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像逃脱险境似的, 飞快出了院门。
许四娘和两个妯娌还立在那儿聊天。见了罗敷, 都有些奇怪:“夫人刚进家门, 怎的又出来了?哎哎呀, 夫人脸色发红, 莫不是生病?”
罗敷心神不定, 勉强一笑:“家里大扫除, 暂没落脚的去处。借几位阿姊的房间一坐?”
几个妯娌本来都要归家,赶紧开了门,把罗敷引进去。
“夫人坐, 喝杯热水。”
罗敷勉强笑笑,谢过几位女郎,接过一杯水, 小口啜饮。
女郎们在她耳边聊着柴米油盐, 她心里乌烟瘴气,全是五花八门的光怪陆离。
许四娘见她发呆, 笑着叫一声:“夫人!见天儿也别太劳累了, ”对旁边两个妯娌笑道, “你看她, 还想着屋里那点布料的样儿, 眼发直哩!”
罗敷赶忙认清现实, 强颜欢笑:“哪里有。我是……”
在她们眼里,自己依旧是“夫人”吗?
她忽然想,若是……就算王放真的成功说服了胖婶眇翁, 左邻右舍那里, 又该作何解释?说她并非王放的继母,而是一个……跟他非亲非故的女郎,只是来蹭房子住的?
再想的远些,王放马车里那两幅御笔——“孝义持家”、“贞烈洁诚”——连带那番连天子都有所耳闻的冒险,通通成了空中楼阁,算不算是欺君之罪?若传到那个森严的宫里去,会不会引出一道杀头的令?
这些念头,只是像迢迢流水似的,在她心里迅速过了一遍。愈发觉得,跟胖婶开诚布公,不过是万里之行的第一步。
就像她的那架花楼。砸碎了容易,可要把它完完整整、毫无错处的拼起来,却是耗心耗力的水磨工夫。
坐立不安,实在不知该没话找话些什么。忽然看到许四娘微微凸起的小腹,总算发现了一个女人家通用的话题。
“……方才走得急,竟没好好贺喜。看阿姊气色却比往日好了,头发都比以前亮了,想是这娃娃也带福气!——可卜筮了没有?男孩还是女孩?”
民间迷信盛行,怀孕生子之事少不了祭祀卜筮。大家虽不一定全信,但延续的习俗已成惯例。就如见面问句“饭否”,是个十分稳妥的打开话匣子的开场白。
许四娘眉眼开花,笑道:“大巫说是个男孩!不过……”
她忽然笑容收敛了些,唇角抿一丝苦意,笑道:“唉,大巫也说,若是个男孩,以后养大了,左右不过当兵打仗的命。我想好了,以后等孩子长大些,就搬到乡下……”
罗敷默然,善解人意地笑笑。未曾想弄巧成拙,提了个不开的壶。
许四娘却把她的沉默,误解成了一些别的事。眼前的小夫人年纪轻轻的,夫君不知所踪,她又坚贞守节,怕是以后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她能不难过?
赶紧安慰:“我们小门小户的,才老是张罗留个后什么的。你的儿子虽非亲生,不也一样孝顺?等他娶了妻,生了小的,一个个不都也得孝顺你?你就安安心心的监督着手下的织娘们赚钱,别烦心别的事儿!——对了,你家胖婶曾托我相了一位齐家女郎,父亲是官府里做吏的,不若哪日夫人安排,相看相看?”
一连串的零碎家常冲击下来,罗敷轻轻“啊”了一声,嘴角微微抽了一抽,哭笑不得。
她在这世上活了一十七年,头一次白日里有了灵魂出窍之感,觉得平白割裂了身体,一时间竟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是何身份了。
刚刚和院子里胖婶摊牌;可是,在院子外面的世界,她还被拴在“贞烈洁诚”的布条儿上呢!
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若真要恢复自己“什么都不是”的身份,怕是要再搬一次,搬到一个谁都不认识她的地方去,才算是了无牵挂,不给任何人添堵。
许四娘的妯娌们见她又无端发愣,忍不住偷笑两声。
虽然是开织坊、嫁高门的夫人,到底还是个年轻女孩子,那样的沉不住气,这会儿不知又想什么呢。
轻声提醒:“夫人?”
