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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病

秦氏有好女 南方赤火 7260 2021-04-02 19:49

  王放越殷勤, 罗敷越恨不得把他抽到外头那棵大树上去。

  哪能直言, 不动地方, 强笑:“你……陛下……不是要出去谈事儿吗……”

  王放微微皱眉。怎么还带把他往奸臣那儿推的呢?

  冯宦官连忙张罗:“太后身体不适?来人, 你, 你, 去烧热汤, 你,你,去铺床……”

  王放还摸不着头脑。当着众人的面, “尽孝”是一万个应该的。

  赶紧说:“我扶阿母上床歇着?”

  罗敷见他真要过来扶,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拼命气沉丹田, 结结巴巴说:“不、不用……其实……”

  其实也用不着大夫。但时间这么一点点拖下去, 她纵然穿着三重裙,但都是轻纱细罗, 眼看就是润物细无声啊!

  她还是免不得把身边的下人当人看。就算她能隐晦地告诉王放“女人的事儿你管不着”, 旁边还站着冯宦官一个中老年木桩子, 她就万不好意思开口。

  眼看周围人越聚越多, 她破罐破摔, 摆出太后的谱, 轻声喝道:“都不用!我……就是腿有点酸,暂时起不来。留两个侍儿,其他人该干嘛干嘛去!”

  瞪王放一眼, “你也是!”

  众宫人摸不清新主上的脾气, 连忙喏喏答应。

  王放还茫然摸不着头脑,冯宦官久经风霜,毒眼老辣,已经看出问题,心知肚明地一笑,拉拉王放袖子。

  “主上,太后不过是身体欠安,这个……休息休息就好了。咱们先走,别让卞公等着。”

  王放一听慌了。认识她这么久,她一直身轻体健,感冒都少,这时候生病了?而且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不用说,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的。不敢仔细看她容色,但觉玉容惨淡,不知在忍受什么痛苦。

  他一股子气,硬邦邦顶回去:“我当宫里的皇亲每天锦衣玉食的,都是娇贵身子,原来生了病是要硬扛着的?还是宫里资财不够了?连药都配不起?”

  正僵持,听得外面又是一个小宦官碎步跑进来,禀报:“兖州牧候在门外了,要不要请进来?”

  卞巨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谁也不敢拦。

  其实他能主动来皇宫“面圣”,而不是一道口信,把王放召到自己府里去训话,就已经是很给他面子了。

  他听说天子在太后宫里,这就折转脚步,十分不拿自己当外人的进来了。

  当然没进罗敷的内室,在外头会客的厅堂左右一顾,立刻有人殷勤地搬来玉席坐垫,张罗上茶上点心。天气略闷,又派宫女来扇扇子,简直比伺候“陛下”还周到。

  卞巨听说太后“身体有恙”,天子发火,他微微皱眉,回头吩咐:“你去看看。”

  身后跟着的那个近似哑巴的大夫点点头,提着药箱走几步,隔着镶嵌玳瑁的珠帘,朝王放和罗敷各行一礼。

  罗敷:“……”

  愈发觉得骑虎难下。要叫大夫看,也得是个女大夫啊!

  拼命王放使眼色。王放却显然没明白她的意思,俯下身,低声在她耳边快速说:“也好。卞巨是最不希望你身体有恙的。我亲身试过,这个神医医术可靠。宫里的御医都是神棍,我见过,他们只会给人喂丹药。我的‘前任’多半就是吃丹药吃死的。你可千万小心。”

  罗敷:“可是……”

  他声音更低,“身体最要紧,也别管什么男女有别。说好了内闱的事我做主。我不介意,别人就管不着。”

  他自觉处理得十分妥帖,起身迎上卞巨,微露不耐烦,“走走走,要说什么事儿去我那说,别扰太后清静。”

  他其实还盘算着另一层意思,仓促间不及跟罗敷说。

  来洛阳的路上,他每天缠着小荷珊瑚讲故事,收获颇多。譬如他得知,卞巨其人,控制欲极强,对于身边的每一个人——同盟、对手、下属、朋友——都了解得点滴细致,从来都是知己知彼。

  一次珊瑚对他抱怨,某年某日,卞巨设宴款待某官。她本要去侍酒,临进门却突然被告知,今日换人伺候,因着客人有怪癖,喜欢把玩侍婢的脚,且不喜女子玉足长过他手。

  果然,那日去侍酒的,一水儿五短身材的玲珑婢女。宾主尽欢。

  珊瑚没多想,只是当趣事儿说了。王放听后,一身冷汗。

  其一,卞巨和那客人此前从未见面,如此怪癖,从何得知?其二,珊瑚的脚长,和客人的手长,他又是从何得知?

