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脸上那点红晕转瞬即逝, 叫道:“站住!”
王放一个激灵。
她带着一丝报复心, 笑话他:“你方才梳头, 没照镜子?瞧这里出外进的。”
许是方才起床起得急了, 他衣裳穿好了, 头发却不整齐。簪子是歪的。额角孤零零地挑出一缕无家可归的黑发, 在风中顾影自怜地飘扬。
这副样子, 要想出门,最好配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破旧麻衣,出门往地上一坐, 面前放个小破碗,一天能收入个几文钱。
王放似乎才意识到,摸摸脑袋, 低头惭愧:“我……可能还没睡醒。我、这个……回去再修整一下……”
罗敷指指自己房间外厅。梳妆台前一个小垫子。
她助人为乐, 爽快说道:“去,我给你重梳。别浪费时间了。”
王放如接圣旨, 连忙小快步走过去, 跪坐在她指定的地方, 双手放膝盖, 腰板挺直。
忽然看到她梳妆台上的东西。她那一小盒胭脂已经用完见底, 掉漆的旧木盒敞着盖子, 里面依稀几抹红痕。
在洛阳新买的胭脂,是盛在厚油纸盒里,放在旁边, 满当当一小盒。
王放嫌那纸盒寒酸, 问:“你怎么不买好些的胭脂?咱们虽不富,却也不穷,不缺那几十个钱。”
罗敷嗤的一笑。他懂多少,还开始对闺阁物件品头评足了?
“你不知道,洛阳这边习惯,胭脂都是盛在纸盒儿里的,用后即弃。再贵的胭脂也是如此——嗯,不过这一盒也不是很贵。”
他习惯性的抬杠:“一分钱一分货,往脸上抹的东西,难道能随便将就?阿姊,你听我的,虽然你气色原本就好,但是……明镜红妆,锦上添花,不能轻慢。就算你自己不在意,旁人看了,也赏心悦目不是?……”
罗敷低头思忖,似是被说动,问他:“那你说说,邯郸的胭脂,和洛阳的胭脂,哪个好些?”
这考题略有些难。王放从铜镜里看她的倒影,不清楚,又扭过头去,仔仔细细看她面颊。但见檀粉暗砌,樱唇渥丹,明媚鲜妍,宛如飞霞拂面。目光再往上移,青黛染蛾眉,娟秀淡雅的眉目,是飞霞中一对远山。
罗敷不让他盯太久,侧过脸,“说呀。”
王放轻轻咳嗽一声。他实在无法昧着良心说她难看。但要说服她“便宜没好货”,也得硬着头皮,鸡蛋里挑几根骨头。
他吞吞吐吐说:“你这盒新胭脂,颜色似是有些……暗沉。不像原先的,红粉底下,还能透出肤色来。”
他话音未落,罗敷已经格格笑起来:“这可真怪了。今日我用的胭脂,仍是邯郸带来的旧物,刮出来的最后一点儿。新的还没开封呢。”
王放震惊,忍不住又看她一眼,这才突然意识到,她面颊上那点淡淡玫瑰香,还跟从前一样嘛!
只能怪他自己没留意,爽快认栽,再不评论她的胭脂了。
他悻悻问:“那原先的盒子,用不着了?”
“怎么了?”
他自然而然地顺走了那个空胭脂盒儿,揣自己袖子里,解释:“扔了可惜。我正好缺个放书签的盒子。”
罗敷犹豫片刻,轻轻“嗯”一声,没拒绝。从第一次那个黄玉香囊开始,他从她这儿顺东西也不止一回两回了。
好在每次的理由都很充分,也都会提前报备一声,让她觉得只是在打发小可怜。
她只是提醒:“拿回去洗一洗,别留胭脂痕迹,让人看见了不好。”
王放笑道:“还用你说。”
这边闲聊两句,她手下不停,已经拆开他那个乱蓬蓬的髻,打散。拿过自己的小木梳。
此时天干物寒,他的发丝也时常乍然飞起,粘在她手上。她料想他男孩子也不会怕疼,手劲不轻不重的,慢慢给他拢整齐。
征求他意见:“你是想梳哪种……”
她突然看向墙边支着的铜镜。镜中的自己兢兢业业的,左手梳子,右手挽发,牙齿间还噙着根丝带;可身前王放呢,一个大大满足的笑容,酒涡儿在镜中清晰可见,还不时在镜子里窥她的面容。当她手指划过他额角头皮的时候,他一脸享受,就差哼哼出来了。
一点没有“没睡醒”的迷糊劲儿。
罗敷隐约觉得被他套路了。方才他真是因为没睡醒,才把自己梳成一个鸟窝的?
