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章是寻常的奏章, 从行文到语句, 都是十分正常的官吏口吻。
但这奏章的署名……
王放不认识这个“弘农郡华阴县的地方长吏”, 但觉他的名字颇为老气横秋, 充满了过时的时代感, 应该是个年纪很大的官僚。
可他奏章里的内容, 却像是个初入仕途, 急于建功的年轻人。更别提那个格式上的错误……
他忽然想到,似乎有一个人,可以知晓一二内情……
……
王放一坐一个时辰, 伸个懒腰,一边消化着公文里的信息,一边站起来活动腿脚, 宣布:“我去瑚琏池玩儿。”
宫城里人气不旺, 他的“后宫”增增减减,眼下也就三十余人。大小妃嫔们过着哨兵般的日子, 一有风吹草动, 就通报皇帝陛下, 让他能有缓冲对策的时间。要么就是互相掩护, 互相保全, 大家一个个都成了患难之交。
总之, 就是不生皇嗣,看你能奈我何。
丞相就算再着急,总不能亲自爬到床上去监督吧。
最近王放消停, 女郎们也终于有了闲暇, 能做一些“宠妃”们该做的事儿——比如在池边赏景看花。几位宫装美人婀娜袅娜,衬着绿树红花,也成了池边一景。
王放很急色地过去打招呼,暂时把小包甩开几步。
大伙见他,齐齐行礼。“眉目传情”,用眼神通报,后宫掖庭并无异常动向。
王放是冲着其中一人去的,“阿陈,过来陪我聊天。”
那个叫阿陈的女郎警惕地左右看看,道一声“是”。
一旦确立了战斗的心态,眼前的少年不是什么“夫君”,而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他的“荣宠”对自己来说比狗尾巴草还不值钱,女郎也就没那么羞涩不安,躬身折一束嫩菊花作为掩护,这才袅袅婷婷地跟过来。
王放开门见山,低声问:“记得你说过,是雍州人氏?一众老家亲戚都在那里?”
当初丞相第一次给他施美人计,这女郎就是其中一位。让他按着讲了一夜的恐怖故事,紧接着查了祖宗三代的户口。她竹筒倒豆子,全交代得底儿掉。他用心记忆,一点没忘。
阿陈点头,也不免惊讶于他的记忆力。
“是。那里亲族关系强,邻近乡里,基本都沾亲带故。妾是随父……”
王放打断,“你可知把守潼关的军士将领……有和你家相关的人吗?”
阿陈回忆好一阵,忽然露出微笑:“妾有个表兄……一直在那里戍卫,做月俸二十斛的小校。”
王放敏锐地发现,她提到“表兄”两字,双眼发光,七分姿色变成十二分美貌。
他心里偷笑一声,特别善解人意地顺着猜测一句:“嗯,以你母家家世,你表兄是不是可以直接当裨将?是不是他不愿靠祖荫,执意要凭自己的真本事升迁,因此才从小兵做起?”
阿陈脸红,轻答一声:“陛下明察秋毫。”
王放赞不绝口:“真男儿,真君子也!”
阿陈脸色激红,替表兄答:“陛下谬赞。”
再聊几句,阿陈愈发兴奋羞涩,满脸少女气,当着她名义上夫君的面,开始思念表兄。
“……入宫之后就跟他没有联系了,以前还是定期写信的……他每次都跟妾抱怨他的上级长官,是个特别严苛的老将军,做什么事都一丝不苟,兵器排得要一寸不差,否则就罚……有一次,表兄替那将军抄文书,不小心写了个别字,那将军一下子暴跳如雷,说那是什么欺君之罪,要军法从事,抽他鞭子……幸好顾忌他父母的面子,才改成了罚值夜……你说,哪有如此不讲道理之人?……”
王放听她唠叨,感觉自己成了旁边一条不起眼的小狗,旁观眼前繁花似锦。
直到听到最后几句,他这小狗蓦然一个趔趄,回复人形。
“你说……那守关将军那么严厉,文书里的错别字都会罚抽鞭子?”
阿陈满脑子表兄,随口答:“可不是!我叫表兄别在那个老顽固手底下干活受苦,来洛阳当个公子多好,他偏不,嘻嘻……”
王放心头犹如让人扔了个大铁锤,咚的一声剧跳,噎得他说不出话。早已酝酿在心的那么一丁点儿怀疑,突然发散扩大,蒙了他的眼。
一边是阿陈,一边是方才那篇奏章。如果让他二选一,选出一个不太会骗他的……
他选阿陈。
既然驻守潼关的老将军严苛守旧,他为何会冒冒失失的,送来一个提议改税的奏章呢?既然他如此的求全责备精益求精,连一个文书错字都不容许,他怎么会呈上格式不对的奏本呢?
如果奏本并非格式不对,又怎会被他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怎能给他做手脚的机会?
更巧丞相今日出城打猎,才给了他第一时间接触奏本的机会……
这一连串的巧合太过顺随,倒像是……
那封看似马虎出错的奏本,倒像是……被什么冥冥中的力量,特意推到他眼前的。
若不是恰好认识一个阿陈,从她口中听出蹊跷之处,他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妙计得售,真的把骡马队神不知鬼不觉的放出去了。
他攥紧袖口,擦掉掌心的汗,再问:“明绣呢?
阿陈险些跟不上他思维跳脱,忙答:“颜贵人啊……她前几日说是突发恶疾,恐在宫中散布病气,已经被接出宫,回家养病了。怎么,陛下居然……不知?”