  这么一想,他愈发觉得此人不一般。自己栽他手里,心服口服。

  因此对于他自己和罗敷,卞巨定然也会竭尽刺探之能事,不容他们有任何秘密。

  因此今日罗敷“生病”,就算不让大夫看,他事后也定会想方设法,把罗敷的健康状况弄个究竟。

  与其被人拿捏着抽丝剥茧,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反而利用一下他身边的资源。

  他最后看一看罗敷,眼神交汇一瞬,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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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放伸手拽过一个软枕头,往自己背后一垫,舒舒服服的叉腿一坐,像个岁末催粮的地主。

  “喏,有何事,说吧。”

  卞巨跪坐在他对面,暗自摇头。这天子当得比村夫还没个正型。

  但他有耐心。当初派出兵马,大举找寻“嗣君”之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多半那嗣君已经沦为市井蠢汉、粗陋乡农,一切礼仪派头,得让他从头慢慢培养。

  眼下他已经算是运气冲天。平白捉到一个风雅俊俏小公子,拿得出手,上得台面。

  但新君聪颖归聪颖,已经长成一株桀骜不驯的歪苗子。千辛万苦,总算是让他屈服于命运,但却没什么再调教的空间。

  有时候他也头疼,觉得还不如找来个市井蠢汉呢。

  他也不指摘王放的做派,耐着性子,说道:“陛下初到新宫邸,水土不服,生活似也未能习惯,以致心浮易怒。臣看在眼里,甚为心痛。不知陛下过去在民间时,喜做何事消遣?”

  王放大大咧咧笑道:“放牛牧马,养点蟋蟀虫鸟,逛集市搜罗新鲜玩意儿,读读八方闲书——怎么,我还可以再做?”

  “当然可以。陛下想玩什么,想看什么,尽可吩咐宫人去做……”

  王放哑然失笑:“让他们去给我捉蟋蟀也行吗?”

  卞巨微笑:“蟋蟀算什么。前几个月,有人进献一头大象,就养在御苑之中。陛下若想赏玩,臣也可以着人安排。”

  王放点头,若有所思,小声说:“这是让我玩物丧志。”

  卞巨不动声色,眼中犀利一闪而过。

  王放点到为止,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颇有兴致地问:“诶,大象有多重?我那个七连发小弹弓,让你们收到哪儿去了?我想拿它来打大象,不知能打穿几层皮?”

  ……

  卞巨觉得有点弄不明白他到底是真熊还是装傻。但总之,到目前为止,还算听话。

  配合着他拉杂瞎扯一阵子,把他哄尽兴了,才把手伸进袖子里,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掏出几卷简牍。

  “臣有正事禀报。这个……第一件事。祭天的吉日原本在下月甲子。但臣不放心,又请人算了几次,发现还是稍微紧迫一点……嗯,譬如三日之后,就是吉日。那时登基,可保国泰民安。”

  他排开演算纸,画出八卦图,还想经天纬地的解释一下“吉日”从何而来,王放朝天吹声口哨,看都没看。

  而是干干脆脆笑道:“很好很好。到那时我就是名正言顺的天子,荣华富贵指日可待。我也十分等不及了。有没有再早些的日子?”

  卞巨左右看看,觉得周围人的神色都有点古怪。这话怎么有点像指桑骂槐呢?

  比脸皮厚,座下这两位谁也不输谁。王放甚至觉得,倘若哪日洛阳被人兵临城下,他和卞巨以面皮作墙,起码可保东南两侧平安。

  于是卞巨神色自若地继续:“祭坛都已整修完毕,太牢三牲也都已备好。陛下可以从今日就开始斋戒。”

  王放嬉皮笑脸,问:“鱼可以吃吗?”

  “不可以。不过陛下不必操心这个。不该吃的东西,庖厨也不会送来。第二件事……”

  卞巨觉得胸口微痛,似是又要发咳嗽。可惜随身大夫不在,只好忍着。

  “第二件事,陛下当年被偷带出宫,还并未正式取名。但登基之时,昭告天地,还须有个合法的名讳,以列入宗室属籍。臣已请太史令与众宗亲拟了几个名讳,都是上应天时,下合宗法的吉字,可保陛下江山永固,洪福齐天。”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细帛。小包便要上去接。他手一扬,小包没接住,惶恐出汗。

  王放笑着叹口气,只得从吊儿郎当的坐姿中挣扎起来,正襟危坐,亲手接过。

  “善哉善哉,原来我还有的可选?”

