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大风雪交加的夜晚,屋里置了火盆,烧得正旺。钱若水拿了霍青遥差人送来的布匹裁剪,可她毕竟没有做过女红,量来划去,都觉得不太对劲。坐在一旁看军报的杜恪辰看了她好久,心道这量体裁衣,不是要按着他的身材比例才是吗,怪不得她最初缝制的冬衣大成那样。他听说钱若水在京城持家有道,可怎么连裁个料子都如此浪费。
“这是给谁做的?”杜恪辰终是放下军报,与她搭话。
她的眸光闪闪,甚是苦恼的样子,“我也不知道,随便做的。”
“怎么能随便做?万一做出来没人穿得上呢?”杜恪辰蹙了眉,一脸这孩子真愁人的表情。
她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四十万镇西军总有一个穿得上的。”
杜恪辰气结,当即撩袍起身,褪了衣袍。
钱若水愣了一下,眨眨眼睛,羞涩地别开眼,“王爷,天冷,别冻着了。”
他把手臂一展,“来,量体裁衣。”
“啊?我以为……”钱若水羞红了脸,为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羞愧不己。
“你以为什么?不给本王做冬衣你还想给谁做啊?”
“妾身针脚粗鄙,王爷看得上吗?”
“看不上也不能让你出去丢本王的人!还是本王自己留着好了。”杜恪辰褪得只剩一件单衣,还没有要停手的意思,“来,按本王的身板裁。”
须臾间,杜恪辰已褪了个精光,精壮的肌肉在篝火的映照下,似踱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犬横交错的伤疤在幽暗的火光下,凄厉可怖。据大魏战纪记载,厉王杜恪辰历经大小战役数百战,杀敌过万,受伤最重的一次是在狼口关,半条命都没了。战纪上为他的每一战详细描绘,却没有写下他身上累累伤痕的来历。
她伸手过去,指尖滑过他背上最重的那道疤,那疤痕从右肩一直往下直至左腰而止,“这伤怎么来的?”
杜恪辰说:“好像是冉续干的,那家伙是个难缠的对手,不记得哪一战落下的,本王跟他大小数十战,哪记得这么多。”
“其他的伤呢?”她一道疤一道疤地轻抚过去,似乎都能闻到战场的血腥,“你都忘了吗?”
“没刻意去记这些。上了战场就是这样,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没命,受了伤算是庆幸了,起码还活着。”年少气盛的他以保疆守土为己任,平定西南叛军,剑指氐族精锐,手起刀落间无数人头落地,他的杀业很重,他也知道,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成了别人的刀下亡魂,一意拼杀。不知是老天眷顾还是他命不该绝,除了身上累累的伤疤外,他竟还活着。
“倘若以后你还须领兵出征,你仍是会披挂上帅,身先士卒吗?”
“这不是主帅的职责所在吗?”杜恪辰反手将她搂至身前,“媳妇你再这么摸下去,为夫就想把你就地正法了。”
回来两日了,杜恪辰与冯琰、管易就土门关的兵力布防做了一个全新的部署,傍晚才闲下来,与她进了晚食,便看她拿着料子在那比划,不给他冬衣也就算了,竟然把洞房一事也抛之脑后,害得他一腔的火气憋得委实难熬。
钱若水闻而未觉,扯起布料覆在他身上,“不是说要量体裁衣吗?”
这算是自作虐吗?杜恪辰的脸都黑了。
“是这么量的吗?”杜恪辰明明记得宫里的绣娘都有一条布尺的,怎么是把布料搭身上了。
“那你说怎么量?”钱若水瞪他。
杜恪辰陪着笑,“你说怎么量就怎么量。”
说完这句话,杜恪辰还是笑着的,可当他看见钱若水从竹篓中拿出一把大剪子,他就后悔了,“你不会想在我身上直接剪吧?”
钱若水呆呆地看着他,“不然呢?”
杜恪辰嘴角抽搐,看着那把大剪子逼近,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惊恐万丈地说:“我还能活到明日吗?”
“你身上伤疤多了,多一道也无伤大雅,你说是吧?横竖过个几日,你也就忘了伤疤是怎么得来的。”
这就是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感觉,杜恪辰终于体会到了,衣服可以乱穿,可是话不能乱说,这冬衣嘛,不要也罢了。
杜恪辰抽走那把看着十分凶残的大剪子,把披在他身上的料子随意一扯,弓身把钱若水抱起,“本王觉得,还是把生米煮成熟饭了,你才不会老想着谋害本王好改嫁。”
钱若水倒也不挣扎,搂住他的脖子以防被摔,“想当初,我刚到凉州时,你的内心是抗拒的吧?”
杜恪辰答得坦然,“此一时彼一时也。”
钱若水轻哼。
他把她往榻上一倒,“你当时也是抗拒的,还好意思说我?”
