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侍郎不理俗世久矣,他心中那个羸弱的小儿子仿似还是孩童的模样,阴沉而不讨喜。直到李重进在他面前缓缓直起了身子,烛光将少年的侧面照出硬玉般的冷酷,男人这才猛然意识到,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
在旁人面前,李侍郎的情绪仿佛是被清水稀释过一样,与人交谈的语气淡如一缕烟云,从中瞧不出他的喜怒来。唯独与小儿子相处时,他则突然变成了一个严厉苛刻的父亲,对少年的纨绔任性流露出鲜明的厌恶来,训斥道,“你终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现在连没大没小的轻狂劲儿也学会了。”
李重进不为所动,他是在李嘉行的斥责与训骂下长大的,早练就出了一身铜筋铁骨。
“我说过了,只是向爹你打听一件事,”听父亲骂他轻狂,少年索性随意坐下了,他脸上浮现出些许桀骜的挑衅来,“问完了,我马上就走,绝对不在这里碍侍郎大人的眼。”
这是一幅看似平凡的水墨画,纸上的墨迹还未干透,画着桃李之树郁郁葱葱,院门紧闭,一轮明月高悬在水井之上,满地皆是野草迷离……
李二公子的画工算不得精妙,不过他记性极好,院中的布置摆设丝毫未差,犹如将脑海中的回忆照搬到了纸上。
“爹,”少年拿起了铺展在书桌上的宣纸,他侧目欣赏着自己的大作,幽幽地问,“你还记得这里吗?”
房中烟雾缭绕,屠春实在忍不住了,掩袖打了个喷嚏。方静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似是在责怪她暴殄天物。
方静近日来成了那位楚仙姑虔诚的信徒,巫姑传授的诡异秘术让她容光焕发,也挽回了原本与她离心离德的夫婿。女子不是个小气的人,自己得了好处,便慷慨地想要与府里人分享,可惜窦氏提前皈依到了佛祖的门下,再三婉拒了大儿媳的善意。
于是方静将临霜院中的那个小弟媳拽了过来,她如今与夫婿浓情蜜意,见到屠春更觉得同情惋惜。枉她当初还错看了李家二公子的本性,这贫家少女无依无靠的,偏偏又木讷老实,跟了这么个暴脾气的混账,日子怎么能过得如意!
袅袅的烟气弥漫在四周,散发出蛊惑人心的香气。屠春悄悄望了一眼身旁神色迷醉的女子,心中暗暗发愁,李二公子一大清早出了门,现在恐怕快要回来了,他再三交待过,不许自己跟方静一起信这神神叨叨的奇诡之术,可方静亲自到临霜院去请她,她也真是拉不下面子……
“静姐姐,”少女眼看这所谓的神香烧得没完没了,终于等不住了,怯怯地唤了一声,“我屋里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她是怕方静生气,不过更怕李重进回来找她算账,少年板起脸训她一顿倒也罢了,倘若再把她拽到到床上慢慢教导……她可就真的受不住了。
方静睁开眼,兴许这神香对她还真有几分用途,女子往昔刚硬的脸上流淌出慵懒的媚态,她恨铁不成钢地嗔怒道,“蠢丫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告诉你,仙姑赠予我的神香,可是能让……”
她顿了一下,饶是方静性格强势,提起床帏之间的事,两颊依旧浮起了一点儿旖旎的红晕,“反正是个好东西……你啊,可得多长点心,要把二弟在床上笼络好了。”
女子的确是一番好意,她觉得这个弟媳怯弱愚钝,脾气也和她不对头,不过本性不坏,当初还在雨中提醒过自己,于是总想屈尊纡贵地拉屠春一把。
听了方静的话,屠春面带羞怯地谢过了兄嫂,然而她心中突然有了种不详的预感,女子既然竭力向自己推荐这神香的妙处,自然是已经亲身验证过了。
可这世上纵然有催情的秘药,难道就当真会有如此匪夷所思的魔力,能叫一个心怀怨恨的男人从此改头换面,从此臣服在视若仇雠的妻子裙下?