  展开来一看,他便皱眉。上头工工整整的几十个字——昪暠奡暘劼猷冏,赜翊懋堃闿蒨苌,金木水火土俱全,排得像个炮兵攻城阵。他自诩饱读诗书,居然有一半都不认得!

  “这是什么鬼画符!我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王名放字弃之,叫起来何等好听顺口,你要我改成这些鸟都不认识的字?你……”

  “陛下姓刘。”

  “……那就改个姓,唔,刘放,也勉强入耳。”

  这已经算是妥协。搁半个月之前,他死也不愿意姓刘的。

  卞巨脸色难看。流放?这不是明晃晃的的昭告天下,说他这个天子当得锥心刺血,还不如一个流放徙配的囚徒么?

  他摇头一笑,冠冕堂皇地说:“陛下不知,天子用名,从来不取常用字。因着百姓言书之际,都要避讳。若无意间触犯避讳,便会有牢狱之灾。因此过去的贤君,就算有个顺口的名字,登基之后,也会改成个笔画多的生僻字,以减轻天下人的负担。要是陛下坚持叫这个‘放’字……嗯,那可就不仅是天下人的负担问题,大约大汉疆域之内,上至皇亲,下至妇孺,以后都没法开口说话了——害民至此,陛下何忍?”

  王放恼羞成怒:“你放屁!”

  ……

  空气突然安静。他脸色发红,颓然往后一倒,意兴阑珊说:“那随便罢。”

  卞巨咳嗽两声,催促:“陛下不妨现在便定夺。”

  王放深深盯他一眼,帛书展开,用心看一遍,朝小包道:“拿柄小刀来。”

  卞巨神色微动,目光示意小宦官照做。

  王放接过刀,将那布帛对折,一刀挑个口子,然后双手用力,嗤的撕成两半。

  周围人都急了,“陛下息怒!……”

  王放面不改色,小孩子撕书似的,一片一片撕那布,碎布如雪片纷飞,落在他袍角。

  卞巨竭力忍怒,不由自主,手按腰间剑柄。他进宫从来不用除武器。

  王放目不转睛,盯他。若他沉不住气,只要那剑稍微出鞘,便是“有意弑君”,几十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可惜卞巨自制力惊人。双眉颤抖,手腕僵硬,终究从剑柄上移开了。

  王放冷笑,一把抓起地上碎布片,洒在丝绒交织的凤鸟纹地毯上铺匀。他撕得有技巧,每片布上恰好一个字。

  他闭上眼,气定神闲地道:“我才疏学浅,不足以当此大任。不如……让老天决定。”

  锋利的小刀随手一丢。卞巨瞳孔骤然紧缩,险些又拔出剑。

  嗤的一声,小刀划个圆润弧线,落在厚茸茸的地毯上,没入两寸,恰好扎透一片碎布的中央。

  王放拔出刀,那碎布片看也没看,揉成一个球,丢到卞巨怀里。

  卞巨咬牙:“很好。”

  僵硬的右手五指,蜷曲又舒张,终于彻底从剑柄上松开。一注汗流下鬓角。胸中隐隐作痛,再也忍不住,用力呛咳起来。

  再坚持一会儿就好……

  “咳咳……第三件事……咳咳咳……”

  终于一发而不可收,弯下腰,咳得惊天动地,眼角迸泪。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王放抬眼看看旁边小包,礼貌性地询问:“宫中可有止咳药?”

  没等小宦官答话,门口脚步匆匆,长袍大夫走得飞快,脸上仍是面无表情,像个移动的木偶。他刚从太后宫里回来,马不停蹄的赶来下一场,也算是“业务繁忙”。

  后面跟着个小宦官,抱着他那个药箱,跑得脚不点地。

  卞巨眼一亮,艰难招手;“总算、回来……”

  ……

  扎了针,咳嗽立止。卞巨接过丝帕擦脸,脸色重新变得苍白。

  他似乎从王放眼中读到了一些隐秘的念头,朝他微微笑道:“惊扰陛下了。其实臣的咳疾也无大碍,发作起来,不过是难受一阵而已。就算没人施针,一刻钟后,也能自止,并非什么致命顽疾。陛下不必忧心。”

  王放笑笑。好像他真忧心似的。

  卞巨笑那么一刻,马上又回到公事公办的状态:“这第三件事嘛……”

  王放不由自主瞟一眼那大夫,沉住气。

  罗敷“生病”,他私下里关心就行了,何必在人前显出来。

  一转眼,却见卞巨也看一眼大夫,再看看自己,若有所思的一笑。

  “第三件事,先帝驾崩,陛下身为汉室嗣君,是先灵帝亲子,在洛阳登位,天下归心;但……”

  他刚念叨两句,王放蓦地抬头,问那大夫:“喂,神医,太后病情怎样啊?也不回个话,这是要抹黑本天子的孝义之名么?嗯?”

