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中的檀香清淡怡人,窦氏微闭双目,她面对佛像,手中缓缓拨弄着念珠,“听说进儿昨日去书房找他爹了,是有什么事吗?”
屠春立在一旁,她是循例来向窦氏请安的,见妇人打听事情原委,少女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说,“想来没什么大事,夫君回去只字未提,多半是爹又训斥他的学问了。”
她面上笑嘻嘻的,看起来全无心肝,心中则在暗思,看来李嘉行也知道此事污秽不堪,不敢对窦氏直言。
窦氏睁开眼,她容貌温婉秀丽,尽管年过四旬,柳眉轻轻一蹙间,那纤薄的愁色还犹如生了细小的倒钩,柔柔地戳着人的心尖。
“春儿,”她似是有些担心李重进,忧心忡忡地叮嘱少女,“我这个小儿子,从小就心事重。你可要替我多看顾着他,有什么异常记得告诉娘,让我也好开导开导他。”
屠春满口答应了下来,她无视了窦氏一脸想要扯家常的慈母模样,笑吟吟地说,“倘若娘没有别的事,儿媳就先退下了。”
窦氏正欲说话,这时佛堂外忽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面带愠色的方静一把掀开珠帘,径自闯了进来,李照熙紧随在她身后,无奈地冲窦氏苦笑了一下。
方才屠春来请安时,妇人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却一直安稳地跪坐在蒲团上,如今大儿媳刚露出了半张脸,她便慌忙起身迎了上去,显然是对方静忌惮之极,连长辈应有的架子也不敢摆了。
“娘,我敬舅舅是个长辈,当初的那件事,也没有怪罪到他头上,”见到婆母这般诚惶诚恐,女子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些许,她恨恨道,“可如今他公然和我过不去,您就得出来说句公道话了。”
方静性格强势霸道,一桩平常的小事,从她口里说出来,则俨然有了山雨欲来的气焰。
窦氏与屠春听她骂了半天,这才算明白过来,原来当初方静命人抱着香灰水到处撒,头一个将窦朝云的屋里弄得乌烟瘴气的,如今人家爹爹回来了,实在看不过去,就将那些沾过香灰水的床单被罩全扔了。
“仙姑明明说过,这晦气的地方洒过神水后,要静置十日,”一遇到与窦朝云相关的事,方静脑子里就充斥着一地猩红,变得毫无道理可言,她目光扫过眼前的众人,尖刻地骂道,“他这样做,误了仙姑的法事,是会惹出祸事来的!”
阴霾在李大公子的眼中一纵即逝,他很快又恢复了翩翩公子的温柔模样,走到妻子身边,柔声劝慰了她几句。
“你闭嘴!”女子抬手欲扇男人一个耳光,而见到对方丰神俊朗的脸,忽又心软了,言语间涌出了几分强忍的委屈,她喃喃道,“我心里清楚,你巴不得你舅舅把那屋子收拾干净,好把你表妹接回来。”
李照熙抓住妻子挥到半空的手,不再说话了。这真是一个面若冠玉的美男子,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眼神中仿佛衔着春江明月的清辉,好脾气地纵容着她的无理取闹。
方静被他这样目光柔和地望着,未过片刻,轮廓刚硬的脸上便微微有些泛红了。
“我知道静儿是为了李家好,”见大儿媳的情绪平稳了不少,窦氏也出言抚慰道,“你舅舅一直在外面,多半是下人没交待清楚,才会贸然坏了你的事。”
妇人声音柔善,好声好气地哄着儿媳,但吐出来的每句话都像是一口凝固的血,逼得她心口生痛。她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可在这个跋扈蛮横的女子面前,似乎又回到了卑微惶恐的曾经。
不得不忍耐,不得不屈从,不得不强颜欢笑……但她必须这样有耐性,非得这样好性子,因为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些付出都是有意义的。
屠春往门的方向退了几步,她有些呆不住了,不知是因为这对母子曲意的讨好,还是因为方静渐渐挂上笑意的脸。
她看着方静,仿佛在看前世还在一团谎言簇拥下的自己,倘若方家的权势如日中天,可以让女子长长久久地将这美梦做下去,那也算是皆大欢喜。
但目睹了女子在李家肆无忌惮的骄横,以及她屋中烟雾缭绕的情景,屠春就开始害怕了。她怕女子这美梦马上就要醒了,梦醒了尚且不打紧,她更怕这女子重蹈她的覆辙,不明不白的就被人害了。
方静气势汹汹地过来,被婆母和夫婿联手哄了半天后,又转怒为喜了。或许一开始,她争的就不是一个说法,而是自己在李家人心中的地位。
屠春杵在旁边看了半天,直至此刻,才能跟在这两夫妻身后一起告辞了。方静见她今日仍是一个人过来请安,将她拉到一旁问,“怎么样,那香有用吗?”
屠春摇摇头,她不愿让方静继续沉溺在这种诡奇的香雾里,扯谎道,“非但没有用,还熏得我头疼。静姐姐,我看大哥现在对你挺好的,你日后就别用它了。”
女子不置可否,她叹了口气,觉得这个弟媳真是个没福气的,注定在屋里得不了宠了。
李照熙看见屠春形单影只的,心中也油然生出几分同情来,他上次被这个小弟媳抢白了一顿,心中倒是不生屠春的气,因为觉得她现今算是尝到苦头了。
屠春见李大公子,一时突然福灵心至,她颇有礼数地问,“有件事情,想问一问大哥清不清楚?”
