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才落,就看两边上来几个内侍,两个走到小岑氏身边,一个拉手,一个抬脚,才一动,就看方才还起彷如死了的小岑氏微微一动,竟是张开了眼,吓得这两人手上一松,又把人扔了下去。
这一扔,小岑氏又呻吟一声,对着左右一看,再慢慢去找蒋璋。
蒋璋依旧立在台上,冷冷地看过来,脸上再无她初见时的和煦,也无她入宫的温和,冷冰冰的,看她仿佛看死人一样。
小岑氏竟是笑了几声,喉咙中一痒,鲜红滴滴一口血吐了出来,她挣扎着半爬起身,看向蒋璋:“愿妾与圣上,生生世世不复相见。”然后慢慢地阖上双眼,人复又倒在地上,这一回,是真的再也不动了。内侍们这才敢上前惊小岑氏的尸身搭下去。
蒋璋看着小岑氏留下的那滩血,脸色神色渐渐晦暗不明起来。他从前在女色就说得上克制,偏爱赵氏,敬重岑氏,待这两个都不在了,蒋璋都好说句清心寡欲了。而对小岑氏,蒋璋会纳了她,一半是为着她是岑氏族妹,更多的怕是英雄暮年对着仰慕他的女郎的得意,哪里晓得这份得意最终竟成了笑话!
书案后的椅子已被蒋璋扔出去砸死了小岑氏,现在的蒋璋模样又可怖,竟是没有一个内侍宫人敢上前搬只椅子与他坐的,蒋璋站了一会,渐渐觉得两腿发软,正要坐下,就看方才拖小岑氏出去的两个内侍连滚带爬的进来,前头那个手上还拿了个紫绫皮的包裹,包裹上还沾着些血。
“圣上,圣上。”内侍连滚带爬地扑到阶前,把包裹捧过头顶,却是他们将人拖出殿外,想找个偏僻的宫殿先存一存,不想挪动尸体时,从尸体身上落下这个报复来。要死的是个宫人,内侍们或许有胆子匿藏,可这位虽然死了,到底是还是德妃,圣上许是叫祁王泰王两个气愤了,才一时错手伤了德妃。等事了后悔起来,匿了这包裹就要拿命来赔了。所以两个都不敢藏,一起拿着包裹来见蒋璋。
蒋璋这时正是个面目狰狞,一眼看过来时,眼里还带着杀气,内侍们胆子险些吓破,还不得不壮起胆子把前后因果说个明白。蒋璋略略迟疑,伸手想要抓起包裹,手才落到包袱皮上,陡然觉得一烫,手一抬一挥,包袱顿时飞出,远远落在地上,四下散开,露出里头两件衣服来,却是寻常女子的上衣下裳。
到了这时还有甚不明白的?方才蒋璋摸着小岑氏腹前微微的凸起必然是这她藏在身上的这两件衣裳。即藏了衣裳在身上,那她出去要向汉王楚王报信,大约也是实情,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才混进殿来自告奋勇。且她也心细,晓得内侍衣裳在街上太过招摇,所以才在身上藏了女子的衣裳,哪里想到就这两件衣裳要了她的性命,怨不得她临死要说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一知道小岑氏是冤枉的,蒋璋不免又把岑氏想起,她岑氏临死前一样说过这句,一个如此,两个也是这样,他蒋璋真错到不可谅解么?
