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刚听到那声音, 骤然大哭出声, 丢下剪刀木棒, 扭身扑到那个温暖宽阔的怀抱里了。
“你……你好好儿的……有没有受伤?呜呜……吓、吓死我……你也不事先告、告诉我……害我白忧心……呜呜……你、其他人呢……”
小女郎到底心底柔软。经历了半夜的恐怖风雨, 再做不到镇定冷静。语无伦次的呜呜咽咽, 一会儿就听不清说的什么。只知道紧紧抓着他腰间的衣裳, 仿佛一松手就会掉落深渊。
王放抱着个冰凉凉的软身子, 一时间手足无措,脸上红了又白,想保持一个有风度的微笑, 却也红了眼圈,低了头,偷偷把眼泪擦进她头发里。
温热的鼻息吹进他领口, 不由自主地战栗, 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热的。
他骤然发抖,半天, 才从喉咙深处嗫嚅出一句:“阿姊, 痒。”
她尴尬得赶紧松手。
却被他将双手拿住了, 轻提起来, 绕过敏感的肋下, 搭到他肩膀上, 环住脖颈。
然后下巴一点,表示可以抱了。
罗敷羞恼,又想笑, 将手缩了回来。他像是被刑满释放似的, 也赶紧退两步,却又听见他低低偷笑。
“你……”
待要开口再问两句,眼泪刷刷往下掉,梗得说不出话来。想跟他说,方才以为你死了——又觉得太不吉利。这不人好好儿的吗!
谁知王放似乎猜了她心,轻声问:“你方才是要去找我吗?”
她再“嗯”一声,这回无甚好气,“想去给你收尸。”
想到自己方才那一番惊吓,又是不满,又是好奇,问他:“你难道提前知道,那雪会崩?”
王放嗤的一笑,“山人自有神机妙算,这回服不服?”
他也不藏私,简略地解释了一下:“我身边那些人,是驿亭里带来的庶民。那些岩石滚木,是我们设的陷阱。可惜将这山谷封住了。我已派人去报官求援。等到天亮,便会有民兵前来清路,咱们也就能出去了。”
山谷进出只这一条路。罗敷吃惊:“那,你是如何进来的……”
他眼孕得意,往上方远处一指。
罗敷抬头,高高的山崖如同阴沉的巨人,上面顶着一轮圆月,好似巨人的独眼。
她“呀”的惊呼一声,不由得执起他的双手看。他仅一只手戴手套,且已被磨扯得七零八落,露出手腕上的小红斑;另一只裸`露的手,上下攀爬之际,已经磨破不少,指缝间隐然血痕。
一身结实的羊裘皮裤,也已经划拉得不像样,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口子。
她心疼,赶紧放下他手,有些嗔怪,“你……你这是何苦……”
王放脑袋一扬,傲然说道:“你一个人困在这里一夜,我知道你肯定害怕。”
罗敷不服,待要争辩几句,又无甚底气。
她可不是害怕吗,胆子都快吓破了。
眼泪还没干透,皴在眼角,风吹还疼呢。
王放回头看看乱石堆,建议:“那些强盗……大约都死了。咱们离死人远点,到崔虎的营帐去过夜吧。”
罗敷点头,言听计从,乖乖跟着他沿路走。
走两步,还不忘把自己的小剪刀拾起来。上面沾了崔虎一点血,已经冻成硬硬的红晶。她又不由得恶心。
王放故作惊恐:“哎呀呀,干嘛还拿剪刀,我害怕。”
顺手把剪刀接过来,路边的枯树根上擦干净,自然而然地别在自己腰里,不还她了。
罗敷突然问:“十九郎,那个月下逃跑的,是谁来着……张良还是萧何?我……我不记得了。”
王放:“……”
用心琢磨一会儿,才明白她思维跳到哪儿。
眼望着漫山积雪,万般无奈地给她答疑解惑:“……是韩信。”
“哦哦,对……”
她心头一件大事放下,顿觉满足,擦干眼泪,一步一个脚印的跟着他走。
崔虎的营寨远在两里地外。罗敷逃出来时,便知道路崎岖。眼下又是惊吓,又是冷,又是累,更觉得路途遥遥。
王放在前面领路,见她步履艰难,有心想拉她,又不敢,手伸出两寸,空中悬着。
走到那个小胡子摔下山崖的地方,罗敷伤感,忍不住转头看了看。崖下空荡荡,不见任何人迹,不知那人是死是活。
这一分神,脚下一滑。没等她叫出来,王放及时挽住她手腕,拉住就不放了。
再一低头,发现什么,“阿姊,你……鞋子都湿了。能走么?”
罗敷苦笑,“难不成你背我?”
