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位于太子
皇上坐在宝座上听着任城王的讲述, 恨不得一声怒喝让他闭嘴, 特别是说到自己最不堪的情形时, 可他终究没有, 因为他知道自己阻挡不了, 当时有太多的人, 拦是拦不住的, 灭口更是不可能。
可是皇上心里依旧存着一线希望，那就是源贺、高允等人能够有如过去一般支持自己。
是的，源贺与高允这些老臣们时常会向自己进谏, 源贺年纪大、辈份高，经历了好几朝，在太武帝时便身居高位, 说话很直接很难听；高允比源贺还要大上十余岁, 文才出众，曾参与修史, 性格特别谨慎, 为官几十年从没有犯过一点错误, 他劝谏的话特别委婉。拓跋弘虽然都听不进, 却还知道他们是忠心的。
忠心的臣子就应该全力效忠于皇上！
拓跋弘指着阶下的人愤怒地道：“你们都不是真正的忠臣！”
“真正的忠臣要忠心于国家, 而不是忠心于一个为了一已之私宁愿国家灭亡的国君, 所以我们未必不是忠臣，”步六孤定国上前一步答道，却看向皇上问：“只是, 皇上又是怎么样的帝王呢？”
拓跋弘目瞪口呆, 不能回答。
步六孤定国是步六孤丽的长子，他的父亲因为皇上的软弱死于乙弗浑手中，而他尽管在诛杀乙弗浑中立下功劳，被任命为侍中后政绩斐然，可终究还是被皇上免了职——原因就是他由太后提拔而并非皇上的亲信。
平城被围时他守城有功，又重新得到官职。如今他的责问有如锋利的刀，将皇上钉在了座位上，半晌也没有动一下。
所有的人也都沉默下来。
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认可步六孤定国的话，皇上从来不是明君，又有什么理由要求大家死心塌地忠心于他呢？
于是，拓跋长乐又一次站出来道：“陛下已经答应退位，总不能反悔吧！”随他到太华殿的支持者们也都纷纷响应。
拓跋弘根本不想退位，可他也知道眼下由不得他不退。
虽然拓跋长乐带来的宗室亲贵们不可能再要了自己的命，但是他们也绝不会允许自己还坐在皇位之上；而朝臣们对于自己退位也没有反对之意。
自己彻底失去了人心。唯有暂时答应退位，再图将来。
皇上阴沉的目光自安东王和太子身上扫过，半晌缓缓道：“朕向有向佛离世之心，无意政务。今日特召群臣，朕拟退位出家，专心礼佛，不再为俗务所扰。然国家不可一日无主，故禅位于京兆王拓跋子推。”
是的，拓跋弘不甘心，他非但不甘心将皇位传给拓跋长乐；也不甘心传给拓跋宏——他从不喜欢这个在太后身边长大的孩子，特别是不得不封他为太子之后，皇上宁愿除掉他，只是因为北宫防守太过严密而无从下手。
细细思量，唯有拓跋子推，他可以相信，因为京兆王是个蠢材，他根本不可能守得住皇位，自己很容易夺回来。
阶下的高允手中的笔停了下来，一滴黑黑的墨汁落在了绸缎上，殿内许多人的心也停滞了一下。
拓跋长乐谋算了好几年，终于在拓跋弘尽失人心的时候出来逼宫，他正是算准了太子年幼，皇上的诸弟中只有他一个人封王，皇帝退位后自然会由他继续抚掌朝政。
昔日太武帝死后，明明已经以文成帝为世嫡皇孙，但当时朝中的大臣们多半都赞同立太武帝当时最大的儿子拓跋翰为帝，便是后来宗爱为了一已之私杀掉拓跋翰，但也改立了年长的拓跋余为帝。
鲜卑人建立的魏国，一向最崇尚力量。年幼的帝王不可能驾驭群臣，统率军队。文成帝十几岁称帝尚且有人认为太小；当今皇上也是个失败的例子，即位后便发生了乙弗浑专权之事；而太子今年才五岁。
所以尽管如今有太子，但安乐王还是坚信胜券在握。
可谁能想到皇上却要将皇位传于京兆王！
安乐王拓跋长乐惊呆了。
京兆王拓跋子推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文成帝封王，比自己还要年长许多，如此论起来还有汝阴王拓跋天赐、任城王拓跋云等诸位叔父。不比京兆王拓跋子推愚笨，汝阴王和任城王一向名声不错，特别是任城王……
安乐王拓跋长乐心里乱纷纷的，却不知怎么反驳。
冯煦也没有想到拓跋弘竟然会提出将皇位传给京兆王拓跋子推。
从来只听过皇位传给弟弟、儿子，却没有听到反过来传给叔叔。不过拓跋弘一向就是这样的人，若说他聪明，在他的治下魏国越来越糟，但若说他没有头脑，他有时却能想出极为狡诈的计策。