王放怔住,身周像是结起一片薄冰,被细针一戳,哗啦啦全碎了。
顾不上阿陈了,草草说声“下次再聊”,脚下绊着花花草草,大步离开瑚琏池畔,顾不上身边身后诸多惊愕的目光。
明绣完成了她的任务,用这个方法“功成身退”,他不奇怪。
可以她那有仇必报的性格,做什么事,至少得有始有终吧?
阿秦那边到底有没有平安入蜀,连个确认的信儿都不给他带,就“事了拂衣去”,这完全不是她和谯平的作风啊!
他彻底觉得事态不对。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三圈,蓦然把自己转清醒了,找出了该走的方向。
揪住一个小宦官,厉声道:“丞相回来以后,叫他来见我!”
得到的回答有些不情不愿:“可是、丞相今日出猎……”
那意思是,还是别打扰他老人家的兴致了?
“叫回来!拖回来!总之今天要见到他人!”
*
卞巨在城外拉弓策马,许久不上战场,简直髀肉复生。此时难得活动筋骨,神清气爽。
丞相出猎,几百士兵封了方圆数十倾的土地,把里头百姓赶得一个不剩,只有一干虫蚁鸟兽,眼看“大军压境”,在树木草丛里瑟瑟发抖。
此行也确实收获丰富。随从们肩挑手提,大到麑雁麋鹿,小到斑鸠鹌鹑,浩浩荡荡一大串。
纵马疾行之际,掠过田间巷陌。麦苗蓬勃,满目青翠,让人心旷神怡。
卞巨向来是严令不准毁坏百姓产业的。几十个随从都很自觉地离那麦田远远的。
但还是事有不巧,有个亲随胯`下马受惊,转瞬之间冲过田垄,踏坏了一小片青苗。
那人当即就滚鞍下马,跪下来磕头:“臣死罪,臣死罪……”
按照几年前在兖州颁行的军令,践踏民田,毁坏庄稼,确是死罪。
卞巨微微皱眉,心里也觉得此人确实运气不好,冤了些个。
那亲随平日人缘甚好,此时不免有人求情:“主公,只不过踏坏了方寸之地,况且是马匹受惊,并非他有意为之啊!主公还请宽厚处置,莫要让身边众臣寒心啊!……”
卞巨思忖片刻,轻笑一声,挥挥手。
“算了。人命关天。这条命暂且寄下。罚你十倍赔偿老乡的损失。”
一众亲随喜不自胜,齐齐跪下,赞颂主公仁德。
*
可惜此时有人前来打断了这副和谐图景。一骑飞马从洛阳方向赶来,低声报说,皇帝陛下在宫里发怒,如此这般。
卞巨没听完一半,就摸出了来龙去脉,把手中弓箭丢给随从,接过香帕,擦擦脸上的汗。
当日,他秘密派人去搜捕骡马队里的女郎——当然,以他的多疑城府,自然不会对亲信们明说女郎身份,只按照谯平的口径,说是一个私奔的贵女,家里怕闹大,不知搭上了哪根七绕八拐的亲缘关系,求上了丞相,请他遣可靠之人,把这个辱没门楣败坏家风的女子给抓回来。
亲信们照做得分毫不差。然而骡马队是截住了,里面阳气旺盛,有壮小伙子,也有上了年纪的老翁,就是没有女的,连母马都没一匹。
马队里的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招供,确实是奉命“走私”一位私奔女郎,可压根就没见到人哪!兴许是路上耽搁了?或许是她悬崖勒马,改主意了?要么是被夫家关起来了?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无论如何得当天出城。等不到女郎,也只好整顿行装,按照原计划出发。
卞巨的亲信一头雾水。也来不及回去请示。命令的前半段执行不下去了,然而命令的后半段,还得一丝不苟的贯彻到底。
于是拉出早就准备好的替身女郎,塞进骡马队,命令他们带回四川,一路不得出岔子。等平安抵达,务必给他家主人去信通报。
卞巨听到复命时正在饮茶,噗的一声,全喷出来了,咳嗽得面红耳赤。
秦夫人压根就没进骡马队?
明绣被他威压诈言,不可能说假话。虎贲中郎将孟芝报说,皇帝宿在行宫当夜,举止诡异,床铺微湿,行宫大门有撬过的痕迹——多半也和罗敷的遁逃有关。卞巨睁只眼闭只眼,没打算管。
鱼已入网,一收却收了个空。
会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
女人心海底针,卞巨智慧了半辈子,死在他手下的男子汉不计其数,此时却也猜不透一位年轻夫人的行踪去向。
立刻派人警戒全城,暗自侦查。但女郎竟似凭空消失,一缕芳香不知飘到何处。
直到七八天之后,才有人从地方上获得线索,说某日的平乐县市集上,曾有个蒙着面孔的女郎,用珍稀首饰换了马车。把那首饰拿来鉴定,似乎是宫廷之物。
但那女郎到底长什么模样,有无随从,马车随后往哪儿去了……
没人说得清楚。线索就此中断。
卞巨心里冒火,倒是处变不惊,顾不上嗟叹自己时运不济,错过了魂牵梦萦的佳人一位。当即改换策略,命人准备出关于骡马队的奏章,悄没声地推送到王放眼皮底下,让他“偶然看到”,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
但他也反应得真快!
身边人连声催促,说皇帝“龙颜大怒”,正在摔东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桀骜不驯,要么丞相……还是回宫去管管?
卞巨沉吟半晌,摇摇头,吩咐狩猎照旧。
只是派个亲随,“告诉皇帝,他为之发脾气的那个人,眼下已平安住进我兖州府邸。让他消停——他若问我要证据,抱歉没有,他爱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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