屠春不信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她更恐惧的是人心的险恶。
“静姐姐,”少女临走前,向方静讨要了一根神香,她含羞低下头,轻声道,“我想拿回去试一试。”
夏日雨露充足,临霜院中新栽的花木都生得繁盛茂密,习习凉风吹过,撩动那墙壁边明艳艳的蔷薇随风摇曳。
屠春心急火燎地从方静那里回来,不过她运气不太好,刚到院子门口,便看见李重进静静地站在院中,月光溶溶地照在他脸上,将少年的面目照出了一种可怖的惨白。
少女心虚胆怯,以为李重进是在生她的气,慌忙小步跑过去,勉强挤出一点笑意来,殷勤地说,“夫君,你回来了……”
她话音未落,便被拉到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中,“春儿……”少年在她耳边喃喃地轻唤着,他似乎有满腹的心事要说,可又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好反复叫着她的姓名。
李二公子素来是倨傲矜持的,屠春从未听过他这般脆弱无措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快要以为少年哭了,但仰起脸仔细看去,那些氤氲的水汽在他眼中摇摇晃晃的,却始终倔强地没有落下来。
屠春感到身子被箍得生痛,她小心翼翼地问,“夫君,出什么事了吗?”
李重进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他颠三倒四地重复呢喃着“他承认了,当着我的面,他就这么承认了……”少年的绝望是如此尖锐而刻骨,刺得屠春心中也在隐隐作痛。
她虽然还不明就里,但隐隐感觉出来了,恐怕李重进孜孜不倦想要探求的红珠死因,真相是让他无法承受的残酷。
屠春主动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背,她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他,只能这样苍白无力地安抚着。
少年不再说话了,他用力地抱住她,努力让颤抖的身体慢慢平静了下来。他觉得四周好冷,仿佛眼前这一片浮华锦绣统统是假的,唯有怀中的这个人,还拥有着真切的温度。
李重进告诉屠春的这个故事,并不稀奇。
一个大户人家的男主人,看中了在小儿子身边伺候的奶娘,几番云雨之后,奶娘便珠胎暗结了。
随后的事情可想而知,见色起意的偷欢不过是男人生命中微不足道的插曲,可求不来名分的女人羞愤之下,却只能带着腹中的胎儿去死。
或许她还有别的路可走,但天意无情,又让那个由她一手养大的孩子从背后推了她一把。
李重进坐在灯前,开始复述他与父亲之间的对话时,他还有些语无伦次,讲到最后,少年的声音已经完全冰冷了下来。
每一个孩子都曾仰望过自己的父亲,哪怕那个男人是如此的苛刻无情,然而父亲终究是父亲,赐予他血与骨,是他暗暗倾慕与仰望的雕像。
但现在为了一个死去多年的女人,他要将这雕像上涂绘的金粉一点点地敲下来,露出原本可憎的面目来。
“你看,”少年最后这样嘲讽般感概道,“他总说我不学好,可原来他是这样子的。”
屠春倒了一杯热茶,又将偷偷藏起来的零食匣子拿出来,她将这些温暖甜蜜的东西摆到桌子上,期期艾艾地看着一言不发的少年,讨好地说,“我刚找到的。”
自从李重进受伤后,屠春担心他不好好吃饭,会耽误了伤情康复,于是索性将那几个装零食的匣子都藏了起来,李二公子还曾经向她讨要过,被少女装糊涂搪塞过去了。
现在她恨不得将这世上可以安慰到少年的事物一股脑地全摆放出来,想来想去,就忽然想到这个了。
濒临崩溃的失态之后,李重进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他打开许久未见的描金匣子,打量了一会儿,又面无表情地合上了。
屠春讶然,“夫君不喜欢这些东西了?”
李重进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放坏了。”
他绝望苦痛了一整个晚上,满脑子尽是愤世嫉俗的念头,然而如今被少女搂在怀里柔声安慰着,便又从这一匣子发霉的点心中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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