蒋璋看看衣裳,再看看自家的手,眼前一黑,人直挺挺地倒下,内侍们一向低着头,军士们离得又远,竟是没有一个人来得及扶住,直听得咚的一声,蒋璋重重地跌在地上,双眼一闭,竟是昏厥了过去,全不知宫外这时已杀得热火朝天了。
却是蒋存智收着蒋存孝与蒋存礼两个逼宫的消息,果然深信不疑,他一向晓得这两个弟兄待他向来不怎么服气,待得立朝以后,更是别有用心。上京时大郎受伤,就脱不出他二人手笔,所以早存戒心,不然也不能在蒋璋赐了孺人后虚与委蛇。这还是细枝末节。要说到朝上的势力的争夺,彼此更是寸步不让。这还是碍着蒋璋还掌着朝政,不然只怕早已白刃相见。是以一听见蒋存孝等人逼宫,先就信了五分。
另外五分却是疑心祁王泰王逼宫是假,诱使他领兵勤王是真,到时反扣一顶逼宫的罪名与他,还真是百口莫辩。只略一迟疑,就看西南皇宫方向一道浓烟直冲天际,紧接着又有好几处烟火滚滚而起,不远处,隐隐约约听见人喊马嘶,又有金铁交鸣,仿佛两批人马已厮杀在一起。
一道又一道急报匆匆报来,先是说泰王祁王两个进宫许久未出。又有消息,道是义安候古进宝的人围住了汉王府。又说,敬国公石秀按兵不动。长平候傅泰已与永安候傅康合兵,正往延庆宫来。
一桩桩一件件,桩桩件件说着蒋存孝等人逼宫是实,到了这时,蒋存智实已失了先手。好在他即封太子,自有一支太子幼军,又因为他是马上的太子,这一支军队本来就是他亲手带出来的,使起来几乎是如臂使指,便是失了先机,只要薛惟石秀两个没反叛倒戈,他就不能输。
可薛惟还好,这人往好了说择善固执,往实在里说,就是个不知变通。这样的人,一旦认准件事,再不会三心二意的,所以倒是不怕他倒戈。可石秀就难说,这人从前看着是端方守礼,有情有义的君子人,可等着刘丽华来投,他的真性情渐渐暴露。
原配夫妇因为战乱离散,妻子生死不知,做丈夫的再娶不算错,娶了后妻之后,前头夫妇重逢,因为后妻身份贵重,不得不委屈前妻母子,也好说个情有可原。可一面委屈原配做小星,一面又要发妻出力为他履险,就好说句冷情了。一个冷情的人,多半重利,而重利的人在大势未明前会得偏向谁,那可真是谁也说不好。
叫蒋存智疑心的石秀在他的敬国公府的前厅里听着斥候一个接一个进来报信,前厅里灯火昏暗,他偏又坐在暗处,整个人除着一双眼明亮有神之外,旁的几乎都藏进了暗处,以至于蒋苓一身地戎装从灯火通明的院子里走进来时,竟是看不见石秀在何处。
历代公主下降,都建有公主府,到魏朝,因蒋璋几个女婿都是他打天下时的干将,功高如石秀做得国公,余下的薛惟古进宝等也是个世袭罔替的开国候,且石秀之母早亡,更无其他女眷不说,倒有个前妻刘丽华,而国公府到底需要个能主持中馈的女主人,总不能叫刘丽华来主持中馈,左右蒋苓的公主府左右自有家令,也不用她费心许多,是以蒋苓自进京后一直住在敬国公府里,这时听见蒋存孝蒋存礼两个意图逼宫,自然坐不住,自己换了软甲,提剑来见石秀。
石秀看着妻子过来,脸上还挤出一点笑来,“公主,仔细脚下。”
蒋苓也不与他寒暄,直问他意欲如何?是坐在这里等外面尘埃落定,看着哪个获胜,、他再去效忠,还是立时驰援太子。
石秀起身,蒋苓这才看见他已换好了盔甲,鲜红的盔缨中雪亮的盔尖在半明半暗的烛光中闪闪发亮。
石秀笑道:“公主当我石某是什么人?莫说太子是我舅兄,便是不是,石某心中也只有大义。”说了,召来他的亲卫,吩咐他们与公主亲卫一起将敬国公府护卫起来,只消护住了公主与世子,大郎几个,就算他们的功劳。
这话说得原也在情在理,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可蒋苓听在耳中,总觉得哪里出了岔子,便说君父有难,她无论是臣子还是儿女是身份来说,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我受国家供奉,国家有难,自当效死。”说了,无论如何要跟上。
石秀想一想,才道:“也罢。还请三娘不要离某左右。”吩咐护卫们只管守住敬国公府,除着他们夫妇,哪个的号令都不许听云云。
石秀的亲卫论起人数来比蒋苓的亲卫少上许多,可论起彪悍来,个个都见过血,手上沾染过许多人命,自是远胜公主护卫。是以石秀将他们两队人分成两批,他的人带走,驰援延庆宫。蒋苓的人则留守敬国公府,若是敬国公府都失守了,务必将福郎带出去,若是父子们有缘,日子自然还能再见。至于宝郎石文宗与刘丽华,石秀也有安排,只叫他们母子在一处,若是看着大势不妙,就带上行囊,想法子混出城去,一样是保全性命要紧。
蒋苓越听越觉得石秀有异,安排他心腹扶持好福郎算不得什么,毕竟福郎年纪还小,自己走不脱,可为什么要特特关照刘丽华母子带上行囊,还不让他们母子与福郎同行?难道他早知今日,所以一早有预备,还是信不过刘丽华母子?可他既然早知今日,怎么不先提醒阿兄,阿爹好让他们早做预防呢?