“可是我说过,我不和别人分享一个男人,你可想好了?”
“那你可得做好为本王生儿育女的准备,不生个十个八个的,本王绝不放过你。”
“你当我是猪吗?”钱若水的脸都黑了,用力掐上他的手臂。
杜恪辰疼得直抽气,另一只手轻抚她的脸颊,“我不能承诺你一生一世,身为四十万镇西军的主帅,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战死沙场,但我向你保证,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会尽力护你爱你,不让你受半分的委屈。而你也要答应我,就算我身处险境,命垂一线,你也绝不能以身涉险,必须好好活下去。”
因为杀业太重,所以更珍惜生命。
因为背负太多,所以不敢轻言承诺。
可上天把她带来,想必是为了弥补他一生的遗憾。
他没有办法拒绝,就算她对他仍有抗拒。那一日她被绑架,完全有办法全身而退,可是她还是跟着那贼人走了,假装昏迷不醒,若不是他追了上去,只怕她就此一走了之。
一想到这里,杜恪辰狠狠地吻上她的唇,不再给她迟疑的机会。
窗外飞雪如絮,屋内温暖如春,一夜春宵苦短,睁眼时已近晌午。屋外,管易的叩门声如雷,全然不像他平日的名士作派,显得尤其粗暴。
杜恪辰披了外袍起来开门,寒风直灌而入,他掩了门,低声问:“出了何事?”
“太妃已在回程的路中,因连日暴雪,被困凉州城外。凉州大营三日前得到消息,今日才转呈上来。”管易抬眸扫向屋内,眼底闪过一抹阴郁,心口发闷,却无法发作。
“没人去迎她?”
“主帅不在城中,没有将令谁敢擅离职守?”
“王妃呢?”
“小生记得,王爷离城前,王妃已被禁足,中馈由柳氏代掌。柳氏就算想去迎太妃,也是无法成行。”
杜恪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老管,你是故意的吧?”
管易耸了耸肩,“小生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不明白最好。”杜恪辰气结,“备马回城。”
“侧妃也回去吗?”管易这是明知故问。
杜恪辰回身睨他,“你难道不回去吗?”
“小生还不打算回去,军需物资刚到,还需要好好地清点安排才是。”
“那你便好好呆着吧!”杜恪辰进屋把门用力关上,“让王赞和叶迁把车备好,傍晚前出发。”
钱若水原是想自己骑马,可昨夜被杜恪辰折腾惨了,双腿绵软无力,只能蔫蔫地坐在马车里,手里被塞进一个手炉暖着。
“这天寒地冻的,你也别骑马了。”钱若水撩开车帘,“车里暖和。”
杜恪辰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压低声音问:“这么快就想我了?”
钱若水臊得脸颊发烫,“不要腿了你尽管骑马,到时候你要是瘸了,我可不侍候你。”
“怎么?你又想改嫁啊?”
“我乃户部尚书嫡长女,就算丧夫再嫁,也还能嫁个好人家。”
杜恪辰磨牙,弃了逐浪跟着上了马车,引得逐浪在一旁尥蹄嘶鸣。
“对了王爷,这马到底是谁送的,你到现在都没告诉我呢?这齐国公的军营中,还收女兵不成?”看到逐浪的神气劲,钱若水便是一脸的阴郁,她到凉州已有些时日了,王赞和叶迁都对她毕恭毕敬,偏偏这畜生见她一次就搏她一回面子。
“不会是你的相好吧?”钱若水睨他。
他挠挠头,“谁没有年少无知的时候啊?”
“我听说厉王殿下的年少无知可是逛遍京城各大青楼,声名远播。当年你多大来着?”
杜恪辰无地自容,“十四五吧……”
钱若水挑眉,“睡了几个姑娘啊?”
杜恪辰紧闭双唇,目光凄凄,这话他怎么敢答,说少了会被嘲笑,说多了他可能会被直接踹下马车,饱受风雪侵袭。
可那时他入军旅不久,经历过生死的考验,对战争充满恐惧,感觉自己会在下一次的战争中死去。今宵有酒今宵醉,明日说不定已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
“不说啊?”钱若水拿了暖枕靠着,“不说也好,等回去之后,把逐浪换了。”
“这和逐浪什么关系啊?”杜恪辰急了,不是说他的座骑非逐浪不可,可是逐浪陪他出生入死多年,那份默契无人能及。他也知道逐浪的寿命比人短,他早晚要换另一匹马,可他宁愿是逐浪老去,也不想这样弃掉逐浪。“逐浪是立有战功的,远的不说,就说三日前,若不是它一直守在狭口的出门,在适当的时间出现,你我如何能安然离开那盗贼的大本营,全身而退。这不是一匹普通的马能做到的,你也是养马之人,你也知道人与马相处久了,是会有感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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