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回望宫门。在一个寒酸的欢送仪式过后, 她这个前太后终于得以迈出深宫, 深吸一口外面的空气。
王放没机会跟她道别。他一早出城, 去参加什么太庙祭祀之礼。为的是声东击西, 给她创造脱逃的机会。
即便太史令发言进谏, 说今日天气闷热, 天上铺了铁砧云, 多半下午有雨,不适合出宫巡游,他也置若罔闻, 非咬定今天是百年不遇的“吉日”,死乞白赖要出宫。
众臣变着花样的劝谏,几十张嘴说不过他一条舌头, 正在擦汗, 卞丞相悠闲赶到,嘴角挂着冷笑, 说:“就依天子的意思。太牢三牲都备好了, 再改日子, 麻烦。”
众人没话, 垮着脸, 去准备雨披雨靴了。
……
时人风俗, 出行都要算吉日。罗敷这种出远门的更不例外。早早算出来的日子,不会因为天要下雨而推迟。况且她作为贵妇人,只需坐在轿里车里, 听着外面风雨敲窗, 里面握着暖手熏炉,出入有人打伞,她鞋子都不会湿。
可就苦了一众下人,平白多带许多雨具。
临出宫门,幺蛾子就来了。
小荷珊瑚两脸懵然,问外头女官:“怎么,秦夫人出宫也要搜身?”
对面人一脸淡然,照本宣科地背书:“这是丞相定的规矩,夫人要提意见,不妨去找丞相。奴婢们只负责执行命令。”
说完一句话,才想起来漏了什么,公事公办地补充:“这是为了夫人的安全着想。”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新君登基没多久,大家也都看出来了,跟以前那位一样,不过是个绣花架子。真正的翻云覆雨之徒,藏在幕后呢。
天子是国之威仪所在,是高祖苗裔,天家子孙,众人尚且礼貌性的尊重;但对于她这个年轻无权的“天子养母”,慢慢的也就不那么当回事。
世态炎凉,一向如此。
罗敷微微冷笑,跟着两个老妪走进小黑屋。
她心知肚明。十九郎作死,托一个王婕妤带什么“衣带诏”出宫。虽说最后有惊无险,那衣带诏并未被搜出来,但王婕妤的慌乱神色,乃至后来的惊吓晕倒,无疑说明她心中有鬼,给众侍卫敲响了警钟。
从那之后,内外命妇出入宫廷,搜查只会更加严格。
她穿的是易于出行的便装。月白交织绫上襦,一袭烟霞色纱裙,外罩素纱衣。腰间小香囊,绣着邯郸特色的天神羽人像。
一件件除下来,里头是素色细纨的中衣衬裙,她自织自裁,线脚平整,无半点杂色。
老妪总算给她面子,没让她全脱,只是熟练地用玉如意触她身体,上下点按,确保贴身没夹带任何东西。再捋一遍她的腰带,抠了抠上面镶的几粒黄玉。
头上发髻也拆下来,簪钗耳环都检查了一遍。小荷跟在后头,立时给她挽好,发尾重上桂花油。
洛阳的夏日像一头巨兽,喷着热气奔来,带着沙尘远去,但却还留着一个锋利的尾巴,随时准备甩一片热浪,杀他个回马枪。
在这炎热的夏日尾巴里,罗敷虽然衣着轻薄,却也密密出汗。小荷珊瑚都是厚道人,倒有眼力见,不断用手巾帮她擦拭额头鬓角,免花妆容。
接着她俩也被搜检一遍。两人习以为常,十分淡定地立着。并且不必像对罗敷那么客气,直接上手摸,连玉如意都不用。
最后,老妪捧着一个针线包,一个小剪刀,生硬说道:“这些夫人不必带走。馆驿里都有现成的。”
罗敷冷笑穿衣,讽刺道:“这也是为了我的安全?我会没事儿拿针扎自己玩?”
