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没靖远候夫人意欲同镇国公府议亲这回事,杨珊娘的感叹也不过是小娘子少年时一时的善感,好似看见枝头的花开得灿烂,虽然采摘不着,看两眼,叹息一回,回头也就丢开了。便是试图议亲的事叫杨珊娘知道了,更晓得林氏回绝得一丝余地也不留,这便叫杨珊娘委屈不甘。
而这份委屈不甘在晓得林氏曾试图为傅章说定蒋苓时转成了愤懑:蒋氏三娘,样样与她争!
自此,杨珊娘深恨蒋苓,所以才有那回陷害,不想蒋苓诡计多端,不但没算计成她,反被算计了去,在诸夫人娘子们面前丢尽了脸,坏了名声。
杨珊娘不但不以为是她有过错在前,反认为左右蒋苓已有了妨克的名声,多背一样又能如何?偏要来害她,实在的气量狭小,刻薄狠毒。
有了这些前情,杨珊娘固然怨恨丈夫凉薄暴躁,舅姑刻薄不慈,可对蒋苓的埋怨也更上一层。认定要不是蒋苓坏了她名声,她何至于与这样一个瘫子成婚。他的种种不幸,始作俑者是蒋苓才对!
永定候一家子抛下杨珊娘自家回老家去,虽然丢失了嫁妆中许多首饰细软,可好在陪嫁的田地商铺尚在,上头又没了管束,杨珊娘的日子反而好过起来,只消不想起蒋苓,杨珊娘的日子可以说过得十分顺意。
这份顺意在高畅进京后化为了乌有,永定候府叫高畅夺了去,杨珊娘作为前永定候世子夫人叫扫地出门,连着嫁妆也没能收回。丈夫姑舅早走得无影无踪,自家阿娘也扶着阿爹的灵柩回乡,不在京中。从前的靖远候府虽然留有看守的管事,可杨珊娘埋怨她阿娘将她嫁给永定候世子那个残疾,赌气不肯回去。旁的亲友处都自身难保,也不肯收留她,可怜杨珊娘竟是无处容身,只能寄住在庵堂。
庵堂的日子难过,晨起清扫院落,挑水捡柴,尼僧们做功课时还要在一旁听课,午膳倒是能吃饱,可无油无盐的两样青菜配个杂粮饭,哪里经得起劳作,常不到晚饭时就能饿了。
出家人晚饭用得早,申时就开饭,且吃得稀饭馒头,再配点庵堂自家做的酱菜,还不等做完晚课就能饿了,日子可说十分清苦,可到底头顶有瓦,四周有墙,睡觉有床,杨珊娘也就安心住下。
过得数月,尼僧们晓得杨珊娘写得一笔好字,便请她抄经,好舍与施主们。一本经书,薄些的几十个铜钱,厚些的百十来个,这点铜钱杨珊娘从前再瞧不上,她打赏下人比这些多,可如今倒是进项了,便是住庙里吃住不用花钱,可总不能身边一文没有。
这样的安静的日子直过到了高畅兵败,从前的魏国公如今的魏王日后的大魏天子率大军进京,杨珊娘仿佛从梦中惊醒:蒋氏三娘要做公主了。公主呀,女子中顶舒适畅意的身份,皇后王妃还要贤名呢,公主却好肆意,丈夫不敢管束她,姑舅不敢拿捏她,只消不谋反,想如何便如何,何等的痛快。可她呢?潦倒到要替尼僧们抄经转些铜钱。
凭什么!她只不服。
杨珊娘再坐不住,问尼僧们讨要了名帖,揣着这两年攒下的银子下了山。
她也不知下山做甚,不过是在山上呆不住。哪想下山后就听说蒋氏皇朝那些新贵们在采买仆人。听见这事,杨珊娘就动了心。固然蒋苓有她公主府,可这十几年来,宫中屡屡出事,只怕没多少人能派出来呢。她读书解字,又有尼僧们作保,谋一个粗使婆子的位置还谋不到吗?
不想杨珊娘想得倒是有理,偏夏侯齐等忠臣进言,道是,虽然依照历朝历代的惯例公主们应有自家府邸,不用随夫居住,可现时情形不同。几位公主的丈夫都是因战功而得爵位。有爵位便有相应府邸,而公主再有公主府,难道让公主与驸马们分居吗?还是让几位侯爷抛下侯府不理,住到公主府去?公主便是住进侯府又如何?难道几位驸马还敢不恭敬伺候吗?