他摩拳擦掌,“嗯,可以勉为其难的试试。”
罗敷赶紧摆手,表示谢绝这个好意,“我……我开玩笑。”
刚刚攀了那么高的山崖,想必已累了半条命去。她感觉得到,他双臂还在微微发抖。真背了她,路滑霜浓,别两人一块儿摔下去。
王放仰天长叹:“阿姊何时学会开玩笑了?唉,真是近墨者黑,你跟我学点什么不好……”
她笑出声来,彻底忘了恐惧和寒冷,脚下的路变得不再难行。
崔虎的营帐外马蹄印凌乱,仿佛还残余着片刻前的呼喝呐喊之声。
王放拉着罗敷,静立探听片刻,确信里面没有留守的强盗,才大胆跨进去。
罗敷指着地上一团麻绳,委屈道:“我被捉在那儿……”
他心疼得胸口一揪,然而嘴上还是没心没肺的笑了笑:“瞧,还给你盖了块毡布呢——噫,好脏。”
顺带轻轻搂一下她肩,装模作样的轻轻掸几掸,似乎是要拂掉那毡布上的灰尘——其实罗敷跑了这么一路,身上多沾泥尘,如何掸得干净。
她一身厚麻衣裙,还是当初从驿亭被掳走时的室内装束。虽然也有夹绵,有小帽,但方才紧张得一身薄汗,如今汗落了,沁了内外几层衣,风一吹就发抖。
王放脱下自己的羊裘,还带着浓浓热气,给她披在身上。羊裘虽也划破了不少口子,那软绵绵的皮毛一上身,她总算止了发抖,轻轻出一口气。
随后她才想起来什么,侧脸问:“你不冷?”
王放笑道:“你看我脸上的汗!脖颈里热得像火炭似的,再捂就生病了!不信你摸摸。”
罗敷笑道:“真的?”
果真伸出只细伶伶的手,作势要往他颈窝里贴。那手看着就带寒气,又雪白雪白,宛如一块冰。
王放浑身一激灵,目光呆滞,没想好躲还是不躲。
好在她也只是吓唬人,见他怕了,扑哧一笑,手缩回袖子里,“快走吧。
王放满身舒畅,蹦蹦跳跳的取暖。再往前走几步,不跳了。
空气竟愈发暖和起来,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夹杂着让人口舌生津的肉香。
他觉得不妙,但没说出口。
大部分营帐都成了一片灰烬——崔虎逃跑得仓促,篝火未能熄灭完全。被马蹄带了些飞溅的火星,落在满地的麻毡毛木上,慢慢的又燃了起来,绵延方圆数丈,竟将整个营地烧毁了大半。
香气最浓郁的地方,想来曾经是强盗们的锅灶粮仓。只见一袋袋谷米都焦黑爆裂,另有些生肉,已烤得四面发黑。还有几坛酒半埋在地下,此时倒余温尚存,隐约清香。
不用说,左近贮存的木材燃料之类,也都灰飞烟灭。王放他忙得出汗,也只凑出一小堆,找到火刀火石,点燃。
再支起一个幸免于难的漏风帐篷,从营地各处搜集了未燃尽的麻布、毛皮、稻草,尽可能将帐篷里铺得舒适,隔绝地面上的冷气。十分乐观地伸手相邀:“阿姊,请。”
罗敷觉得这帐篷未免太小,大约是某个强盗的单人帐。但王放已是尽他所能。她抿嘴一笑,表示感激。
然后她才钻进去。围在那小小的火堆旁边,暖意扑面而来,身上几番激灵,觉得如获新生。
她搓着手,轻声招呼:“十九郎,进来呀。”
声音仿佛还带着温柔热气。王放听得耳朵舒畅。
但还犹豫道:“你不要……晾衣裳晾鞋什么的?”
罗敷低头看看,衣裳鞋子确实沾湿难忍。但……
她是那么自私的人吗?帐里帐外两重天。
“进来!”
话音未落,王放兴高采烈的钻进来,左右胳膊底下夹着不少东西,都是废墟里刨出来的、尚能入口的水和干粮。一把堆在地上,占了帐子里三分之一的空间。
罗敷忍不住笑。明明只需熬到天明就够了,看他囤进来的这些粮,在帐子里待三五天都不成问题。
王放拣出一块烤熟的肉脯,蹭在她身边,盘腿坐了,猛吸一口温暖焦香的空气,满足地哼哼出一声,叹道:“难得啊!好妇出迎客,颜色正敷愉……”
罗敷没听清:“嘟囔什么呢?”
