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登基大典还有两月,事务繁多,石秀是蒋璋顶看重的女婿,领了一样要紧的差事,就是监督建造登基祭天的高台,每日几乎是辰时就出门,不到酉时不能回来,甚而亥时回来也是有的,赵佩要找他,出门前是不能的,只能等到他回府后。
好早今日石秀回来的早,不过未时就进了府,梳洗更衣,正想坐下来吃杯茶,就听赵佩求见,便说叫。
赵佩是半躬着身子进的门,未到赵佩面前已跪到地上,拿头抵着地,膝行爬到石秀面前,抖抖筛筛地道:“属下,不,小人有一事要回侯爷,请侯爷看在小人服侍多年,尚算尽忠职守的份上,保小人一条性命,小人来生结草衔环也会报答侯爷的恩情。”
石秀两道浓眉都拧成了结,“你这是什么样子?”
赵佩依旧不抬头,只管放声哭,一面哭还一面拿头抢地,哭得石秀心上烦躁,便将手一摆:“你这是胁迫!即怕性命不保,就不要说了,我也不想听,出去。”
赵佩的哭声戛然而止,心慌意乱的抬起头,哑着声道:“侯爷。”磕破的额头上缓缓淌下一缕鲜血,趁着他苍白的脸色,看着尤为可怜。
到了这时赵佩才知道什么先求得石秀庇护,将他改名换姓远远送走这条路是再行不通了,能不触怒石秀已是大善。只能缓缓跪直了,将要说的话在心里先想了一边,这才斟字酌句的开口,将他怎么从如雪片般的拜帖以及信函中发现一封封皮上一个字没有的投书,投书的自己歪歪扭扭,显见得不是用惯用的右手,这样做,分明是怕人按着字迹查出他身份来。而信上的内容也的确要命,说的是小世子早产原是夫人的缘故。
和便是赵佩说得异常含蓄,话音未落,就听到耳边一声脆响,又有几点白光在他身边掠过,脸上先是一凉转而一痛,紧接着便是有些湿漉漉,拿手一摸,却满手的血渍。却是石秀震怒之下摔碎了茶盏,飞溅的瓷片将他的脸割破了。
石秀对赵佩看也不看,背着手在房中不停的转圈,直转得赵佩心惊胆战,以为不待夫人公主发作,侯爷先不能放过他去时,就看石秀的靴子在他面前停住,而后问:“信呢?”
赵佩连忙从怀里摸出信函,捧在手上,高高举过头顶,又小心翼翼地道:“除着小人,再没第二个人看过,”
石秀看着赵佩手上雪白的信函,两道浓眉越皱越紧,过了好一会才伸手取过,随手往书桌上一掷。“你说没第二个人看过,顶好是真的,出去。”
赵佩又磕了个头,倒爬着退到门边,这才站起身,退了出去,临出去还顺手将书房门轻轻拉上。
石秀站在书桌前盯着没一个墨点的信封看了好一会儿。赵佩是他信得过的人,不然也不会放在要紧的回事处,他相信他不会胡编乱造,也信赵佩不敢无中生有。可如此一来,便要信这封信上所说属实。
那么三娘做了什么?她自嫁与他后,一洗从前跋扈的行状,可以说深居浅出,安分知礼,甚而连着几个兄弟姊妹也不大走动,那她做了甚使得福郎早产?
是了,三娘她身份贵重又年轻貌美,嫁与他这军汉已是委屈了。不想他这军汉还有前妻长子寻上门来,便是她将人收下,这口气吞不下也是有的。为着不叫人说她嫉妒不能容人,又不能将刘氏母子送走,所以只能另外设法。
想来是三娘知道他看重这一胎,也晓得他想保刘氏母子太平,为着离间他们夫妇父子,故意设法早产。以宝郎一贯的名声,说是他气的,再不会有人不信,就譬如他,果然就对刘氏与宝郎多了几分厌弃。
石秀叹一口气,探手拿起信,正想抽出信囊,动作忽又停下。
所以这信不能瞧。方才他只是揣测,要真看了,就是信不过三娘,一旦叫三娘知道,她那样骄傲的性子,夫妇们离心就在顷刻。
就是这样!便是三娘是为着要他远离刘氏母子才使得自己早产,也是侯府的家务事,即是家务事,那外人是怎么知道的?不但知道,还能投书过来?只怕是刘氏不甘被屈,又见不着他的面,所以使人辗转投递,诉说委屈。之所以信封上不着一字,是怕三娘拦截啊!
