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蒋苓问马夫,李氏顿时收了泪,半是疑惑半是惊讶地问:“马夫不在?”说了这句,已知自己只顾,立时站了起来,“请傅将军。”她起得太快,竟是一下没站稳,人晃了两晃,亏得蒋苓在一边,伸手扶住了她:“阿嫂,小心。”
李氏颜色如雪,按在蒋苓胳膊上的手瑟瑟发抖,字字都似从牙缝里迸出一样:“三娘,三娘,他们这样心急!这样大胆!”
依着《唐律》,爵位传承从嫡从长,只消嫡子中排行居长的那位没触犯朝廷律法,爵位便是他的。若是这位不幸早亡,没有嫡子也则罢了,爵位就由嫡子中排行居次的承继,若是这位有嫡子,便不能越过嫡长孙去。以后历代的律法都脱胎自《唐律》,爵位传承也差不离,蒋承业眼看着将要长成,他身为嫡子嫡长孙,身份上天然占了优。便是蒋存智现时就死了,蒋承业只凭嫡长孙身份也能和他几个叔叔一争,可这点优势并不是铁打的,若是他死了残了,这点优势自然荡然无存。所以才那些人才要趁着上京时对蒋承业下手。
蒋苓低头看着脸色青白的蒋承业,抿了抿唇,轻声道:“未必就有事了。阿嫂不要自乱阵脚。”这话她自己都不大肯信,从奔驰的马上摔下,能保住性命已是大幸,怎么可能毫发无伤。
李氏嘴唇抖了两抖,咬牙道:“愿如妹妹吉言。”
说话间,傅章已到,在车窗外朗声道:“镇北将军傅章见过世子妃,平阳郡主。”
李氏含恨忍泪道:“将军免礼,大郎自马上跌落,随行马夫不知去向,将军可知他在哪里?”
傅章的声音传了进来:“大郎君的马夫陈显在大郎坠马后已畏罪自尽了。”尸体傅章亲自验过,伤口左重右轻,符合自刎的伤口。且陈显对自己下手极狠,整个脖子几乎割断了一半,呼啦啦地淌血,便是神仙也救不活他。可死得这样干脆,反而显得其中有弊。
李氏和傅章也算熟悉,听到这句就知道有蹊跷,往窗前走了两步,连声音也扬高了些:“你们怎么办的差?连着口供也没有,竟就让他死了!?”
傅章头又低了些,回道:“回世子妃。大郎君出事,末将就要拿陈显,哪晓得他当时就自刎了。只他人虽然死了,可东西尚在,校尉董骞已去查验陈显行礼,不久就有回音。”
要说出了危害魏王嫡长孙这样的事,傅章身为主将该着他负责,翻检行礼这样的事,他自家去也使得,使人去查验也使得。而董骞在他手下数年,行事稳重周全,向来可靠,所以傅章就命董骞去翻检行礼,查问陈显同伴,他自家检验被射死的惊马,再亲自去回蒋苓,这也是傅章的一点私心,却没想到董骞来得这样迟。
董骞这一没来,蒋苓已然起疑,是以不等李氏开口,已抢先道:“速去请董校尉。”
她话音未落,就听车外脚步声响不过顷刻,就有人声若洪钟地道:“校尉董骞见过世子妃,平阳郡主。”
蒋苓掀开窗帘向外看了眼,就见一员眼生的将领单膝跪在车前,光着头,没带盔,身上也只穿了软甲,便是半跪着,一眼看上去也半尊铁塔。
姑嫂两个对看一眼,因为李氏身份,自然由她先说话,李氏就问:“查出什么来了?”
董骞脸带愧色,“末将无能。末将过去时,陈显行礼好端端地放在车上,整理十分整齐,连袜子都干干净净地卷在衣裳里,除了几块碎银,百十个铜钱,竟然连家书也没有一份。”干净不是异常,没家书才是,可异常明晃晃地放在眼前,就是摸不着线索,所以董骞才说自己无能。
蒋苓素白的手按在窗框上,“他同伴处呢?”
董骞略有些难以启齿:“那些人众口一词,都说陈显为人脾性古怪,不喜与人交际,只有收着家书的时候才能有几个笑脸,要不是他控马功夫了得,也不能入了大郎君的脸,点名要他。旁的就问不出什么了。”董骞长得粗豪,实则心思细腻,当着一个世子妃未来的太子妃与平阳郡主的面,下头一句话还是吞了回去:这世上真正能熬刑的能有几个人?一个能熬,难不成还人人能熬!所以真要存心审问,也极容易,酷刑一下,必然有吐口的,只是他们既然敢在路上动大郎君,未必没有后手,还是尽快回京的好,路上不宜耽搁的时间太久。”
蒋苓手指在窗棂上慢慢敲几下,轻声道:“八郎,你使心腹即刻回去,一路不准停歇,将他们父母妻儿都扣住了送往京城,走脱一个,我只问你。”又向董骞道,“董将军,将陈显遗物拿来我看。”
吩咐他使心腹回京,傅章自无异议,可后一句听得傅章一下抬起了头:凶死的人遗物不吉利,何况陈显死得还那样惨烈。傅章待要劝说几句,又晓得蒋苓意志坚定,但凡她决定的事,极难更改,只能强忍。
再说李氏看着傅章和董骞走远,便问蒋苓:“你要拿下他们家眷这处置也是逼迫他们吐实的法子,可有一桩,我们想得到,别人自然也想得到,主事人又怎么肯将这样的把柄留着?”便是有人能熬刑,可未必能忍心看着家眷受折磨,若她是主事人也不敢冒这个险,所以,凶手的家眷很可能已不在原处了。
蒋苓却笑了,“阿嫂,这有什么。车队里马夫连上陈显,不过十五人,再算上杂役伙夫,至多三四十人,主事人还真能将这许多人家都挪干净了不成?便是能挪,这三四十户人家先后失踪,难道就不怕引人怀疑吗?就算他们将人都迁走,这许多人家,还真能一点蛛丝马迹都留不下来?牵涉的人越多,越容易留下破绽。我以为他们不至于这样大张旗鼓。”
李氏想了想,又问:“可他们只将涉事人家属迁走,岂不是不打自招,倒将把柄送到我们手上。”说到这里,不禁感叹,三娘从前聪明伶俐,如今却是差看许多。
蒋苓道:“行刺大郎,本来就该死。父母妻儿都保住了,自己死上一又能如何呢?”
