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着靖远候送往京中的密奏,蒋璋父子们相视而笑。密奏扣下,人却是不能留,左右信使已受了重伤,都无需下手暗害,只将人原模样抬出,随手在小径边,不过半日就断了气。
次日,当地一个砍柴的樵夫路过发现尸身,他倒是个有善心的,是看人死得满身鲜血十分可怜,以为遇着了截道的,不忍心叫他死无葬身之地,便拖到一边想刨个坑埋了。不想这一挪动就从尸体上掉下一块令牌来,因靖远候部在此日久,乡民们也认得他的旗号标示,是以看见是他军中的信物,自以为即是有主的,还是交换他上司的好,是以就往靖远候营帐来。
樵夫原也是淳朴的人,送信也没想捞着甚个好处,不想偏是遇见了靖远候。
靖远候此人说得上个心胸狭窄又猜忌多疑,更何况使者身上的密奏不见了,唯恐落在旁人手上,便扣下樵夫仔细盘问。问他是怎么发现的死者,又是怎么知道死者是他军中人,为甚来报信,有没有从死者身上翻出什么东西来。
樵夫哪里知道靖远候问的是什么,依着他的见识,自然觉得这位郎君是疑心他取走了死者身上的银钱细软,自然没口子的喊冤。不想他越是叫冤,靖远候越是不信:若是樵夫没在人身上反,又从哪里知道那死者是他的人?即翻了,密奏去了哪里?是以逼问更紧。来来去去的问话,无非是这几句,甚而还用上了军棍。
樵夫起先倒是咬定了见着时就是尸身,可怜他暴尸荒野,想埋了,移动时掉出的信物,甚个文书,再没见到,就是见着了他也不识字啊。可他越是不说,靖远候拷打越狠,到得后来,樵夫实在顶不住,先是认了偷了尸身身边的银钱,而后又认了瞧见了一封信。
说到信,他倒又说自家不识字,哪里知道信上写的什么,且有不能当钱花,所以当时就扔了。听见这话,靖远候更不能答应,拷打愈紧,更问道:“你将密信送去了哪里?可是他叫你将尸身还给我?!”
军中行刑用的军棍哪里是一般人受得住的,就是樵夫这样日日砍柴劳作,身体十分强健的也受不住,哪里还顾得上想靖远候口中的“他”是谁,顺着靖远候的话,俱都承认了下来。
靖远候听见樵夫承认,又气又恨,在他看来,蒋璋遣了这樵夫来是个威慑的意思,是以怎么肯忍,竟是抢过行刑的军士手上军棍对着樵夫后脑连着拍了两下。靖远候是武将出身,手上自然有力,又是含怒出手,只两下就打得樵夫脑浆迸出,眼看着是不能活的了。
靖远候犹自恨恨,怒道:“村野匹夫也来小看我。”又命左右,“将他扔到蒋璋营寨前去!”却是当年灭了陈国,蒋璋只加了个少保虚衔,还丢了军中实职,因他的国公已是顶级勋贵,升无可升,倒也说得过去。可靖远候虽然和魏国公一般都是开国的勋贵,不过是以靖远县为封地,只是个县候,与世袭罔替的国公比,实是差得远,且百十年来就没动过,就这样都也没能升一升爵位,只是领了一军,做了主帅,到底意不平。只靖远候不敢怨天兴帝,就把一口毒气都呵在了蒋璋头上,怨他抢了先进前陈都城的功劳:都是国公了,还这般名利心炙作甚,还想封王吗?自此深衔蒋璋。
军士们虽然一样疑心樵夫是受人指使,可即不是受伪军叛逆指使便是罪不致死,看他被打死,多少觉着自家主帅过了些,到底不敢说,过来两个人拖起樵夫尸身往外走,才走没几步,又被靖远候喊住,道是:“只管大大方方地过去!”