“念首诗。”他在火堆边烤手,加一句,“嗯,辞藻太难,就不给你解释了。”
罗敷不跟他计较。她疲惫不堪,可又没有休息的愿景。不安地蹭着双脚,搓着手。
小小的一团火,杯水车薪,只够照明,她身上披了羊裘,倒是暖和。转头看王放,蒸腾的汗落下去了,也开始嘴唇发青。
她赶紧解下羊裘,“你披着。”
王放赶紧躲,像是被大人哄吃饭的小孩似的,连连摆手:“不要不要。”
“听话!不然生病。”
他依旧倔强,好像自己是钢筋铁骨。
“阿姊你害我。我跟女郎抢一件御寒衣裳,传出去名声扫地。你名分上还是我阿母呢,要是让人发现我不孝不义,可以拉去县衙打板子了。”
罗敷被逗乐,转而说:“那你去外头寻一件盗匪的衣裳来披着。”
“我看过,都烧光了。纵有幸免于难的,我还嫌臭呢……”
他兴致勃勃地建议:“要么,我穿我自己这件,寻个臭衣给你穿?”
罗敷扭头不理他。
他捧腹偷笑,小心扯扯那羊裘的一边,哀求:“分我一半就好了嘛,这衣裳你不嫌大?”
果然。羊裘披风本就是跟男人家准备的,罗敷穿在身上,实在不太合她的体。原本窈窕的腰肢,平白显出三分臃肿来。原本长挑的身材,被衬得平白矮小三分。只有那原本的巴掌小脸,让皮毛裹在当中,更显得娇小玲珑了。
她无话可说,只得任由他一点点的把袍子掀开,钻进来,跟她并排一挤,底下的边边角角都掖严实。说来也怪,他的体温加进来,比先前更暖和了。
王放特别规矩的抱膝而坐,一只手掩住衣襟,另一只手不知往哪放。
其实最顺手的姿势是环住她的腰。羊裘肥大,腰间那里也的确有个空档。然而他掂量一下自己的安危,那只手挪个一寸,似乎是看到她一道警告的眼神,做贼心虚,又挪回来半寸,始终不太敢就那么搭上去。
最后还是别别扭扭的撑到地上。可刚触到地上什么软软的,又赶紧缩回来了。
罗敷脸蛋激红,“你……”
王放又是惊讶,又是心疼:“你的脚怎么这么凉?”
罗敷不说话,只将双足往火堆再靠近一些。怕衣物燃起来,又不敢靠太近。
鞋袜已经全都湿透。身上暖融融的,脚底却是如同泡在冰水里。
王放立刻看出来,严肃指出:“你把鞋袜脱了。不然过得一夜,非长冻疮不可。”
罗敷如何不知,侧眼看他,小声说:“不、不太好吧……”
王放脸上微红,却故意理解错了她的意思,扭过头去,捂着鼻子说:“没关系,我感风寒了。”
“你……”
罗敷气急败坏,作势打他。不敢真打,怕弄塌了帐篷。
他哈哈大笑:“哎唷,饶命……”
尴尬的氛围立刻被破坏了。她横他一眼,大大方方开始解鞋袜。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部位。
夹绒布鞋上有系带,此时早已被冻成硬邦邦一坨,被火堆的热度一煨,刚刚开始融化。罗敷两只手已冻得僵硬,不听使唤,用力时一阵刺痛。
忽然双手被推开了,王放犹豫:“我帮你?”
算是照顾弱者。年轻小伙子身上火气旺,一双手尚且灵活自如。扶她侧过一点点身子,把她一双小腿捧到自己膝盖上,飞快解开鞋带,捋下罗袜,丢到火堆旁边,露出一双纤瘦的脚来。小小的指甲盖儿泛青白,肌肤冻得通红,挂着未干的水珠,算不上好看。
他蹙眉,“哎呀……”
赶紧用手拢住。罗敷浑身一个激灵,窘迫万分,轻轻挣一挣,小声说:“烤烤火就好了。”
“那不行!”他大惊小怪,“忽冷忽热,那就铁定要生冻疮了——你吃过冻肉吗?冬天杀猪吃不完时,把猪肉埋在雪里保鲜,若来不及解冻便下锅蒸煮,瞬间便掉一层皮!”
罗敷气滞。合着她长了双猪蹄?