李照熙唇间含笑,“弟妹但问无妨。”
“大哥对红珠熟悉吗?”少女的声音放轻了一点,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想要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些端倪来。
李重进昨天折腾了半天,他认定了父亲是害死红珠的罪魁祸首,自己算是个帮凶,于是一会儿怨气冲天地咒骂父亲,一会儿又情绪低落,嘴上怪着红珠贪慕虚荣,神色则恹恹的,似是在懊悔当年言语中的刻薄无情。
屠春听他翻来覆去地说多了,不免挑出少年话里几个矛盾之处,但李二公子偏执地将她的疑问堵了回去,憎恶地说,“如果不是他做的,他为何要承认?”
少女当时哑口无言,可如今看到李照熙,心中那点蠢蠢欲动的疑惑就又冒了出来。
前世李大公子的那句话还在她耳边回荡,阴魂不散的,像是拼命要引起她注意的游魂。
“那院子早就锁住了……”
“我想知道一些红珠的事,”她语气谦逊地问着,“比如她大致的生辰,喜欢什么,在府中……又和谁人相熟。”
红珠死的那年,李照熙已经十一二岁了,应该能够记得很多事情,比如说,那个院子是锁住的。
如果说,当年在李家伺候的下人们已经七零八散的,找不出来几个了,那么至少主子是没换过的。而在这些主子当中,最容易套出话来的,应该就是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李大公子了。
“红珠……”李大公子沉吟了片刻,被妻子低声提醒了一句,这才想起是那个投井而死的奶娘,他面有讶色,“弟妹问这个干什么?”
屠春目光盈盈,语气真切,“她伺候过夫君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静姐姐替她作法超度,我也想到院中烧些纸钱和她喜爱的东西,好替夫君积些福德。”
她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毕竟红珠是因为李重进的话才跳井的。李照熙心中暗暗感慨,想这小弟媳不但貌美,性子也柔善,倘若自己当初没有将她让给弟弟,如今的日子多半会过得相当惬意。
男子遗憾之余,对屠春不禁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意思,觉得她嫁了个恶夫,自己娶了恶妇,竟活似姻缘谱上生生被拆开的一对好鸳鸯。
因为有了这份心思,他认真回忆了一会儿,可实在是对那个奶娘毫无印象,只好遗憾地说,“弟妹不妨去问问舅舅……”
感受到身旁妻子突然冰冷的眼神,李大公子咳嗽了一声,不过话已出口,也不好再塞回去,他硬着头皮说,“舅舅……他一直都在府里当管家,下人的事,他最熟悉了。”
“啊,我记起来了,”李照熙似是猛然想起了什么,最后补充了一句,“红珠的尸首,还是舅舅收殓下葬的。弟妹你要为她烧纸超度,问舅舅最合适不过了。”
屠春一把推开门,她气喘吁吁地看着正在书桌前沉思的李二公子,两人四目相对,居然异口同声地说出,“有件事……”
“我先说!”屠春一改平日在李二公子面前的柔顺,砰的一声将门关住,她快步走到李重进面前,激动地说,“那个院子就是锁住的。”
她今天又旁敲侧击地询问了李大公子一次,从对方口中得出了肯定的回答,少女激动地拍着桌子,义愤填膺地说,“红珠根本不是自尽的,她是被人害死的!”
“你想,她一个弱女子,没有钥匙怎么能进到院子里?”屠春在屋里转着圈子,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一定是有个拿了钥匙的人约她在荒院中幽会,两人有了矛盾,那人便将红珠推到了井里!”
她心神激荡地比划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少年的反应有些脱离她的想象,李重进很平静地看着她,脸上甚至浮现了些许无奈。
屠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又恢复到温婉贤惠的模样,乖乖走到少年身后,讨好似地替他锤了捶背,她放低了声音,讪讪道,“还有啊,我想起来了,院子的事,是大哥告诉我的。”
她怕少年还像上次那样饶有兴致地拷问她,慌忙将李照熙拖了出来。
“大哥说的?”李重进侧脸看了看她,神色有些不悦,“你何时见过大哥这么多次,我怎么不知道?”
“给娘请安的时候,”屠春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受气小媳妇的委屈模样,轻声地回答道,自觉获得真相的兴奋退下后,她又开始害怕这少年的阴晴不定了。
好在李重进今日没有继续追究她的意思,少年嘲笑着她的推论,“即使院子真是锁住的,难道红珠就不能自己拿了钥匙,然后投井自尽吗?”
屠春唯唯诺诺地应了,看起来很真诚地感慨着,“还是夫君聪明。”
“不过你有句话倒是说对了,”少年没有被她的夸赞打动,他淡淡地说,“红珠的死,确实有蹊跷。”
“昨天,他告诉我,因为他不愿意给红珠名分,所以红珠羞愤之下,才绝然投井的,”李重进看着屠春,他现在的声音很平静,犹如深藏暗涌的河流,“可是我今天仔细想了想,红珠是自己投井的,那么公务繁忙的侍郎大人,为何能在天刚亮的时候,第一个在荒院中发现她投井了,难不成他早就预知了红珠当夜会去寻死?”
“我只是想听句实话,他们就这样一个一个地糊弄我,”想起昨日大姐与舅舅遮遮掩掩的态度,少年眼中露出了嘲讽的神态,“他们是在害怕什么,难道我会去害了他们?”
觉察到李重进语气深处的怨气,屠春替他捶背的手缓了下来。她听不太懂李重进的话,只是觉得这样自言自语的李二公子有点可怜,他那么聪明缜密的人,之所以愿意一次次相信他口中那些人的话,大概只是从未想过他们会骗他吧。
“我就先去问舅舅好了,府里的钥匙向来由他保管……”李重进轻叩桌案,似是在沉思着什么事情,他清俊的脸上露出阴郁的执拗来,“不愿意让我知道的事,这一件件的……每一件,我都非要知道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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