蒋璋也觉得这话有理,又叫了儿子们来问,没人不同意的,因此蒋芳蒋茜蒋苓蒋茉四位公主不建公主府,一律随丈夫居住。
没了公主府,蒋璋目前除了一个侧妃,也只有几个侍妾,后宫稀少,也不用许多宫人伺候,是以内务局不在遴选民女民妇,杨珊娘一番计算落空,正是失望的时候,忽然听说蒋苓的驸马益阳候的侯府采买粗使的仆妇。
从前的永定候府成了益阳候府,杨珊娘对蒋苓的嫉恨再克制不住,将身边所有银钱都摸了出来,寻了个道婆,做了两个诅咒蒋苓的人偶。她倒也聪明,晓得那道婆要晓得蒋苓真实身份的话再不能做法,是以瞒得滴水不漏,甚至连名字都不敢告诉道婆。
道婆也不想做这些缺德事,可看着那妇人放在她面前的银钱,十几两银子是小数,值钱的是那对金镯子,拿在手上就是沉甸甸的,怕要好几两,再折成银子,怕不要上百。
左右这黑心的妇人拿来的八字不全,也无有被咒人的名姓,咒法未必能灵验,所以也就应了。为着怕咒术不灵,那妇人来寻她算账,又特特解释了回,道是名姓不全,八字不全,施法困难,她原是不想借的,无如看她心诚,所以才勉强为之,不过怕是得许多日子才能有效果,若是埋在被诅咒的人身边附近,效果还能快些。
杨珊娘听说,便揣着尼僧们的保书投身进了益阳候府。进益阳候府,她倒也没立刻动作,而是老老实实做了半个月的工,管事娘子都夸她灵巧了,才以回去看看几个尼僧为由告假出去。
管事媳妇不知杨珊娘打算,一口答应。
杨珊娘出了益阳候府,先去瞧了瞧几个尼僧,再将将她藏下的两个盒子取出,有讨了几样素点心,用点心遮盖把木盒遮盖了,这才回城。
过城门时,守城的军士看是杨珊娘是个样貌秀丽的妇人,身量又极瘦,颇有些我见犹怜的动人,便不舍得为难她,只在她身上略翻一翻,便放了她进城。
杨珊娘回益阳候,客客气气地将包袱打开了给门房看,,又送了两样点心与他们,是以那两只盛了诅咒人偶顺利地被杨珊娘带进了府。
因益阳候府从前是永定候府,后来的主人也不知是喜欢还是旁的缘故,竟是一点没动,是以杨珊娘熟知路径,晓得走哪里必定要遇上护卫,躲哪里护卫瞧不见,趁着人不防备,将两个盒子分别埋下。因蒋苓是公主,是石秀嫡妻,正房上院自然是她的,是以第一个绢偶就藏在正房的院子里。
哪想,埋下去不过一月有余,益阳候就奇思妙想地想在正房的院子里立箭靶,还将木盒挖了出来。
杨珊娘起先极怕,怕真相泄露,自己就活不成,偏就是怕甚来甚,不独两个盒子都被挖了出来,这笑眯眯的侯府长史也像看破真情一样,要将她送给石秀。
石秀的凶名就是杨珊娘在庵堂里听过,因他武力超群,作战勇武,以讹传讹的就叫人说成了是个样貌丑陋,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她倒是深信不疑,不然一介村夫哪能做得将军元帅,封成侯爵呢?必是悍不畏死的莽夫。所以听见长史要将她送到石秀面前,杨珊娘心下惊怕,险些站不住,可转念一想,石秀即是这样的恶人,蒋三娘的日子怕也不好过呢,倒又镇定起来。
再说,看天色已晚,益阳候也辛苦了一日,审问几个妇人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所以长史便将杨珊娘等几个可疑的妇人都关进了柴房,预备明日详细审问。不想石秀当时便要提人来问。这倒不是石秀性急,这样的事总是早些了结的好,焉知除了已经寻到的两个人偶之外,杨氏没再埋第三个,第四个呢?