她吐出齿间丝带,给他牢牢绑上,突然问:“过去没我的时候,你梳头手艺这么差,是不是经常得让女人家帮忙?”
王放眼一睁,连忙说:“哪有的事!我一直自己……”
他说没几个字,便即住口,狠狠咬下嘴唇,知道说漏嘴了。
“那个、我不是……其实……”
罗敷微微冷笑,也不揭穿他,仔仔细细给他挽好了发,插了簪,才问:“是不是觉得我梳得比你好?”
王放赶紧点头,唯恐她不信:“是,是。”
“那你直接来求我给你梳啊,何必转弯抹角给我下套。”
他脸一红,起身问:“真的?我、我以后直接求你,你会答应?”
罗敷把他赶出门,冲他嫣然一笑:“不会。”
*
王放气馁归气馁,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几近无赖,近于作死。她没顺手拔下他一撮头发,算是她菩萨心肠。
她的小木梳上残余一点桂花膏。摸摸后脑勺,嗅嗅手指,似乎还带淡香,让人格外神清气爽。
他倒不耽误正事。在炉子上热了一块胡饼,咬在嘴里,跳上马车,载了罗敷,直奔白马寺。
如今他们也是有车一族,在洛阳城里算是十分体面。
白马寺位于城西雍门外,已建成一百余年,是一座名气颇大的寺院。
当年,大汉天子夜梦金人,令大臣解梦,曰“西方有神”,遂命人出使西域,拜求佛法。
西域路遥万里,但那几个“西天取经”的使者,却是运气超常。刚刚走出大汉国界不久,便巧遇两位天竺高僧,带着些佛经佛像,不知要去何处云游弘法。大汉使者喜出望外,不知说了什么花言巧语,当即把两位高僧拐回了洛阳,面见天子,说这就是陛下梦见的西方金神。
天子龙颜大悦,命令在洛阳城外建造寺院,供养僧人。为纪念白马驮经,取名“白马寺”。
这两位高僧在洛阳终老。此后又有些天竺僧人来中国译经传道。习惯成自然,全都落脚在白马寺。
高鼻卷发的蕃僧,自此成为洛阳一景。
不仅如此,大汉国力强盛,年年有四方来朝,沿着丝绸之路来做生意的外邦人也不少。这些人里,身份尊贵的,自然会被请进负责外交事务的“鸿胪寺”,用心接待;而那些身份低微的商人、不被重视的使臣、乃至盘缠用尽,回不去家乡的外籍流浪汉,就都聚在了白马寺附近。
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寺里的僧人也不赶他们走。
久而久之,白马寺成了异邦人的聚居地。白日里,天竺僧人敲钟念佛;到了夜深人静,各国游子们围聚一堂,用各种语言,怀念自己那个遥远的故乡。
*
去白马寺的路程不远,却走了好一阵工夫。王放一路上当了三四回顺风车车夫,挣了那么三四十文钱。
他对拼车的生意来者不拒。对他来说,能迅速见到形形色`色的人,是观察一座城市的最好的方法。
罗敷在车里可坐不住。等到出了城门——其实也不过是个残破的乱石堆——探出头来问:“十九郎,你说……那白马寺里,不会还养狼吧?”
她的思绪绕了好几圈。她想,既然那狼纹织锦上是异族图样,白马寺里又是异族蕃僧,十有八`九,那些蕃僧便是以狼为神。在寺院里豢养几头狼,也就不足为奇。
王放听她这么一联想,也略有心虚,定定神,笑道:“养狼又怎样?说不定那狼每日出去捕猎,带回锦鸡野兔小羊羔儿,都堆在那寺院厨房里。等咱们去了,还能大快朵颐一顿呢。”
一段话说完,才想起来,佛法讲究慈悲,那修行的僧人似乎都是食素的。
不过他聪明地闭嘴,没纠正自己的话,免得让罗敷觉得他说话没谱。
闲扯之间,已经看到远处大路尽头,苍松翠柏之间,横着一座砖红色的寺院大门。院内高出一座砖塔。塔尖挂着连串的风铃,叮铃铃的响声顺风而传。
一个小厮在打扫门前的灰土落叶。刷刷的扫帚声带着节奏。
忽然大地震响,“嗡”的一声,寺院里敲起了钟。声音如同缭绕的云雾,缓缓地传了好远好远。
王放回头笑道:“阿姊,你听见没有?敲钟了。开饭了。”
罗敷攥着袖子里的织锦帕,盘算着待会儿见到天竺僧人,该行什么礼。
马车忽然停了。扫地的小厮叉腰站在路当中,喊道:“什么人?过来干什么?”