石秀一面觉得蒋苓为了设计陷害刘氏母子连着亲生骨肉也拿来作伐,手段太激烈了些;一面又觉得蒋苓之所以会如此,也是刘氏母子从前步步紧逼的缘故,可转念又觉得刘氏母子这回的确是叫人陷害,委屈了。
罢了,只当没有这事也就是了,等皇上登基,三娘自是公主。一个公主,一个百姓,身份天差地远,刘氏争不过自然就安静了。
想到这里,石秀将信连信封一起撕成碎片,一起投入房内那只青瓷阔口养着一尾红白相间锦鲤的鱼缸里。
纸片入水,不过几息。墨汁就叫水化开,氤氲成一副水墨山水,而后水色渐渐浓,到得后来,将水都染做了淡黑,石秀盯着水看了半日,终于吩咐人进来,将鱼缸抬出去,连水带鱼一并丢弃
又说赵佩回到回事处,他额头带伤,心上惊惶,到次日就发起烧来,起先只是低烧,饮食懒进,赵佩自家知道这是惊惶郁结所致,瞧大夫也没用,所以也不就医。不想没过两日,人就烧得烫手,可精神却好,两只眼睛都好说雪亮,问他话也理路清楚,所以不光是赵佩,便是众人也不当一回事,还有人笑赵佩这是久不回家,火气太足了,回去见见他妻子就好。
赵佩虽然没将这话当真,可还真回家走了一趟,将月俸与平日里收到的好处送回去。
赵佩的妻子姓个柏,年纪比赵佩还大上两岁,一向贤淑端庄,体贴周到,看赵佩发烧,人也痩了一圈,便强将赵佩留下,使家里小厮去请郎中,一面同赵佩道:“侯府里多少良医,郎君烧得这样,难道连问一句都不曾吗?”
她这话虽然没明指,可赵佩也晓得说得是石秀。要是从前,赵佩或许还有自己这样忠心耿耿,侯爷要能做国公,他也能随着侯爷再进一步的想头。到如今,知道能保住性命已是极有运气的事了,旁的不用再想。所以不但不应妻子柏氏的话,反将她责怪一番,说她多事口舌。
七出里就有一条罪名是口舌,赵佩这样轻易说了,柏氏委屈之余多少有些心寒,便在赵佩执意不肯瞧郎中时赌气不肯再劝。
赵佩在家呆了不过两个时辰,取了柏氏亲手做得的一罐秋油萝卜,一罐油炸小虾米,十几只腌得冒油的咸鹅蛋回了侯府。
到了晚间,赵佩就着秋油萝卜与咸鹅蛋,痛痛快快喝了两大碗粥。两碗粥下肚,赵佩就出了一身的汗,连着热度也仿佛退了一样。赵佩自觉爽快,还往大厨房要了两桶水,痛痛快快洗了回澡。
洗完澡的赵佩将摇椅摆到了房门前,一边又搬来一只小几,泡了一壶浓茶,倒了一碟油炸小虾米,在那里看人来人往。摇椅晃过来,赵佩便抓一只小虾米,晃回去又喝一口茶,十分惬意模样。同住一个院子的钱二郎还笑他,说到底是有娘子照应的人,果然不一般,还过来讨了一把小虾米去吃。
赵佩看见这些,起先还得意,慢慢就觉得人倦得厉害,两只眼睛像睁不开一样,就想起身回床上睡去,哪里想得两条腿一点力气也无有,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赵佩慌了起来,正巧方才讨要他小虾米的钱二郎走来,他便想请他扶一把,将他送回房,然后替他将府医请来,哪里想到,他嘴张张合合了半日,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好在他虽然说不得话,可脸上却是口眼歪斜,口角水滴答,只消不眼瞎,都看得出他情形不对。
不想那钱二郎倒真是瞎了眼,走到赵佩身边,手一伸,将装着油炸小虾米的碟子拿起,笑眯眯地在赵佩眼前一晃,“多谢了。”说了竟是扬长而去。
赵佩这时才知道不好,无论他心上怎么愤怒后悔,已出不了声,喉咙里嗬嗬做声,手脚抽搐得越来越慢,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两脚重重踏了两踏,失去光彩的双眼张得老大,已是气绝了。