罗敷勉强敷衍笑道:“那、那么,择日咱们……再商量一下……”
她口是心非,心里其实可不以为然。她可想不出,十九郎对着别的女郎撒娇黏腻的样儿。想想就心口酸,好像自己养大的小狗儿,被别人一根骨头诱拐跑了。
她终于无心再话家常了,找个由头,跟许四娘她们道别。轻手轻脚回到自己的小院,从门缝往里看。
*
胖婶似乎已经被哄的差不多了。王放搬个木箱,让她垂腿坐在树下草丛中,一边给她捶背捏肩,一边笑道:“所以千错万错都是我太胆大妄为。好在也没捅出什么大篓子,还得全仗阿婶帮衬。那个,能不能求阿婶一件事……”
他揣摩人心,知道一味上赶着哄人,自己便始终处于下风;反倒是让别人反过来帮自己做些什么,往往会激发对方的责任感,谈起事情来,更加顺利。
他也知道,胖婶虽热心,生活上少有主见。要是从他这里看到“事态严重”的苗头,她也得跟着肝颤胆颤。要是他表现得轻松自若,她也许会觉得,事情还没那么糟。
他放低声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就一件事。胭脂盒的事,别……别告诉阿秦。”
他不敢自诩精通人情世故,却绝非迟钝。若承认他和罗敷的“私情”——不论情有多深——便等于承认,他俩一唱一和,一直把别人当猴耍。胖婶顾忌罗敷的面子,也许不会像敲打他那样叱骂责难,然而心中对她的印象,定然会一落千丈。
不如给自己揽个“单相思”的罪名,彻底把罗敷给开脱出来。他脸皮厚,不怕丢人。
胖婶还没太回过味儿来,为难道:“这个……”
虽然理智上相信了王放所说的话,但一年来养成的习惯,哪里那么容易改。
更何况,就算开口改了新的称呼,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小女郎——她是不是偷了自己的尊重,是不是骗了自己的信任?可她一件坏事没做,又承担了多少原本不该她担负的责任?
胖婶没读过书,想不明白。
王放眼看胜利在望,跟她扮可怜:“阿婶最疼我。我俩年轻见识浅,其实也都是为了白水营,为了阿父……也许有错处,但本意绝非为了骗人……”
胖婶犹豫再犹豫,脸色渐渐缓和下来。一番花言巧语的春雨淋下来,果然是化怒气于无形,有点忘了自己刚才为什么那么生气了。
罗敷见王放的口才果然救命,心头一喜,便要伸手推门,也向胖婶赔个礼。
可她还没动作,听得门里一声苍老的怒喝。眇翁总算是弄明白了来龙去脉,支着个拐杖,朝王放当头就骂。
“骗人……小骗子……哪儿学的……”
老人家口齿不清,思维比别人慢半拍,此时才不依不饶的生气。“秦夫人”比他小半百年纪。这一年来,每次都一丝不苟朝她行礼,还不是瞧在主公的面子上;他吃亏吃大了!
王放一头冷汗。差点把这位老神仙给忘了。
赶紧重新来一遍“你听我解释”,又是赔笑又是作揖。眇翁不吃这一套。老人年事已高,臭脾气格外倔强,可不像胖婶这么好糊弄。
王放道;“要么……我让秦……家女郎,也、也向阿翁赔个礼,以后我俩都以小辈身份……”
眇翁不吃这一套。还是愤怒挥手,指着内院罗敷的房间,大拐杖虚抡。
王放心微微沉,估摸着老人家的意思:“阿翁是……不愿意再让秦家女郎住家里了?不愿见她了?”
眇翁凶巴巴“哼”一声。那还用说?
王放微一犹豫,爽快笑道:“好好!就依阿翁的,我安排秦女搬出去住,以后不占院子里最好的一间房了,好不好?我不让她回来了!”
眇翁这才觉得略微顺气。嚷嚷一句:“说话算话!”
拐杖一点,回屋去了。
罗敷在外头都听见了。虽说她也有搬出去的意思。但王放见风使舵,随口把她扫地出门,还是颇觉不是滋味。
正巧此时,院门吱呀一开。王放正撞见她,吓一小跳。
“阿、阿姊……”
罗敷面无表情,跟他商量:“搬出去么,我今日就可以。容我进屋取了随身物件,再带点钱。”
王放一怔,随后赶紧拿身子一挡,悄声说:“阿姊!我怎么会真赶你!老人家身体不好,没这么发过脾气,我要是不哄,怕气坏了……”
他额头刚刚挨了一下桃木枝,红出一大片,肿了个起伏有致的包。他假作头痛扶额,顺便揉了揉。
罗敷强笑:“就算是哄,那我也是要走人的不是?”