王放利索下车,朝小厮一抱拳,笑道:“来找寺里的天竺大和尚,求帮点小忙。”
一边说,一边打量这小厮:头发乱,衣裳油,双手指甲缝里都是泥。不太像是超凡脱俗的修行之人,一准是哪儿雇来的。
谁知白马寺的雇工狐假虎威,不耐烦打断王放的话:“天竺大和尚又不是街坊里卖豆腐的,你想见就见,想指使就指使?快走快走,别碾脏了我刚扫完的路。”
王放一怔,回头看看车里。罗敷探出一个脑袋,跟他做个手势,让他态度再好点。
王放于是赔笑再作揖:“我们是心向佛法之人,今日前来取经证道……”
小厮眯着眼看他,哂笑。
“当你是谁,随随便便就能修成仙哩?要是修仙那么容易,我们也不费力干活儿了。躺在太阳底下,让那扫帚自己扫地多好哇!”
王放无奈,使出撒手锏。
“其实吧,不瞒兄弟说,我们是受人之托,前来供养佛像金身的。今日先来探探口风,看你们需要多少钱,我们再回去准备……”
小厮:“……”
脚跟打后脑勺,赛跑似的,一溜烟跑进门了。
王放哈哈一笑,缰绳一收,“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阿姊,下车。”
罗敷眼看寺院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高大肥硕的人影,还真有点呼吸困难。
赔笑着说:“那个、你……你一个人去说,我在这儿等行吗?”
王放托着她双臂,半扶半抱,一把拽下来,稳稳放在地上。
“人家都说善男信女,这只有善男,没有信女怎么成呢?一家人嘛,最重要的就是整整齐齐。”
*
天竺大和尚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虽然高大,但也没有三头六臂。罗敷松口气。看来并非妖人。
他沿着大路右侧缓缓而行,身姿挺直,步履矫健,走得一板一眼,不愧是跋涉万里而来的坚韧体格。
后面亦步亦趋的,还跟了个矮些的和尚,想必是徒弟。
走近了再一细看,原来这位“高僧“也并非真的丰满肥硕,而是浑身上下裹了至少四层麻绵长袍,整个人包得臃肿不堪——外面穿了厚重长袄,脖子上缠了羊毛围巾,头顶绕着一圈厚绒布,边缘一直压到眉毛上方。
只剩那一小圈外露的脸,明显能看出异族轮廓:高挺的鼻梁,还算英俊的棱角,肤色偏黑,一双眼睛大得出奇,让人觉得,那眼眶里许是有个架子撑着。
罕见归罕见,但那双奇大的黑眼里,似乎藏着什么异乎寻常的深邃的东西,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注视。
罗敷怕他有法力,不敢多看,心中暗道,难道这便是天竺人的日常装束?
倘若脱掉那层层厚衣裳,也许里头的芯儿还是个瘦子呢。
随即一看,又不对。这位德高望重天竺高僧,连带他身后的小徒弟,见了自己,怎么都……浑身发抖呢?
她自己都没发抖啊。
她后来才知道,天竺地方气候湿热,一年四季都能生痱子,从没有洛阳这般冰天雪地的光景。
白马寺的天竺僧人们擅长苦行,有的能坚持十日不吃饭,有的能忍受三天不喝水,有的鞭笞自身,不会开口叫一句痛。
但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怕冷。
一到冬天,白马寺全体僧人就成了冻僵的活佛,基本上都是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窝在火炉边不出门。
今日听说有“善信”前来朝拜供养,这位天竺高僧咬牙跺脚,从温暖的火炉前面移开脚步。等走到寺门外面,嘴唇都紫了。还好裹在围巾里,看不见。
那双巨大而深邃的黑眼,微微将罗敷和王放打量一番。也无惊讶,也无好奇,也无即将发横财的喜悦,只是微微点头,表明知晓他们的存在。
这种近似冷漠的态度,在罗敷的眼里,便是……警惕。
她朝王放使个眼色,自己向前一步,规规矩矩两个常礼。
自己身为女流,总归是外貌无害。陌生人见她开口,大约也不会太过戒备。
她也不知天竺僧人懂不懂汉话,听懂多少,干脆开门见山:“两位法师安吉。妾与家人,一行自邯郸而来,闻知洛阳白马寺乃佛法荟萃之所,特来拜谒,以求护佑。妾在邯郸另有一位相识的老夫人,只因年长,不能长途跋涉,因此修书一封,以表皈依之心,请妾代为……”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边心里疑惑。眼前的高僧冻得直发抖,可却始终不丁不八地立在寺院门口,面容敦厚而耐心,并没有把客人们请进去避寒的意思。