长史得了吩咐,只能将人提出来,带至园中,其余丫鬟仆妇小厮管事等一概等在一旁,这也是个杀威的意思。又因着蒋苓不在,益阳候里也没个当家做主的人,可偌大一个益阳候府总不能没人打理,仆妇不用到主家身边伺候,所以路总管代为采买了十几个,如今她采买的人很可能出了岔子,所以不用石秀招呼,一样到园子里来听发落。
石秀大马金刀坐下,先将跪在面前的几人一个个看过。
长史面目算得上温雅,说话的声气也从容,就是恼怒也带着些和缓,这是做人副手从属的惯例,是以就是被他逼着问也不怎么怕他。可石秀就是只穿一件深青色常服坐着,面上也不怒不笑,只消一眼扫过来,就叫人心颤。杨珊娘不由将身子缩得更小些,只求上天保佑,石秀先去问别人。
上天也果然垂怜,石秀把目光落在了跪在第二个的那个妇人身上。
那妇人年岁瞧着要比杨珊娘还小些,面皮雪白,乌黑油亮的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便是跪在那里,腰杆也挺得笔直。这样的人怎么能甘心做仆妇呢?所以瞧了陆管事一眼。
不等石秀说话,陆管事已扑到在地:“小人糊涂!小人眼瞎!小人看这华氏干净利落,说话做事也有规矩,以为能服侍好郡主,这才买了她,并不知道她包藏祸心呀。”
华氏瞥了眼陆管事,面上有些冷笑,“是奴婢面目丑陋碍了贵人的眼么?还是奴婢愚钝粗鲁不能做事么?就为奴婢整齐了些,就成陆管事口中的包藏祸心,奴婢也冤了些。”
石秀不意她说话这样刚烈,都好说咄咄逼人,更觉着这样的人心高气傲,必然不肯久居人下,左右家里不少个人使,且三娘与刘氏两个还有的官司打,这样的人要再放在府里,便是惹祸的根苗,便有意将她打发出去。
只是打发出去前,总要晓得她到底是什么来历,人偶和她有没有关系,因此便问:“你是哪里人,从前在哪家服侍。”
华氏回道:“回侯爷的话,奴婢华氏,在前朝建康大长公主跟前服侍过,若是郡主在,大约还认得奴婢。”
听见这句,石秀的心便放了一半,这妇人看着也是个精明的,绝不能撒这样一见三娘就能揭破的谎。她既自称华氏,那就不能是杨氏了。
若是真是前朝大长公主跟前服侍过的,自然知道贵人们的规矩,三娘使起来也称心。想到这里,石秀便叫人先将华氏带下,等蒋苓回府再做计较。而后复又看向众人,又会是哪个?
长史这才来到石秀面前,将手遥遥向杨珊娘一点,轻声道:“这位杨氏,与她同住的仆妇举发,夜里曾出去过几回,道是解手。“
石秀听说,慢慢将眼移过来,落在杨珊娘身上。
杨珊娘听说石秀凶恶名头时的害怕与现在叫她看了眼的害怕全不可同日而语。
听说名头的凶恶不过是传言是故事,又隔着对蒋苓的怨恨,所以反而有“你便是父兄了得好叫你有公主做,可你丈夫凶恶呢”的隐秘快意,这时叫石秀淡淡看一眼,咽喉处像是叫人扼住了一般,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不用再问了,十有八玖是她。石秀一点杨珊娘,“将她拎过来。”
还不等杨珊娘恳求讨饶,就有甲士大步过来,提住她后领,轻松一拎,拎出人群,在石秀面前的地上一掷,又喝:“跪好了。”
到了这个时候,什么“一般是人,不过你有个好爹好兄长,就叫你做公主,我做民妇,上天也太不公平了些!左右我这一世人也没了指望,不若一块儿死!”的念头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抖抖筛筛地跪好,哑着声音道:“我,我,奴婢杨氏见过益阳候。”
石秀又看了眼杨珊娘,看她脸色吓得蜡黄的模样,忽然有些好笑,就问:“我有件事不大明白,要问你?”
石秀忽然和气起来。若是蒋苓刘丽华在此,就晓得这是已将杨珊娘看成了死人。一个死人便是罪恶滔天又怎么样呢?跟个死人治气,纯是蠢的。
可杨珊娘哪里知道石秀脾性,看他忽然和气,还要请教她问题,虽不至于认为石秀以为她楚楚可怜动了怜悯之心,也以为石秀是讲道理的人,不会胡乱发作,倒是升起线指望来,小心地答:“奴婢,奴婢愚钝,不知侯爷要问什么?”
石秀十指交叉在腹前,目光在杨珊娘的脖颈处转了转,“你为甚不冒个姓氏?”就这样大喇喇地说姓杨,是觉得人认不得她呢,还是怕人认不得她?
杨珊娘叹一口气,还有些委屈地道:“奴婢的夫家刻薄寡情,抛得奴婢一个在京,家产又叫人占了,无处存身,只能投奔慈航庵。在师太们面前便是说的姓杨。后来圣上进京,奴婢想谋个差事,请师太们做的保书。”
石秀哈哈哈大笑,“原来如此,怪道人想不明白。”说了又点长史,令他将两只盒子放在杨珊娘面前,“这两样东西你可认得?”
怎么不认得!上头有些字还是她亲手写的呢!可怎么敢认,真要认了,还能活得成吗?她死便死了,蒋氏三娘倒能好端端活着,也要叫人不平了!
杨珊娘福至心灵。做个害怕的模样,往后缩了缩,“奴婢不晓得这是甚,好怕人。”
这话说得,其余几个妇人还罢了,石秀先笑了,长史也禁不住脸带笑容,就连自称与蒋苓有旧因而被带到一旁的华氏,这样稳重的人也禁不住翘了翘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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