就算是假戏真做,也必将演变成骑虎难下。这一点她已有前车之鉴。
她顿一顿,柔声补充:“我没生气,也不怪你。”
王放急了,轻轻拽她袖子,摇下袖口一片残柳絮。
“那你去哪儿?”
罗敷笑笑。织坊开了几个月,积攒了不少人脉。她要是想临时借宿别人家,不愁没人当东道主。
她随便说了个人名:“许四娘家,就在临巷子里,跟这里隔三户远。我借住几日,把织坊的事务交接胖婶,才能放心走。”
王放张口结舌,没想到她居然如此决绝,说走就走!
见她真的往侧门去了,他期期艾艾的,冲着她背影喊一句:“你……你若搬到别的住地,先别急着拆行李……”
*
送走罗敷,王放调整情绪,回到小院当中,跟胖婶眇翁大眼瞪小眼了一阵,轻轻巧巧的一笑。
“阿翁你看,秦家女郎已经搬走啦。”
胖婶还有点不舍难过,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静观事态。总不能还出言挽留,留她鸠占鹊巢不成?
王放接着道:“这一切的……嗯,闹剧,罪魁祸首在我阿父。若非他不打招呼放我们鸽子,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将秦氏女郎牵扯进来。所以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到阿父,让他出面善后,把一切都解释清楚,这样既能让咱们心安,也免了邻里间的闲话。”
大家点头。
“我已知道他在何处。我也不择日子了,明日便出发,去把他给揪回来。”
胖婶惊异。说走就走?
王放知她眼下思绪混乱,确实需要冷静的时间。他微微笑了笑,沉声说道:“阿婶莫要多言了。我王家的事情,我可以全权做主。我轻装前行,来回最多十日。在这期间,烦劳阿婶照看织坊。家里的日常开销,归你调用。今日诸般变故,莫要多嘴乱说。”
胖婶张着嘴点点头。心里想的是,十九郎大约是自己也觉得没脸见人,需要躲一阵子。
论身份,她不过东海先生家中一奴。只不过年纪辈分都大,王放也从不把她当下人看待。
可他毕竟是一家之主,必要时,他也不怕搬出上下尊卑。
有些个“一家之主”,平日里颐指气使,挺着个肚子唯我独尊,家里人个个阳奉阴违,不把他当回事。
而王放跟他阿父一样,都是平易近人的随和性子,谁愿意把日子过得等级森严如履薄冰,跟皇宫里似的。
他少见的严厉了一回。虽然心中仍有点虚,但语气强硬果决,不容置喙。胖婶无话可说。
“那、那好,阿婶依……依你……可是……你、你得注意……安全……”
王放笑道:“不劳阿婶费心。”
*
王放驾车,直奔邻宫城的驿馆。他路途熟,抄了两条小巷子,避过了一个热闹的市场。
车子停在门口,自有兵丁小吏帮忙安置,躬身问道:“郎君所寻何人?”
王放道:“天水来的曾公。我是他故交,叙两句话。”
驿馆里住着来京办事的各级官员。眼下地方自治,诸侯拥兵,却也没太多事需要来洛阳办。驿馆里空空荡荡,偌大的庭院,只一口小井,一座凉亭,摆着三五藤椅,种着稀疏几株小树。一个洒扫仆役放下扫帚,在阳光底下捉苍蝇玩。
曾高听闻王放拜访,连忙三两步抢出来,鞋子都没穿利落。
笑道:“十九郎,你怎么来了?”
王放知他傲,也不客套,笑着回:“有事请你帮忙来了。”
曾高点点头。对面小伙子年纪轻轻,虽不做“主公”,却还主持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家。若是心有余力不足,向过去的长辈们讨教一二,他十分乐意赐教。
“来得正好——我的事情恰好刚办完,咱们去那边茶舍坐着去。”
茶舍也是官办,饮食不要钱。王放也就十分不客气地抓了块芝麻饴糖。
曾高轻轻一笑。还是小孩子口味。
他自己只是啜茶。等茶水过了三遍,才问:“不知公子有何用到我之处……”
他俩虽身份有别,倒是老相识,所以并未正襟危坐,而是倚在一团厚垫子上,放松双腿,十分舒适。
王放听他这么一问,老实不客气地点点头,替他换一壶新茶,笑道:“的确有一件十分要紧的大事,非借助公之力不可为也。小子特来拜访求助。”
曾高一听他这口气,连忙正坐,“十九郎是缺钱了?”
这是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无事献殷勤,看来这小子心里有盘算。
王放扑哧一笑,撑着地板站起来,答非所问地说:“阿叔,看我长高了些没?”