李氏便道:“即如此,那又何必将人都拘起来。”
蒋苓叹一声,阿嫂料理庶物可以说妥帖周全,可到底欠缺了些。这也难怪她,阿娘当时选她是照着魏国公府宗妇选的,依着阿嫂的品行心胸已是够了,她只消叫阿兄没有后顾之忧便是。可如今阿兄日后的身份贵不可言,阿嫂再以寻常宗妇身份来行事,阿兄未必能如意。至尊夫妇失了和睦,与国家也不是幸事。所以有意叫李氏明白,因此解释:“他们在营里,还能不合同伴来往交际?总不能人人是陈显!日常说话里难免会有蛛丝马迹留下来。平常未必想得起,想到了也未必肯说,可一朝涉及家人,自然不肯白白受人牵累,”只怕连伙伴夜间睡觉磨牙这样的事一一都能说出来!
李氏听说,叹息一声,道:“这道理我也明白,只是”还要再说话,就听榻上一声呻吟,连忙扑过去看,就看蒋承业依旧闭着眼,两腮却是赤红,心下不由一沉,颤巍巍伸手去摸,却是着手滚烫,竟是烧了起来。
要还在魏王府中,这点烧还不要紧,或是医或是药,总不能少了大郎君的,可这会子,就是有良医在,药品总不如家里齐全,李氏双眼一红,险些落下泪来,要扶在蒋苓肩上才站得稳,哑了嗓子道:“开门窗,备温水。”
到了这时,也只能将马车的窗门都开了一条缝,又现烧了热水来,预备给蒋承业擦洗全身,蒋苓与蒋承业便是姑侄之份,一个已是要长成的少年郎了,蒋苓也只能避出去。
到了车外,就看蒋承业的那些亲卫俱在,依旧跪在地上,一旁是持刀的军士看护,一来是防他们哪个又畏罪自尽了;一个也是怕他们忽然发难。这些亲卫也到底是蒋承业身边的人,轻易动不得大刑,李氏倒是好开口,惜乎她现在一心都挂在蒋承业身上,哪里来的精神料理他们。
这些亲卫在蒋承业惊马时,也曾尽力挽救,所以虽然跪着,心里倒还有些指望,指望蒋承业醒过来,他们也就只有小过了,不想蒋承业迟迟不醒,而平阳郡主又拿看死狗的眼神看他们,不由着急起来:平阳郡主是哪个?将要登基的新皇爱女,王爷们嫡亲的妹子,益阳候的夫人,别看她如今也是个端正美丽的贵妇,行不动裙,言不高声的模样,可少年时就有当街弯弓搭箭的举动,万一旧日脾性发作,先将他们处置了,可往哪里去喊冤!便是日后有言官参她,也于事无补了。
所以有人性子急些,先就嚷了起来:“郡主,郡主,大郎君惊马并不是我们动的手脚呀,伤着大郎君与我们有什么好处呢? 难道我们就不怕死吗?且我等也尽力追赶了呀。”
蒋苓失笑:“尽力追赶?护卫不周,尔等原就有罪。竟还要与我表功吗?”
听见蒋苓这话,那人一窒,这才低头道:“属下不敢。”
蒋苓走上几步来到跪了一地的亲卫门面前,将他们一一看过,才慢条斯理地说:“我自小不是良善,儿时也是极顽劣的,人惹了我,我必打还,手脚还要更重些,所以名声上不大好听。阿爹阿娘为了我这个短处,不知费了多少神,劝诫过多少回,终究改正了些,至少轻易不喊打喊杀了。”虽然她说话和气,连着声调也不高,可莫名叫亲卫们听着害怕,他们再一想里头昏睡的蒋承业的身份,深知这回说不定凶多吉,不免更觉得自家可怜,有年轻经事少的,竟是呜呜咽咽的哭了两声。
蒋苓又笑了笑:“我不打你们更不杀你们,你们只管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告诉我。想不明白也不要紧,慢慢想,总能想明白,我这人也好说话得很,向来不累及无辜。”
什么不一定会累及无辜,要大郎有什么事,累及父母妻儿简直是一定的。可说什么呢?便是胡诌,也得有头有尾有影,不然一旦揭破,只怕更要没有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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