赵佩一死,石秀便命人将他的屋子封上,又使亲近随从报了万年县。
万年县令年长青听说是益阳候府出了人命,他那人素来胆小,可又不能不来,勉强壮起了胆往益阳候来。见着石秀先说了许多赔小心的话,见石秀还算和气,方过去查看现场。
赵佩的屋子里极干净,除着换洗的衣服并几本书以及几两碎银,与今日才带回来的几样小菜之外,旁的竟是什么都没有。年长青亲自看着仵作将吃过的茶并几样小菜一一验过,都是干干净净的,用的材料也都新鲜,可见不是叫人毒死的。
即不是叫人下毒暗害,且赵佩这副口眼歪斜的死像与中风极像,年长青便将与赵佩走得近的,或是他身死当日同他说过话的人一一叫来询问。问得赵佩连日发烧,饮食懒进,人瘦了许多,是个人都看得出他病了,偏赵佩讳疾忌医,不肯瞧病,以至延误良机。又听说赵佩回家一趟后倒是退烧了,可他才退烧便叫了水洗澡,想来就是洗澡时着了凉,把病根勾起,所以急病而亡。
年长青不想得罪石秀。
他拿什么与石秀比呢,石秀不久就是驸马,又是新皇爱婿,只消不出大乱子,益阳候府三代的富都是稳的。
可他呢?也是要交五十的人了,连着孙儿都进学了,他还同益阳候争什么?便是争出个是非曲直来,难道他还能将益阳候如何了?!不如现在将这事了了,许还能在益阳候面前留个好。便是益阳候不记他的好处也不要紧,只要不记他的仇,日后不拦着他儿孙们的前程就好。
是以,年长青复又来见石秀,将尸格与他看了。
石秀扫过一眼,说一句“辛苦。”便将尸格推还给年长青。
年长青看见石秀这姿态,就晓得他对结果满意,心上巨石一松,可到底有愧,是以又有些酸涩,他将尸格小心收好,推说还要回去结案,起身告辞。石秀便命长史将年长青送出侯府,态度也算得上和气,可石秀越和气,年长青越是不免多想,想自家要是没遂了他的意,这益阳候会怎么料理他。
万年县一走。侯府边将侯府才将柏氏请来,将赵佩忽然去世,仵作已经验过,赵佩是急病而亡的话说了,又有长史奉石秀吩咐封了一百五十两银子送到柏氏眼前。
柏氏听见丈夫身死可以说魂飞天外。想到昨日赵佩回家时人还好好的,夫妇们为着小事还争执了几句,不想只过了一夜就天人两隔,心下只不大肯信。可不肯信又如何?益阳候战功彪炳,名声极佳,实在想不出他暗害赵佩的理由。可要不是有益阳候的影子,一个壮年男人忽然暴毙,万年县就能轻描淡写的一笔勾过,连苦主也不叫来问一问的吗?
可莫说是无有证据说益阳候害人,就是有证据,他身在八议,也不是寻常官员能料理得了他的。什么受了冤屈的草民一张状纸告上衙门,就有青天做主,凭什么驸马仪宾都能一刀斩了,不过是哄傻子的!刑不上大夫,并不是虚妄。
柏氏也是明白人,晓得强不过石秀,且真要执拗,石秀能杀一个赵佩,自然能杀第二个,所以只能忍气吞声地答应,答应了不说,还得谢过石秀待赵佩有情义,肯赐他寿材做收敛之用。待出了一眼益阳侯府
赵佩死后,密信一事便算是揭过了,石秀也渐渐将此事抛在了脑后。这也是石秀身为男子的通病,总觉得女子在后宅争风是常事,即没什么恶果,便不值得大惊小怪。
算着蒋苓等人将到京,虽然侯府样样齐备,可石秀还是命人将又收拾了一回,位于中路的正院上房自然是蒋苓的,谁也占不走,这是礼法规矩使然,石秀也没做它想过。可刘丽华,石秀觉得她也算是和他一同吃过辛苦的,这回又受了委屈,也不好太亏待她,所以将东路最大的一个院子给了刘丽华,自以为一视同仁,再无偏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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