蒋璋营寨中巡逻警戒的军士们看着几个本朝军士打扮的人将具血淋淋的尸身拖来扔在营前,之后仿佛背后有人追赶一般地跑开,自然往前查看,却是个叫打得浑身是血的村夫,也摸不清是个什么路数,回营一级级上报,直至蒋璋面前。
虽然蒋璋将信使抛出时就想好了要叫靖远候知道的,可他为人还算磊落光明,一时也想不到靖远候仅仅因为猜忌就将个无辜村民打死,正和几个儿子与谋士们商议,就听有人缓缓道:“是靖远候以为我们劫了密奏。”随后,夏侯齐从大帐外缓步走入。
如今的夏侯齐,须发已白了大半,面上皱纹倒是舒展,他走到蒋璋面前,俯身施礼。蒋璋连忙从桌后转出,双手扶住:“先生何必行此大礼,快请坐。”又使诸子向前,“从前先生教导过他们,受他们一礼也是应该的。”
却是夏侯齐因是灰了心的人,是以蒋璋请他入府时是只说是教几个小郎君小娘子的,夏侯齐这才答应。不想叫他遇着个蒋苓,要聪敏有聪敏,要决断有决断,百般的伶俐,若是个小郎君,好好教导了,不难出个俊杰。他的这一点惋惜爱财之意被蒋苓察觉,抛下了字画诗曲功课,倒是往军路上走,更为几个兄长求肯,要借他亲自批注的兵书去看。一来,夏侯齐已身在魏国公府,蒋璋是答应奉养他终身的;二则,也看在蒋家上下一团的和气,妻妾有序,兄弟姊妹友爱,他才答应将兵书借出,也因此与蒋璋诸子有了半师之谊。
岑氏死后,蒋氏一门离京守孝,夏侯齐的身份就尴尬了,没有一家子妇孺远行,其中还夹带个不曾老透的外男的道理。是以由世子夫人李氏出面,将夏侯齐安顿在陪嫁的宅子里,依旧在京里住着,还是蒋城出事后,蒋璋这才使心腹急匆匆将人接来。
夏侯齐一看来人就知道蒋璋已有打算。
在夏侯齐看来,虽然做人臣子的人都讲个忠字,可以天兴帝对蒋家的所作所为,蒋璋有异心倒也说得过去。且他也算骑虎难下,京中谁不知他受魏国公府奉养,便是不在三亲五服中,倘或蒋璋真起事了,他也要受连累,是没迟疑地跟着来了。
自到蒋璋营寨,夏侯齐得到的供奉比在京中时更甚一筹。所谓无功不受禄,今日正是机会,是以出声。只就是有半师之谊,蒋存智蒋存孝等人过来行礼,夏侯齐也不敢全受,侧身让过,只受了半礼。又同蒋璋道:“以为便是心证,并无实据,又是仅仅一个‘以为’,靖远候就能杀伤无辜,抛尸到营寨前,可见他对国公已无同朝为臣的情分了。依在下之见,国公或可请问一二。”到这时还说甚个,大伙儿不如撕掳开了。夏侯齐敢保证,一旦蒋璋再把靖国公闪出来,高畅收拾他不会手软。
自看见靖远候两封密奏,蒋璋就知道和他早晚破脸,所以夏侯齐所言正中他下怀,当时道:“善。”
这撕破脸皮也有撕破脸皮的讲究,蒋璋寻了口薄棺将樵夫的尸身装起,使军士送还靖远候,又命他们说:“县候所赐,我们国公心领了,原物奉还。”这句话将靖远候气得几乎呕血,回禀的小校退得慢些,就叫他当做了出气的筏子,一脚踢了几个跟头不算,还胡乱指了个罪名,道他有违背军纪,将他罚了二十军棍。
因靖远候年余来和高畅胶着着,不能寸进,将士们多少有些焦灼,好在粮饷齐整,饿不着冻不着,倒还能忍受。如今却是连着粮草也开始短少,靖远候又这样急躁,平白拿军士来煞性子,更多了些动摇,面上无人敢说,私底下颇多抱怨。更有个姓言的校尉说:“若是蒋公一个人统领,无人分权,勠力同心,怕是早将反贼拿下了。”
言校尉家里世代都是从军,自家也是当老了差的,虽不是将才也有些见识,虽然是随口抱怨,倒不算错。也不知怎地传入了靖远候耳。