曾高猛仰头,脖子“咔哒”一响,差点扭着。
……对他来说,左右都得仰视的身高,就算添了一两寸,他如何分辨得出来?
他从鼻子里哼哼一声。给王放面子。扶着后脑勺注视半天,“嗯,似乎是高些。”
“这就对了嘛!你看我像是没钱饿肚子的样儿吗?”
曾高小小一个白眼。不知不觉,似乎又回到白水营,那种跟熊孩子斗智斗勇,听他胡说八道的放松日子。
“既不缺钱,你到底要什么?——可别是我给不起的。”
王放这才掸掸衣服,重新坐下来,严肃说道:“上次闲聊时阿叔曾说,你这次前来进京,带了五十弁卫?”
曾高不明他意,点头,“是沿途护送的。不过也就装个门面,没派上什么用场。”
“借我几个。”
王放十分不见外的提出了这么个要求,双手交叠,笑吟吟看着他。
曾高吁一口气,笑问:“要卫队做什么?”
王放叼块芝麻饴糖,一笑。那糖做得十分浓稠,黑漆漆的颜色,把他的八颗牙衬得格外洁白。
他开诚布公:“去把阿父接回来。有人护送,走着放心。还请阿叔不吝相助。”
曾高点点头。上次偶遇,确实听十九郎说过,东海先生的下落已有端倪。
随口问:“夫人一起去么?”
不然只他一人,快去快回,似乎也用不着这么多护卫。
王放沉吟一刻,点点头,答:“嗯……是。”
罗敷的身份问题,眼下就是一簇小而旺盛的火,外面包着一层纸灯笼。他不打算把这火烧到曾高身上。
胖婶眇翁,过去是他家人,现在也是,和他是主仆关系,所知所有仅限一方小院。
而曾高呢,心思见识都深得多,眼下是别家家臣,毕竟多了一层隔阂。
王放心里小小的愧疚了那么一瞬间,抿一缕鬓角,爽朗笑道:“阿叔是借还是不借嘛?”
曾高瞥一眼茶舍外面忙忙碌碌的仆役,笑道:“五十弁卫,都是张公赠给了我的。我便是全都给你都行,何必言借?只是你阿叔还要回程,给我留十来个人,做做排场就行。剩下的你全带走。”
王放讶异,眼中蒙一层柔和的光,随即笑出声。
“我可养不起那么多!”
曾高不跟他装模作样,一口饮尽茶水,鼻孔里哼一声,高声叫人伺候笔墨。写了个条子,命人送去某处。
过不多时,一个满脸精悍的赳赳武夫跑步进来,去刀脱履,对曾高和王放各行一礼。他带着边郡军士那种特有的粗犷豪迈,叉手时,十根手指合不拢,想是受过伤。
他大嗓门喊出来:“谨遵公子调遣!”
口音是陇西那边的口音,有些难懂。
曾高介绍:“朗将名叫龚节。以后他和手下的二十个兵,是你的人。”
王放喜出望外,连忙还礼:“有劳郎将。你护我平安来回,我自有赏。之后你若带人回天水,继续为旧主效力,我必欣然相送。”
龚节目光低低的,看着王放腰间佩剑,依旧是大嗓门回道:“任凭公子安排。某必将舍命护送!”
也不问去哪儿,一不问干什么。王放心中给他竖个大拇指。
曾高心里也知道,若无王放,他也没有今日这些富贵荣宠。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君子为人,正当如此。
他对龚节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打发他回去准备。接着足跟撑席,慢慢站起来,挺一挺胸,将露出衣襟外面的几撮毛塞了回去。这次一抬头,发现十九郎果然是长高了些。
男人间的爽快交易,用不着附加什么条件。曾高笑着加一句:“他们自带了一个月的钱粮。再以后,你得负责。”
王放深深一揖,“阿叔恩德,改日再谢。”
曾高规规矩矩地还礼,“公子一路顺风。”
*
第二日清早,王放驾着马车,带着卫队,没出洛阳,先去了许四娘家。
罗敷编了个理由,在许四娘家借宿了一夜,此时正洗漱完毕,出门泼水。
一抬头,鲜衣怒马少年郎,颊涡一闪,笑出暖日醺风。
她愣住了,几滴水泼在裙角。
“十九郎?你……”
王放跳下车,双眼一霎,朝她伸出一只手。
“我要去太原寻阿父。万事俱备,只欠同伴一人。你跟不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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