老妪们做这行几十年,显然听惯了各种姿势的抱怨,只当自己耳聋,自顾自地开始收拾东西。
一拳打在棉花上,罗敷甚觉无趣。
她不跟这些鹰犬计较,重新穿戴整齐,扶着宫女的手,上了一辆小马车。两排护卫跟着走在两侧。有人鸣锣清道,喊道:“贵人出行——”
罗敷听到外面杂声一片,不知多少马车匆匆让行,忽然想起十九郎的那辆装饰齐备的顺风马车。
进而想起,曾经保过自己安全的,那两幅先皇手书……
她闭目,倚在板壁上,脑海里一幕幕的,过了一遍今日应走的流程。
……
到了下午,果然空气闷湿,天色渐阴,一股妖风四处乱窜,吹得道旁树木簌簌发抖。轰隆隆的几声闷雷,忽远忽近,好似蛰伏的猛兽。
民谚有云:雷轰天顶,虽雨不猛。雷轰天边,大雨连天。
此时的几声雷,正好落在天地之交的地平线上。
罗敷的车队赶在大雨浇落之前冲进了城郊馆驿。外头几个亲卫淋得透湿,粗声命令:“豫章郡君驾到!快准备热水热饭!客房收拾好了没有?我们也要换干衣!……”
罗敷没淋几滴雨。在愈发惶急的雷声中,步入了给自己备好的卧室。天色昏黑,咔嚓一道闪电,她看清了卧室里的摆设。
内外两间,用一座丝绣花鸟屏风相隔。外间一榻、一几、一香炉,几个空空如也的木箱木柜,上面零零碎碎摆着些把玩玉件。墙上几幅不知是谁的字画,龙飞凤舞的草书看不懂。墙角一个陈旧带锈的铜壶刻漏,方便馆驿内暂歇的官员们掌握出发的时辰。外面大雨一阵紧似一阵,刻漏的水声被掩盖得无从听寻。
内间一个架子床,床脚描金,帷幕垂地,里头已提前熏了淡淡苏合香。床边一铜人形宫灯。床下一青玉虎子。床头几案上摆着铜镜和梳妆盒。角落里是另一个檀木箱子,里面叠着几件洁净换洗衣裤,是给入驻此地的官员们准备的。
不过都是男装。于是珊瑚打开一个包裹,把罗敷的睡袍准备在旁边。
衣箱旁边,一个硕大陶盆,内枝一小株石榴,下方用卵石堆叠出重云叠嶂、湖光山色。“咫尺山林”的盆景盆栽,是近年来在世家贵族中流行的新玩意儿。
石榴树上,缀着数十蓓蕾般的幼石榴果,恰好和墙上的壁画融为一体——粉白墙壁上线条飞舞,画着寻常的捕猎、农耕、放牧、碓舂之类的日常景象。
她寻思又寻思。这间房里……有密道?
没等罗敷看第二眼,身后小荷珊瑚已经挤进来,笑道:“天色太暗,奴婢们给夫人点灯。”
两人殷勤得过分,点了灯就不走了,张罗着服侍夫人更衣沐浴、准备晚膳。
罗敷心头急躁,面上不显。十九郎给她的行动时间,是夜里子初一刻。
她问:“几时了?”
珊瑚刚听了外面报时,随口答:“才过酉初。”
时间充裕。没她想象得晚。看来是墨色暴雨的天气,让光景显得迟。
罗敷在外间沐浴。解发去衣,浸在热水里,用添了丁香和钟乳粉的澡豆,洗掉脂粉螺黛,一把将眼前抹得透亮。扶着浴桶里的把手欠身,透过氤氲蒸汽,观察四周角落。
墙壁都是实心,角落里连个老鼠洞都没有。木箱木柜都能一眼看到底。往上看看天花板,石灰抹得平整,还绘了浅黄色的蔓草花纹。
若有“密道”,似乎不太可能在外间……
忽然脚步轻盈,小荷珊瑚告罪入内,十分熟练地捧起罗敷散在浴桶外的长发,笑道:“方才淋湿了些,不如就替夫人给洗了罢。夫人的头发真长真密!”
罗敷忙道:“别动,洗了干不了!”
后头笑道:“如何干不了?给夫人包上吸水的绒巾,夏天也不冷,也不是什么不方便的日子,过一夜,总能干了。夫人也不是不知,外郡的驿馆都破败,有些连热水都烧不出来。今日条件好,若是不濯发,怕是只能等到兖州去了。到时候下榻丞相府邸,灰头土脸的,可遭人笑话!对了,夫人没去过兖州吧?那郡治里三分之一的地界都是丞相的。那里的卞府比洛阳丞相府还要阔上好几倍呢。如今丞相不在兖州,但也不会冷清。府里养得有歌伎舞女、杂戏武师……”
两人从小在卞府长大,眼看要回家,不免兴奋。说起这些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时,也觉得与有荣焉。
罗敷冷冷“哦”一声。
这俩女郎果真没心没肺,真觉得她家丞相是千年一遇的大好人,拿自家的豪宅苑囿,开免费客栈呢!
不过她也犯不着跟小人物生气。况且也不能驳她们。难道说,我是半夜就打算溜走的,头发铁定干不得?
只好任她们拆了发髻,梳通理顺,用篦子过两遍,浸温淘米水,再用皂角慢慢擦,指肚轻轻揉,却是舒坦。
罗敷忽然道:“墙上的字画好看,是谁写的?给我看看去。”
珊瑚捧着手巾,手上没湿,连忙依言过去,揭过墙上几幅装裱了的素绢,睁大眼睛辨认那落款。
“李、李什么……哎呀夫人,奴婢不太识字……”
罗敷轻轻一笑:“我倒忘了。没事,我也就是随便问问。”
在珊瑚揭开字画的瞬间,她已经观察清楚了。绢帛后面的墙壁,也是光秃秃白生生,没有传说中的暗门之类。
她不知是该失望还是该庆幸。若是“密道”在外间,她倒要头疼如何避过这两位殷勤侍女了。
突然她心中一凛,坐直了些,溅起几道水花。
小荷:“夫人别动,小心头发扯疼了你。”
罗敷满心想的是,十九郎的计划,是让她沿密道逃脱之后,放火制造混乱。而身边这两位女郎,到时难免受波及……
她狠下心,想:外头既然下雨,火头应该烧不大。门窗也没锁。她俩都是有手有脚的年轻伶俐人儿,不怕逃不出去。顶多是受一番惊吓罢了。
这么想着,驱散杂念,任两个侍婢给自己洗干净头发,出浴擦身,吃几口饭。
她便推疲累,要在内室休息。临进门,心中一动,吩咐小荷:“外面的侍卫们都淋了雨,十分辛苦,传我的话,让他们换衣歇息。馆驿里存了酒没?每人赏醇酒一斗。你俩也喝一点暖身。”
不出一刻,外头精神抖擞的齐声喊:“多谢夫人赏!”
