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后御苑, 王放从乱草杂木里钻出来, 掸掸衣襟, 怅然若失。
忽而半边身子一沉, 一只大鸟精准降落在他肩膀。他吓一跳, 偏头一瞧, 秦吉了。
秦吉了鸟, 彩毛青黑,舌巧心慧,善摹人言。过去汉宫繁华之时, 曾大批饲养,以解深宫怨儿之烦忧。如今物是人非,曲终人散, 倒还有少部分鸟儿留在宫城, 散在御苑,可惜已无昔日之灵气, 每日艰苦捕食虫蚁度日, 还要提防无处不在的野猫。偶尔张口, 不过哑哑嘎嘎的叫几声罢了。
这只鸟偏偏智力超群, 还记得那么几句阿谀之言。看见眼前之人身穿天子服色, 当即鸟嘴一张, 歪瓜裂枣的声音大声嚷嚷:“陛下万安,陛下万安!”
王放一巴掌把那肥鸟撸下来,笑嘻嘻地嘱咐:“去, 去找你本家阿姊, 要是有人欺负她,就上嘴啄。”
说着一松手。秦吉了鸟仿佛听懂他的话,扑棱棱一下,果然飞到围墙另一侧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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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把这个匆匆传递给她的计划默默埋在心里,每天翻出来咀嚼几遍,记住每一个细节。脑海里紧锣密鼓,排演每个可能出现的意外。
每日都有卞巨的人前来问安。她尽可能和以前一样,不软不硬的以礼相待,偶尔隐晦的讽刺两句。
既知逃脱在望,心中戾气也不那么重。外面这座大笼子,也显得不那么局促了。
她每日只是纺织刺绣。对着那副用山河舆志地图糊成的旧屏风,整日的一动不动,像个戳在海边的望夫石。
出发前五日,王放照例来她宫里问安。后面稀稀拉拉的拖着十几个随从。
卞巨察觉到天子手下小动作没停,做的事愈发离谱——虽然在朝政上算是听话,但一回到后宫,就成了放飞的花蝴蝶,一会儿发动美女去捉猫,一会儿又心血来潮的抄书,消磨宝贵青春。只是不知道他是真的自暴自弃了呢,还是又在玩什么别的花样。
两人被监视得愈发严密。若说以前几次“问安”,尚能将随从远远遣开,偷偷摸摸拉拉手,这一次简直像探监。
王放叩拜“养母”,口中冠冕堂皇的说了几句过问健康的套话,又问她行囊准备得是否周全。
罗敷也只得中规中矩的回答。抬眼时,看到他目光里闪烁着希望的火焰。
她朝他微微一笑,表示自己一切准备完毕。
他扶着小包的手站起来,忽然鼻翼抽动,眼中的火苗渗了水,熄灭成晶莹两点。
简直是过一天少一天。每一次见面,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罗敷咬紧嘴唇,趁随从们不注意时,口型给他三个字: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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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前两日,丞相求见。
罗敷以她有限的礼仪知识,依稀觉得外臣和内命妇是不能随便见面的。
不过很显然,任何仁义礼智清规戒律,在“权势”两个字面前,都是地上让人随便踢的石头子儿。
罗敷做出个贤惠的样子,直到丞相光临的前一刻还在挽布刺绣。
卞巨随着宫人的通报,一点不见外的进来了,樊七远远跟在后面。
拜礼过后,环顾宫殿,见该收拾的都收拾好,几个大木箱、藤条箱整齐摞着,满意点点头。
这才问左右:“夫人每日都这么勤奋做女红吗?”
小荷连倒苦水:“可不是!奴婢们劝过,不管是夫人还是太后还是郡君,没见过像民女那样整天织布绣花的!又不需要换钱!——不过丞相,夫人对奴婢们都挺好的,并未乱打乱罚……”
小荷跟珊瑚,原本是采女位份,算是跟在天子身边日子最久的妃嫔。但时光流逝,天子对她们正眼没看,问够了卞巨的喜好起居、怪癖往事之后,就似乎把她们忘了。
两人也知道,以自己的平庸姿色,“麻雀变凤凰”大约是奢望。天子当初只是一时兴起,肆意乱来,又非眼瞎,怎会真的看上她们。
郁郁不乐的当口,忽然一道旨意下来,把她们降级为宫女,送去服侍太后。
虽然礼节上不太妥当,但宫里的人都知道,两人的“采女”身份,不过是天子胡闹的产物,当不得真。眼下天子可能是“良心发现”,决定不再霸占伊人青春,于是把她们遣走——这种遣散后妃、节省脂粉钱的先例,以前也似有先例。
于是大家见怪不怪,没把这事当新闻。
两人原本就是兖州牧家奴,从小当奴婢培养的,也没什么别的特长,服侍罗敷正得心应手。跟她相识日久,也稍微有那么一点感情。
但面对昔日主人,还是不由自主的心感惭愧;夹在“权臣”和“傀儡太后”中间,也有点里外不是人,对谁都不敢太亲热。说话也说得模棱两可,不敢显出任何喜恶倾向来。
卞巨不把俩人放眼里,只是好奇:“夫人绣的何物?”
罗敷微微冷笑,也不等他开口讨要,素手一扬,直接递了过去。
“妾久居富贵,针黹生疏。丞相不如赏鉴赏鉴,比得上你府中的绣娘否?”