  他转过念头了。自己跟罗敷的那一点不寻常的关系,卞巨多半已瞧出十之二三;再端着对她不闻不问,那是明显的欲盖弥彰;不如直接做出真性情,摆出个草包样儿。

  “神医”似乎没听清他的话。王放又重复一遍,他才点点头,似乎犹豫片刻。

  “禀陛下,禀主公,太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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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放跟卞巨周旋胡扯,而就在片刻之前,“太后”秦罗敷宫里,却又是另一番忙乱景象。

  卞巨的贴身大夫,要来给她诊什么“月事不调”?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罗敷欲哭无泪。愣了好一阵,才突然反应过来,催促身边宫女:“愣着干什么!让大夫少等片刻,快给我取干净裙子来!”

  宫女这才一个个恍然大悟,吃吃笑着去了。有人还张罗着打来一盆热水,有人捧来丝巾,有人忙拉帷帐,有人急取过干净的内衬外裙,七手八脚的把她捧在当中。

  不得不说,有人伺候,做起事来比孤军奋战快得多。没一刻,罗敷清清爽爽的整弄完毕,这才请大夫进来。

  她也想开了。眼下她虽然贵为“太后”,但一举一动都在卞巨眼皮子底下。跟王放的“密谋”固然不能让他知晓,但这种无关紧要之事,何必遮遮掩掩,平白小家子气。

  她甚至有些迟疑地想,也许能趁机把这大夫“拉拢”到自己身边来……

  卞巨权势再大,毕竟是做臣子的,将自己身边的名医“贡献”出来,侍奉天家,天经地义,而且这事他也不是没做过。

  等习惯成自然,自己以身体有恙为名,三天两头的召唤“神医”进宫坐坐。倘若天时地利……

  说不定能把那病狐狸给咳嗽死呢?

  *

  她正襟危坐,隔着个轻纱帘子,跟“神医”套近乎:“敢问先生贵姓?”

  “姓樊。”大夫惜言如金,“相烦太后把右手伸出来。”

  罗敷依言伸手,微笑道:“原来是樊先生。去岁,妾曾有缘得见尊师……”

  “把脉时请勿说话。”

  此人人如其名,别人多说一句话他都嫌烦。

  罗敷略微气馁,好容易拉下脸皮拍马屁,在肚子里打的一番草稿都用不上。隔帘见到他的面孔,静若处子,俨然不关心一切俗事。

  他眼中的神色则更是死水一潭。单看那保养得当、带几粒雀斑的肌肤,觉得此人也不过双十年华;可若单看一双眼,会疑惑他怎么还没入土为安。

  罗敷耐心等大夫把脉完毕,才轻声说:“其实今日妾也并无大恙,就是有点累……”

  “起居无定,气血有亏,以致月事延迟。不是什么病症。用些调理气血的食补方子便可。饮食清淡些,莫沾辛辣。”

  他按部就班,平平淡淡的说这么一句,罗敷脸红成一团,安慰自己:医者仁心,这人就是个木头……往好了想,最起码不是庸医,不会把自己弄死……

  她于是很配合地问:“那……淡姜茶能饮吗?”

  “不能。”答得斩钉截铁。

  罗敷不解,“为什么?”

  这算不上“辛辣”吧?

  樊大夫头也不抬,“因为不好喝。”

  罗敷:“……”

  帘子后面的声音忽然微微转高,带着难以掩饰的疑惑。

  “望闻问切,太后可否容臣……去掉纱帘,看一眼气色?”

  罗敷犹豫片刻,跟旁边宫女使个眼色,点点头。

  樊大夫的声音全然无甚波动,比冯宦官还显得清心寡欲。她怕什么。

  但她毕竟不是饱经人事的妇人。走在路上被人偷瞄是一回事,无端被一个陌生男子盯着看,又是另一回事。瞬间有点不自在,红晕飘上脸。

  樊大夫探出那一潭死水的目光,定在她脸上。那眼神好似罗敷以前见过的一个古董商,在检查什么带土气的玉佩铜爵。

  慢慢的,樊大夫那淡淡的眉毛拧起来,神色好像是古董商忽然鉴定出了赝品。

  他忽然一探身,冷冰冰的呼吸擦过纱帘边缘的珍珠。

  “太后……”

  依旧是无一丝波澜的声调,但音量极小,只容她一人听见,“容臣多嘴问一句,太后可曾婚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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