种种疑团在蒋苓心上盘旋,只是这当口赶去救援的,不好扯着问,只能暂且忍耐,与石秀一起赶往延庆宫,远远已能看见延庆宫已叫一支军队团团围住一波又一波的攻打,灯笼火把照如白昼一般,领军的不是别人,正是安泰公主蒋茉的丈夫古进宝。
可延庆宫里一样有护军,还是由蒋存智亲率,所以两下里战势纠缠,一时竟是谁也占不了便宜,而蒋苓与石秀的到来,使得局势逆转,古进宝立时腹背受敌,待要收缩人马后撤已是来不及了,延庆宫宫门大开,几匹铁骑在前,似利刃破水一般,直将古进宝的前锋劈开,剑锋直指古进宝。
为首的小将金盔金甲,内称素罗袍,竟然就是蒋承业。
蒋承业的腿伤未曾痊愈,走得快了就有妨碍,骑在马上行动倒是没大碍,更何况,自家父子都要叫人反了,要再稳坐不动,看着属下卖命,岂不是叫人心寒。而蒋存智,虽然正当壮年,可他常年征战,前不久重伤险些不治,好不容易缓过来又中了毒,面上看着已恢复得七七八八,可实际上却是个空壳子了,哪里还提得动枪,百般无奈之下,只好由蒋承业身先士卒,到底他也是他唯一的儿子,这江山社稷终究要交到他的手上。
蒋承业临出来前,蒋存智还谆谆嘱咐过,说只是叫他领军,只要压住阵就好,并不是要他身先士卒,保全了自己就是功劳。叛军首领抓不着便抓不着。只要叛乱能平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些乱臣贼子能跑哪里去?要这回局势乱了,叫蒋存孝蒋存礼他们得了手,父子们性命都未必保得住,自然更用不着蒋承业打头。所以千叮万嘱,叫蒋承业不要冲锋向前,哪里晓得蒋承业少年气盛,看着这个自己从前叫姑父的人身先士卒地造他们父子的反,哪里忍耐得了,当时便一马当先地冲过来,手一抬,长枪直扎古进宝面门。
古进宝的悍勇不要说比不上傅章了,连着石秀薛惟也比不上,约莫也就和蒋存义仿佛,可胜在临战经验丰富,对付蒋承业这么一个自小叫人捧着长大的富贵郎君还是绰绰有余的。当下也不用全力,瞅准长枪来路,刀尖在枪头上一撘一扯,就将蒋承业长枪荡开。
蒋承业身份矜贵,是蒋璋的嫡长孙,是以上校场与蒋存智麾下的将领们对练,没有一个敢拿出全力来,反而多有容让,唯恐伤了他,宁可叫蒋承业赢。以至于蒋承业对自己真实的本领并不清楚,还以为自己是青出于蓝,并不输给蒋存智当年。
这时和古进宝一搭上手,长枪就叫古进宝荡开,心下就是一沉,还不等他撤回招式,古进宝一刀横拖,已割向蒋承业腹前,这一刀要是叫古进宝切实在了,蒋承业非死即伤。要回枪招架已是来不及了,蒋承业只好扭腰,堪堪将刀刃避过。
古进宝不等招式使尽,手腕一转,刀柄回收要去敲蒋承业,要真被他敲实了,虽然有盔甲护身,伤不到皮肉,吃个大苦头是一定的,若是古进宝力气大些,指不定还能把蒋承业击落马下。
可蒋承业避过前头一刀已经勉强,眼看着这一击就要挨上,就听得身后喊打喊杀声四起,又有一长柄斧从旁伸过来,恰恰好将古进宝的刀柄架住。