罗敷自己也饮了两盏酒,半是给自己壮胆,半是因着外面风雨凄凄,扫去暑气,确实遍体生凉。
过没多时,她红晕上脸,果然有些晕晕醉醉的。打着呵欠:“睡了……”
这么真真假假的,小荷珊瑚终于被骗过,服侍罗敷躺上床。她俩是不可能出房门的,于是罗敷吩咐她们去外间候着。
隔着一个硕大屏风,看到她俩果然开始打地铺,屏风边缘露出两双放松的脚。
外面风雨声不断,不时有树干枝桠被砸断落地的砰砰声、雨点拍地的啪啪声,还有水流汇聚的汩汩流动声。说也奇怪,在这种遥远的自然之音,不容易把人吵醒,反倒格外有催眠的功效。
罗敷抖开被子,倚在床角打了一小会儿瞌睡,给自己积攒体力。
她耐心等待,等屏风那头也传出轻微鼾声,才轻手轻脚下床,点一盏孤灯,收好自己的小包裹——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她是贵夫人,自然不必随身带钱。许多头面首饰也都收在侍女手中。包裹里虚胖囊肿的,其实只两件换洗中衣,外加些许零碎,比如破旧的织锦护腕——她放不下,也没人查。
但她还是尽可能地搜刮了身边的值钱物件,抠掉铜镜上一枚宝石,又掰下铜灯顶端一个小小金凤凰,再抄走几案上的镶玉金樽,抽屉里找到两块麟趾金——统统跟谯平给的玉梳杂在一起,系得紧紧的。
从现在起,她便是孤军奋战,要用她仅有的一人之力,将这个重重接力、苦心孤诣的逃脱计划收尾。
她检查内室里各样器具。跪坐床边,趴下细看。床下面空荡荡的,但离地仅一尺,任她再窈窕一倍,也藏不进去。伸手摸一摸,地面光滑,不似有洞。
铜人灯和几案都是上等人家里常用的物件,轻轻敲一敲,声音正常。拧一拧,转不动,也没突然变出个暗门来。
窗外风雨愈发急,宽厚的树叶有节律地打在窗框上,像催促人心的鞭子。
外间地铺上,小荷喃喃呓语。铜壶刻漏的浮标慢慢升起,指向戌正。
罗敷鼻尖渗出细细的汗。干脆散开包头的绒巾,还未干透的秀发裹挟着湿热气息,瀑布一般倾泻而下,让她一把甩到背后。
她最后将目光瞄准地上那个写意盆栽。小小的石榴树,绿叶繁茂,根须虬结,埋在黑土卵石之中。几粒红宝石般的小石榴探出头来,被她的呼吸吹得微微颤。
陶土圆盆足有二三尺直径。罗敷用一根丝带把头发挽起来,灯烛放在脚边。手掌抵着陶盆的凸肚腹,用力,手背筋脉绷起。
陶盆微微晃动,嗤的一声响,被不情不愿地推开了一寸。一个小壁虎从裸`露出的地面上匆匆逃开。
罗敷心跳加速。飞快向后看一眼。并无异状。
她使出拆装织机的力气,咬一咬牙,再猛地一推。石榴叶落下几片。陶土盆底和地板摩擦出声。
地面上缓缓现出月牙形的黑洞洞入口。一股冰凉湿润的空气涌入鼻中
罗敷抽一口气,欣喜若狂,却笑不出来。
要她……钻入这个黑漆漆的地洞么?
她不怕脏,体力想来也支持得住,一颗胆子跟寻常女郎比,也稍微肥沃那么一点点。但谯平秘密派遣的工匠,千算万算,却终于高估了使用这入口的女郎的臂力。
陶土花盆几十斤重,她实在是……有心无力。
孤零零的入口只露出一小半,约莫只能钻一条狗——还非得夹着尾巴不可。
罗敷坐倒在地,喘得急促。
休息片刻,打算再接再厉。双手把住陶盆边缘,气沉丹田,便要使力。
突然,身边伸来另一双手,举重若轻地把陶盆搬到了一旁,一树的小石榴无声摇晃。
罗敷差点叫起来。嘴被牢牢捂住,那手还带泥土味道。
“别做声,”王放在她耳边低声咬一口,“先试试看能不能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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