卞巨受宠若惊,接过一看,只见祥云、仙鹤、鸳鸯蝴蝶、茂林修竹,一样样的极尽工巧。他不禁连声赞叹。
罗敷微笑道:“这阵子皇帝陛下的贴身衣物、锦帕小件之类,都是妾给做的,旁人裁的太粗糙,他也穿不惯。这不是要出宫居住了,不知多久才能回洛阳探一次亲,因此趁着无事,多给他备几件。”
“太后”对陛下关心爱护,换了别的太后皇帝,不足为奇;然而放在这一对少年男女身上,就显别样暧昧。罗敷不打算在卞巨面前欲盖弥彰。
不过出乎她意料,对方听她这么一句,居然没显出恼意来,反而饶有兴致地看她一眼。罗敷不知自己是眼花还是怎样,居然从他目光里看出淡淡的热忱。
她隐约觉得自己失策。这人是不是格外偏好“心有所属”的女郎?
对面的男人衣冠楚楚,锦袍皮靴,腰间佩剑,却捧着这几件闺阁绣样,很感兴趣地细细看了许久,好像要从中找出走线上的破绽来。
但他终究没找出任何破绽,这才还给宫女,笑道:“夫人这是杞人忧天了。实话说,某在兖州的府衙官邸,里面一干物什应有尽有,有些东西……比宫里的也不遑多让。只盼夫人过去安顿之后,不会眼花。夫人要往洛阳递送什么东西,自有我的家人跑腿,比馆驿的官吏更加快捷稳妥。”
罗敷故作惊讶:“原来妾是要安顿在丞相府邸里的。”
“当然。”对面答得理直气壮,“夫人自己的府邸不能太寒酸,对不对?我已着人去修建,但目前还未完工,且请夫人暂住敝府上。夫人……不会有意见吧?”
把她赶出一个大笼子,再关进一个小笼子。罗敷就算年纪小一半,也能看出其中的不言之意来。
她皱眉不语,迟疑道:“不太好吧……”
卞巨轻轻咳嗽,笑道:“夫人去了便知。我的府中,殿上丹漆,砌皆铜沓,黄金涂,白玉阶,蓝田璧,亦有宫观苑囿,家僮奴婢数百。非我夸口,招待一位贵夫人绰绰有余。兖州郡治亦是热闹繁华,沽酒卖饼,斗鸡蹴踘,夫人每日不会寂寞。”
罗敷微笑。倘若说这话的是别人,这么盛情邀请她去自家豪宅做客,她一准心动答应。
卞巨见她不语,朝左右使个眼色。说也奇怪,平日里赶也赶不走的黏人宫女,此时如同耗子见猫,一个个溜得飞快。
他这才低声说:“某知夫人的难处。碍于名分,幽禁深宫,夫人这几个月眼见消瘦,某虽与夫人不常见面,也能看出来。某有一言,虽然逆耳,但不得不说与夫人听。”
罗敷眼微闭,表示听着呢。
“皇帝陛下……虽然与夫人情谊深厚,但也到了立室之龄。待他迎娶高门贵女做皇后,势必与夫人……有所疏远。夫人总不能一辈子生闷气不是?不如提早给自己谋划一个下半生的……出路。”
他这话说得大胆,每个字都是双关。像是劝谏某个恋子过度的老母亲,“你儿子迟早要娶妻生子,你何苦老黏着他呢”?
而在有些人听来,这话里的意思便是,“陛下娶妻也娶不到你,趁早儿收了念想罢。”
他目光直接探过来,确保面前的美人接收了这两个意思,才轻咳一声,微微一笑。
“卞某这一生,有些多管闲事的怪癖,最见不得三件事……”
罗敷给他面子,问:“哪三件?”
“其一,膏腴富饶之地,却无名主;其二,怀才不遇之士,不遇明君;其三……风华绝代之佳人,空闺独守,枉耗青春。”
他的声音明明不大,罗敷却听得震耳,像是被初秋冰冷的雨,一滴一滴打在头顶,又顺着后背滑下去,忍不住一个寒颤。
她暗暗提醒自己,自由触手可及,再敷衍几句又何妨。
“妾……知道公的意思了,但……但……”
“倘若皇帝陛下得知夫人有理想归宿,定然会不胜欣慰。”
罗敷假意一拍身边小几,溅出几滴好茶水。
“妾一介弱女子,上不得战场,走不得远路,还不是任人摆布。但……公也须记着,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堵不住。妾再怎样,到底是做过太后的,倘若公有什么越礼之举……”
卞巨哈哈一笑,细长的眼中冷光一闪。
“若论越礼,秦夫人和你名义上的继子……是不是也有点‘超凡脱俗’?我还以为,夫人不屑于拘守那些虚伪的礼法呢。在下对此深表敬仰。”
罗敷恼羞成怒,脸蛋一抹红,蓦地起身,叫道:“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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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动身前一日,王放也不消停。他得斋戒沐浴,准备明日去太庙的追封太后之礼。
忙一天,身体疲累,精神上却格外焦躁。见天色晚,吩咐左右:“叫颜贵人来服侍。”
最后跟阿毛核对一下各种细节,确保明日不会出任何纰漏。
小包喜出望外,精神抖擞的一声“是”,脚打后脑勺的去了。
天子眼光奇高,看不上庸脂俗粉,唯独这个“颜贵人”,虽然远远算不上艳绝后宫,但意外的跟天子看对眼,十分受宠爱,已经被召过好几次了。
做下人的跟着松口气。从他们多年侍候皇家的经验来看,“女色”是个很掏空人的东西。贵人们活动累了,眼睛一闭一睁就是天亮,他们这些伺候人的,也省了不少事,晚上可以睡个囫囵觉;相反,若是贵人们在卧室里不顺意,迁怒撒气起来,他们这些宦官黄门也首当其冲。
因此,好不容易有了个“宠妃”分担天子的注意力,身边宦官各自庆幸,恨不得天子宫里夜夜笙歌。
……
小包很快就愁眉苦脸地回来,心惊胆战地措辞:“那个、主上……颜、颜贵人……”
王放不耐烦,“还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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