但类比一下,似乎也没有错处。她也不敢冒脱一层皮的风险。那得多疼啊。
只得任他轻轻的揉。他手上带着点薄茧,又有攀登山岩时留下的几道伤。磨在她嫩嫩的肌肤上,有点痒,又有点刺痛。
慢慢便感觉出一点点温暖,但热不过她发烫的双颊。没办法,只能捂住脸,顺带用呼出的热气暖手。一时间小帐篷里呼吸相闻,没有杂声。
他小时候皮,大约也不少在外面挨冻,知道如何舒缓这种轻微的冻伤。他又怕痒,将心比心,也不敢点她的脚掌心,怕她一下子蹿上天。
只是搓热自己的手掌,顺着细细的骨节走向,慢慢的给她捏。突然就有些口干舌燥。
罗敷见他猛然闭眼,嘴里含混不清的嘟囔几个字,听不清:“你说什么?”
“……”
他置若罔闻。伸手去旁边皮囊,喝了一大口水,过不多时,罗敷又听他念念有词。这次听清了,居然是在喃喃的背书。
“……大辟疑赦,其罚千锾,阅实其罪。墨罚之属千。劓罚之属千,剕罚之属五百,宫罚之属三百,大辟之罚其属二百……”
这孩子真用功。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反而觉得催眠。夜深宁静,不多时,靠在他肩上,打了个盹。
再醒来时,她活动活动脚趾,感觉双足已暖,却依然被他握在手里。
她想,莫不是背书睡着了?
抬眼一看,王放这厮睁着眼,书也不背了,居然在直直的看她的一双脚。在极黯淡的火光下,只见肌肤恢复白嫩,指甲盖儿也透出粉红了。他大大方方的捧着瞧,像是工匠捧着两块璞玉,思量着如何雕琢。
她瞬间羞赧,一下子挣出来。羊裘披在两个人身上,“咔”一声,又撕个口子。
她改成跪坐,双脚藏在身下,斥道:“干什么呢!”
他吓一跳,立刻转过脸去,不让她看神色,然后话音虚浮,来一句:“在作诗。今日之险,不留念一下,实在可惜。”
怕她不信,又倒打一耙,“你把我思绪打断了。”
罗敷冷笑:“做出什么没有?念给我听听。”
王放盯着那朦胧火光,文思枯竭,一个字也诌不出来。
他听着身后气鼓鼓的呼吸声,额角冒汗,终于小声说:“阿姊,对不起……”
罗敷听他低声下气的,莫名其妙又心软了。不就是让他多看两眼吗?又不是什么大罪孽。帐篷那么小,若强行不让他看什么地方,未免也有些强人所难。
再说,今日若没他机智相救,她眼下还不知在哪层地狱里煎熬。她怎么能对他如此苛刻呢?
她想了想,柔声道:“十九郎……”
倒也不是邀请他继续看,“你莫说对不起。是我该谢谢你。我、我也不是怪你……”
王放转头看他,眼神里却满是固执,低声说:“是我对不起你。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当赵高,不该认你做夫人。如果我不认你当夫人,你就不会留在白水营。如果你不留在白水营,你就不会跟我千里迢迢的出远门。如果你没跟我出远门,也就不会被捉来这么个鬼地方,大半夜的在野外挨冻……”
他说着说着就眼中滾泪,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
罗敷微笑:“你翻旧账做什么?当初不是我自己要求留下来的?今天……嗯,今天这事也不能怪你。人人都知道驿亭最安全,谁能想到崔虎那么大胆子……”
反倒安慰起他来了。王放连连点头:“对对,这叫缘分。躲不掉。”
罗敷话锋一转,“不过,你也别忘了我现在的身份。虽然是演戏给别人看,但也要演得像。你……你再像刚才那样儿,让人看见了,不说别人,胖婶得揍死你。白水营的人眼下身在各地,若是再传出去,那不仅你我没法做人,连带你阿父的声名也遭人耻笑。你懂不懂?”
王放见她神色认真,也只能点头,却又嘟囔:“那,没人看见的时候,也得演戏?”
罗敷赶紧摇头。她又不是占人便宜有瘾。
她卷一块皮子包了双脚,小心谨慎地跟他划楚河汉界:“譬如今天晚上,我不怪你。但是到了明早,见了旁人,你要是再不乖,我……我……”
“我”了几声,却想不出该怎么惩治,悻悻然住口。
王放恍然,一本正经地得出结论:“哦。你是担心被人发现。”
“我……”
“阿姊放心。我们悄悄的。”
“你……”
她忽然觉得不安。他身上的气息清晰可辨——淡淡的汗味,手中的皮革气,混着松枝堆火,熏出来的那一点点微辛的木香,没遮没拦的包裹在她身周。让她心烦意乱,却不想躲。
以前也不是没跟他深夜相处过,但现在又不一样。
帐子里空间小,两个人几乎是挤在一起。他胳膊长腿长的,随手一放,就像是揽着她腰。随意一转头,便是四目相对,亲近得过分。
他眼角弯着,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很是火热,要说是在开玩笑,却又不太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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