却是蒋承业他人轻马快,一路砍杀过来时把自己的护卫都远远甩在了身后,都好说句孤身深入,别说古进宝了,就是那些军士们一拥而上,就能要了他的性命。所以护卫们拼死地往前赶,有几个马快的在蒋承业就要抵挡不住之时赶到,一人拨马横插,将蒋承业与古进宝隔开,一个抬斧来架古进宝的刀,生生将蒋承业救下。
可这时蒋承业已好算是深陷重围,就是护卫救下,也瞬间落入包围,左支右绌,脱身不得,正忙于招架,就听得身后一阵喧哗,就看围着他的叛军向两边分开,顶头一人,白马素甲红袍,竟是平阳公主蒋苓。
虽然蒋苓的刀马平日也是勤加操练,寻常男子两三个都近不得她的身,可并没有真正上过战场,就是身边有护卫,这样杀入叛军一样也是毫无胜算,甚至不用古进宝亲自出手,只消叛军们一拥而上,别说救不了蒋承业,就是她自己的性命也未必保得住,怎么偏就叫她闯了进来,同蒋承业会合了?
不但叫她与蒋承业会合了,古金宝甚至没有半点要与她敌对的意思,反示意麾下军队让些余地,好让他们姑侄能聚到一处,要在平日,蒋苓决计会察觉出异常来,可现在她全心挂在蒋承业身上,竟就忽略了。
再说蒋承业,年少气盛,冒进贪功,竟是把他爹蒋存智的吩咐抛在了九霄云外,直到身陷重围才觉得后悔,正以为凶多吉少之际,忽然看见蒋苓来救,也是喜出望外,连忙催马和蒋苓并肩一处,竟还道:“姑母,我们退回去。只消能进府,就不怕了。”
话音才落,就看他身后的延庆宫中忽然红光闪烁,紧接着就冒出火舌来。想延庆宫是东宫所在,守卫森严,还有蒋存智坐镇,哪里是轻易就能叫人放起火来的?宫内能起火,自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这道理蒋苓明白,蒋承志自然也懂,姑侄两个对看一看,立时圈转马头想回延庆宫,不想四周叛军潮水一样围拢过来,便是蒋苓蒋承志两人的护军侍从拼死厮杀,也不能将两人送出重围,不仅如此,包围圈还收拢得越来越小,蒋苓与蒋承志两个都好说句浑身浴血,尤其蒋苓,她来时银甲红袍,杀了这一会,银甲上溅满鲜血,几乎和她的红袍一个颜色,便是如此,也不能从包围里杀出去。
延庆宫里中的火势也越来越旺,里头也有人要从大门里逃出来,可才冲到门口就叫乱箭射了回去。身后是烘炉烈火,面前是箭雨刀枪,无论那条都是死路,而不光太子妃李氏不见踪影,就连蒋存智并他的近侍与护卫也不见人影。蒋苓与蒋承志焦急万分,下手更不容情,本着擒贼先擒王,姑侄同心,一齐杀向古进宝。
以古进宝的能耐,拿下一个蒋苓可以说易如反掌,再加个蒋承志也不是难事,可这是平常时候,要真拼命起来,又是另一种说头,古进宝倒也叫他们姑侄两个逼得手忙脚乱。
古进宝越杀心头怒气越盛,一面荡开蒋承志的长枪,向蒋苓道:“三姐姐这是作甚?你是公主,凭是谁做了皇帝,至多叫你做个长公主,还能封裂土封王吗?哪用你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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