中并无半点悲戚之意。
那店家凑到王放身边,伸手指指为首的皂衣校尉,十分抱歉地小幅度作揖,低声说:“小郎君对不住,小人便是再有十个胆子,不敢拒官兵哇。小郎君不是说今日就走?所以……小人也就……那个……这个……”
王放无奈,知道那店家所言不虚,点点头,不责备。
那店家又悄悄补充:“不过这群官兵倒是讲理的,进来只为吃一顿饭,饭钱都提前付了,一文也没少小人的。郎君大可不必慌张。”
王放笑道:“哦?那倒罕见。”
跟这店家相处三日,知道是个老实忠厚的老翁,必不会胡说八道。他于是也放五分心,叫罗敷:“阿姊,进来。”
穿堂过室时,有意走在她左侧,隔开那十几个官兵的目光。
她也很乖,看那眼神,似是心里憋着一堆话,但规规矩矩没出声,也没提什么匈奴,什么卫氏,贤妻良母似的走着小碎步,跟他跟得紧。
只有两三官兵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看,见是个年轻女眷,没多瞧,低头继续扒拉碗里的汤饼。
其中一人还跟他对了个眼神,神色间颇有歉意,意思是抱歉,占了你们的包场。
王放又放三分心。两人回到客房,拉了门,这才低声交谈起来。
罗敷沉不住气,率先问:“十九郎,匈奴在何处?先生若去那里,会有多危险?”
王放先吐三个字“不危险”,给她定心。
然后凝眉细思,铺个席子,取她梳妆台上的耳珰簪子梳子螺黛罐子胭脂盒,轻手轻脚排兵布阵,摆了个黄河以北的州郡地图。
罗敷非常大度,半句意见没提,还帮他把胭脂盒摆得正了些。
王放朝她一笑,“这是并州。咱们在晋阳……”
将冀并二州的地理大略介绍清楚,哪里是黄河,哪里是河套,哪里是千里沃野,哪里是草场荒原。
末了手指挪动向北,“这一块,便是匈奴的地界,离此处其实并不太远。”
罗敷坐立不安,目光从胭脂盒跳到螺黛罐,忧心忡忡问:“那怎么会不危险呢?书里不是说……”
她读书有限,王放又教得随意,圣贤之道没背几条,小典故小段子倒学了不少。
《史记》里头的匈奴,像是个套着狼头的怪物,那叫一个凶神恶煞张牙舞爪。匈奴单于和汉大将军们的斗智斗勇,写出了多少惊心动魄的篇章。
十九郎居然说他们“不危险”?
王放知道她肚里有多少存货,饶有兴致地观察她花容失色的过程。直到被赏了个小白眼,才赶紧敛容正色。
他开口,直接接上了她心里想的话。
“那是过去。如今匈奴早就被打散啦,有人向西迁徙,不知漂泊何处;大多数人,都臣服做了咱们大汉属国,什么单于、什么左贤王右贤王,都冒姓了刘,定期进京纳贡。也就是现在政局不稳,咱们的官府不管事,他们才有胆子南下劫掠——其实就算是汉家官兵,欺压百姓、烧杀抢掠的还少了?所以你也不必把他们当成洪水猛兽。”
罗敷被说服,试探着问:“那……咱们便去匈奴的地界寻人?需不需要……文书什么的?需不需要准备很多钱?”
王放轻轻一笑,“我虽未曾见过匈奴子民,但我听说,他们的王庭派出不少使者,在洛阳驻扎生活,定期拜谒天子。阿父是饱学士人,并非寻常百姓。他就算流落匈奴,也未必会受人虐待,甚至有可能被他们强留在彼,安排点差事做什么的。这也正解释了为何他不便给家里寄信报讯——所以最稳妥的办法,是先回洛阳,找几个匈奴使节问清状况,然后想办法斡旋打点一下。如果顺利,不需再多费折,我只去接一趟人便可。”
条理清晰,娓娓道来,思绪不可谓不周密。罗敷赞他:“没想到你主意还挺多。”
王放得意而笑,笑出一阵春风:“我一向如此,你刚发现?”
罗敷知道,他虽然看似率性随意,做什么事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但那不过是性格使然。倘若他愿意,或是有需要,他可以将肚里那些学问化成实实在在的策论,想得很深很远。
也正因为如此,即便旁人都觉他不靠谱,她却不怕跟他闯荡远行,觉得有他坐镇,事事放心。
她忽然也受了激励,灵光一现,说道:“我们还可以……”
说了几个字,便不太自信的打住。她才读过几部书,见识过多少事,如何能不自量力的出主意……
王放却鼓励她:“有什么想法,说啊。”
她调动出学写字时那种不怕犯错的勇气,迟疑说道:“匈奴既然是大汉属国,那他们派兵南下,劫掠晋阳,想来也并非那王庭的决定,而是手下的军兵贪得无厌,不听指挥,因而趁虚而入。大汉的地方官害怕被追究防御不力,大约也不会将此事上报朝廷。”
她刚说一半,王放便明白了她七八分的意思,喜得抓耳挠腮,笑道:“名师出高徒。”
罗敷脸红一刻,继续理自己的思路,“那么……咱们若去跟匈奴人斡旋打交道,也可以将这件事拿捏起来,作为……作为……”
她词穷,“要挟”两个字说出来不太好听,况且也觉得脸大。自己是平民,哪有那个能耐去“要挟”匈奴的官方。
王放替她把话说完:“作为一个筹码。对匈奴王庭来说,这件事不光彩,也不宜声张。咱们作为‘苦主’,只要把握得当,想必他们会尽可能的息事宁人,以免将事情捅到上头,落得朝廷责怪——况且,咱们还有那次劫掠的证据呢。”
那厚实的彩色箭囊,本是小毛头收藏着的,他毫不客气的据为己有,小孩子也没好意思管他讨要。
他将那箭囊取出来,铺在席子上,一边细细打量东海先生写的两个字,一边思忖:“这箭囊做工精致,不像是寻常小兵的物件。等回到洛阳,我去鸿胪寺问问,最好能问出这东西属于匈奴军队里的谁。然后……”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偶一抬头,却见罗敷紧盯着那箭囊,一张小脸写满震惊。
”阿姊……?”
罗敷头一次近距离的看见这箭囊,忍不住伸手去摸那表面上的织锦,仿佛是要确认质地。
云气纹、鸟兽纹、日月纹,隐约有字,三寸一循环。
她声音极颤:“十九郎,你……你不觉得,这箭囊的花纹,有点……眼熟吗?”
王放诧异,“嗯?”
“……那个护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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