反倒是半开的寺院门内,影影绰绰的,似乎有几个颜色不一的脑袋探出来看,随即又缩了回去。
她小吓一跳,住了口。
天竺僧顺着她的目光向后看,一双黑眼珠里犹如射出两道星光。
然后他笑一笑,说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佛慈悲,寺中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异族旅客。都不是坏人。你不要害怕。”
声音略带沙哑,汉话居然十分流利。只是最后一个“你”字颇显突兀,想必在人称修辞方面,还并非尽善尽美。
罗敷点点头,把余下的话说完。余光看到那寺里的砖塔孤零零冒出个尖儿,如同遗世独立。
天竺僧沉默了好一阵,回头,跟身后徒弟轻声商议两句。
那徒弟一直在搓手,用手心捂耳朵,再搓手……循环往复。罗敷清珠漱玉的一连串话,不知听进去多少。
终于,天竺僧弄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抬头问:“是要来……皈依我佛?还是……”
王放听他语气,似乎并无欢欣之意,连忙小心翼翼地修饰了一下说辞:“小子无知,皈依不敢谈。但大道若弦,千金难买,今日若能闻道解惑,那便是受益了。以后若有机会,定将厚报……”
原本韩夫人的意思,是让他们先砸金子,再打探消息;但眼下金子已成泡影,王放也就很聪明地换了说辞:先向高僧求教解惑,等以后有钱了,再来布施,也算是个礼尚往来,稍显诚意。
但他对“布施”之事也没多提。短短片刻照面,他已看出来,这位高僧并非见钱眼开的神棍,而是跟汉人一样,大约凡事都要讲究个面子。自己两人,虽然此行有所图,但如果做出太明显的回报承诺,不免有交易的嫌疑,他们未必赞赏,甚至可能会难堪。
一阵寒风从道旁柏树间刮出来。两个天竺僧齐齐打哆嗦。王放却觉得快出汗了。头一次跟外邦人讲话,真累。
不知他哪句话说错了,僧人忽然脸色一沉,眼中犹如深渊席卷。
“既然是问道解惑,你可知人世间最苦之事为何?”
这句话出乎意料的流畅,仿佛在他口中,已练习过千百遍。
王放一怔,随口说:“世间最苦事,莫过于寒日无衣,饥时无食,欲济无舟楫,欲养亲不待。”
天竺僧眼神平静无波,鼻孔里出两道白寒气:“还有呢?”
“还有……”
王放有点无语。没想到这寒风如割的,当场就开始出题考试!
他读书多,不怕。
“还有……求而不得,得而复失,失而悔,悔而恨,恨而无穷。”
天竺僧轻轻摇头。他摇头的方式十分滑稽,不是左右摇,也不是上下动,偏偏是脖子平行扭,看起来摇头晃脑如拨浪鼓,像是服了过量的五石散。
但他的声音愈发严肃:“这还不是世上最苦之事——还有吗?”
王放焦躁,挺胸抬头,一口气说:“美人凶,女郎恶,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不理我,明明是阿姊,非要我叫妈!”
连珠炮似的语速,天竺僧听得耳朵忙不过来,赶紧伸手制止:“等等、慢些……”
罗敷一口气没上来,眼睛瞪得比天竺僧还大,不敢说话,小碎牙咬得格格响,一根手指头从袖子里伸出来,指着他。
“你……”
王放朝她一眨眼,口型说:“我逗一逗,他们又听不懂。”
奈何天竺僧人也不是傻子。从他故意语焉不详的话里,听出了这么个意思:此人大约在女色上受过挫折。
僧人脸色更差了,大眼睛半闭,现出失望的目光。
“唉,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看来你也并非什么善信。本寺不开放参观,也不经营有求必应的生意。你们的供养,我们也受不起。还是请回吧。若你有兴趣读一读我教经典,他日再来拜访论道,我们会敞开大门欢迎的。”
说完这话,合十为礼,然后转身,一前一后,竟而直接回去了。身形稳重而缓慢,臃肿的四层袍子拖在地面上。
王放:“哎……”
赶紧从罗敷手里抓过狼纹锦帕,追两步,做最后的努力。
“你们认不认识这个……”
天竺僧看都不看他一眼。寺门咣当一声紧闭。摆明了不再欢迎他这个人。
喜欢秦氏有好女请大家收藏:(321553.xyz)秦氏有好女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