若是往前几天说,便是正戳着靖远候逆鳞,也不过一顿军棍的事,可偏是靖远候才叫蒋璋气着,这一怒那还了得,就给言校尉扣了个“大敌当前惑乱军心”的罪名,命人将他推出去斩首。言校尉在军中日久,为人也豪爽磊落,颇有些好友,见他因失言被斩,一起求情,道是强敌在前,请饶言校尉不死,许他戴罪立功,只他们都不知靖远候心结,哪里求得到点上,白说了许多话,还是没能将言校尉救下。
言校尉因言获罪身死后,靖远候营中军心更散,便是这时,蒋璋又拔营,这一回是西移十六里,其间与高畅左军有次交锋,打了个平手,各有损伤。靖远候得到消息,先是哈哈笑一场,倒是又后悔杀了言校尉,正该将他活着,叫他张开他的狗眼看看,哪个才是将才!不想他这里得意没两天,高畅再次发动攻击,这一回是冲他来的。
也是高畅早看出,对面两军面和心不合,若是肯合并一处,不说他早败了,只怕早已失了许多土地。正是因为对家不合不分不战不进,这才叫他有了喘息的机会,得空还能偷一把机。如今如今更是形同决裂,蒋璋大军左移十六里,几乎是明着告诉他,蒋璋已另有打算,便是他去搞死靖远候,他也不会插手,且收拾了靖远候,剩下蒋璋一军,也容易收拾。想到这里,高畅不免对蒋璋也多了几分轻视,既如此,那还客气个甚。
所以趁着月黑风高,高畅领军对靖远候部发动了第二次偷袭,这一回的偷袭比上回还要得心应手些。
靖远候部才大败过一回,他本威信减弱,军心浮动,例行的巡逻虽然不敢偷懒,可多少有些松懈,这就被高畅寻着机会,遣机灵小巧的军士偷入营寨,悄悄点起火来。
火烧起来时,将士们大多在睡觉,等他们惊醒,中路已被高畅的一支骑兵冲开。这支骑兵人数倒也不多,不过千余人,却是个个身着重甲,手持陌刀。原本骑兵对上步卒就有优势,何况还有陌刀,一时间血光冲天,不少军士都来不及穿衣就已丧身在陌刀之下。倒是靖远候,因有心事,倒还醒着,来不及顶盔贯甲,立时出帐,提刀上马,领着自家亲军迎上。
靖远候亲军倒也是骑兵,骑兵与骑兵对撞,就叫其他步卒有了喘息的时间,这时也顾不得还裸身光脚,是不是身上带伤了,捡起刀来与冲入营中的叛军杀在一起。
这一仗从夜半直杀至天色微明,固然靖远候部十人里折了五六人,就是高畅部也留了千余尸体,再厮杀下去,就是能把靖远候部灭了,自家也会损兵折将,是以预备鸣金收兵。不想令旗刚刚举起,就听得身后马蹄声如滚雷般响起,不等后军回头,已有箭雨飞至,先就射倒了一批军士。
高畅也是天生将种,顿时知道上当,这当上得还十分的瓷实,甚至好说上得还不冤枉!
因为蒋璋和靖远候两部向来不合,他们破脸还是他从中挑拨的,是以他信了。
又因为蒋璋两次撤军,不但自家放了把火烧了空仓,还嫁祸给了他,且撤退时军队整齐,防备森严,所以才信了蒋璋是故意把靖远候闪出来是实情,才会误以为蒋璋虽然是名将,可如今囿于私怨,竟忘了唇亡齿寒,老得糊涂了。却原来他将靖远候闪出,只不过是做诱饵,来钓他这条大鱼。他这条大鱼还乖乖咬了钩!
高畅虽然知道上当,只好迎战。
后头的靖远候部已是无有多少余力的了,倒不用怎么顾虑,只变前锋为后队,不叫他们与蒋璋合兵,自家率亲卫带领变为前军的后队迎战。
在高畅想来,他也不是使人悄悄盯着蒋璋部,即没人来回报异动,那么来的必定不是主力,怕不是甚时分出的一支队伍,因着人少,所以才瞒过了他。不是主力,他还输不了!回马一看,领军的将领果然是他不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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