总之，他的心思从没有用在应该用的地方，他心中的恶毒一直没有消散。
不过，无论任拓跋弘如何恶毒，冯煦也还是有自己的把握。
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拓跋弘的恶毒，才让冯煦更相信自己会成功。
如果不是拓跋弘到了这个地步还满腹私心，却公正地推举出一位年长有才能的王爷，还真有可能会成功。宗室朝臣们真正的目的不过是希望魏国能有一位能带着大家走向强盛的帝王，并非拘泥于任何人。
宏儿还小，自己又毕竟是女流，先天就处于劣势。
不过，冯煦并不想接受那样的结果。
就是新帝再宽厚再大度，也不可能真正容下她们母子——确切地说不能容下宏儿。自己身为文成帝的皇后，当今的太后，留在后宫中荣养并不难，再差也差不过赫连皇后，但是宏儿唯有一死。
可能死亡不会立即降临，但那就是必然的。皇权就是如此，除非完全与之无关，但只要碰到了一点儿，再不可能全身而退。
冯煦从容地一笑，拓跋弘提出传为拓跋子推，他想为难拓跋长乐，为难自己，但正是帮忙将宏儿推上帝位，自己只要等待就可以了。
一日之内，风云变幻，太华殿内许多臣子都不知所措，更猜不透将来究竟会如何，一时都不敢进言。
沉默中皇上的冷笑分外显眼，“中书令，继续拟旨。”
“不可！”任城王拓跋云急忙站了出来，“皇上既有遗世之心，一定要禅让帝位，我们不敢阻拦。不过我们拓跋氏自有魏国以来，帝位向来父传于子，子再传于孙，一代代传下去，却从没有传位于长辈的，请皇上还是遵从父祖之例为佳。”
汝阴王拓跋天赐站到了任城王身边，“如今皇上已经册立太子，自然要传位于嗣君。”
任城王和汝阴王都是先帝的弟弟，皇室嫡系中辈份最高的王爷，不论皇上还是安乐王都要叫一声叔父的，在这个时候他们一同出面，没有人敢不放在眼里。尤其是任城王，一向颇有声望，信服他的人不少，便又有更多的人赞同。
眼见太子继位就会成为定局，安乐王赶紧走到众人面前，手按胸前高声道：“我对帝位从无肖想，之所以到太华殿，原本不过向皇上说明我的冤情以及对国事的担忧。现在魏国遍地狼烟，平城萧条，再立幼君恐怕形势更加不好。如今我一心想扭转乾坤，恢复魏国昔日辉煌！至于帝王之位，我绝不会恋栈！今日我在太华殿发誓，我继位后太子的身份地位不变，十年之后，太子成人，我就将皇位重新传回太子！”
今日原本就是安乐王纠集宗室亲近之人逼宫，若拓跋长乐能够登上帝位，他们自然也跟着飞黄腾达，是以便有人应和，“如此甚好！皇上就将皇位禅让给安乐王吧！”兄终弟及，也是鲜卑人一向能接受的方式。
朝臣中当然也有支持皇帝的，李欣、娄提等人便道：“皇上原本就不必退位，若是果真退位，还不是想传给谁就传给谁！”
可是跟着拓跋长乐进宫的人们坚决反对京兆王，方才他们为了控制京卫，还差一点伤了拓跋子推，如果拓跋子推果然继位成为皇帝一定会杀了他们，“谁不知道京兆王又笨又蠢？他要是当了皇帝，魏国就亡了！”
拓跋弘刚刚哭过，眼睛一片血红，此时睚眦欲裂，“拓跋长乐逼宫谋反，理当处死！朕要传位于京兆王拓跋子推！”
两边的人争着吵着，可是更多的人却都道：“传位太子！传位太子！”皇上与拓跋长乐相争，势不能相容，唯有中立的太后辅佐太子执掌朝局方能避免一场大乱。
源贺等重臣们便上前道：“皇上必不肯传位于安乐王，但京兆王的才干的确不足以为帝——如今，还请皇上传位于太子，由太后辅政！”
是的，太子虽然幼小，但是还有冯太后呢。
曾经辅佐文成帝登基，诛杀乙弗浑，守卫平城的冯太后，所有人都尊敬她信赖也。
大势已定，众人便一同拟定旨意，“朕承洪业，运属太平，淮岱率从，四海清晏。是以希心玄古，志存澹泊。今使太尉源贺持节奉皇帝玺绶，致位于尔躬。尔虽冲弱，有君人之表，必能恢隆王道，以济兆民……宣布宇内，咸使闻悉。”
旨意是传诸于天下的，其中不乏华美不实之处，可所有的人看着年幼的太子在太后的扶持下登上太华殿内最高最中的宝座，竟都觉出了少年天子非同一般的威严，那是他们在皇上身上从没有看到的。
大家都相信，太后再次临朝听政，魏国的乱局一定很快就会平息，而少年天子长大后，也一定会成为一代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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