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丐头的样貌实在粗野丑陋,年纪又大,尤铺又只得这么一个女儿,怎么舍得,只好推说早定了亲。不想,范丐头能收拢住一帮子乞丐为他卖命,自然不是个良善,一面说只要答应了他,他立时拿出五十两银子来入股,且有他坐镇,保证不会再有乞丐来捣乱。一面又威胁,尤铺要不将女儿嫁他,别说这铺子开不下去,就是转让也不要想。
尤铺夫妇向来软弱,叫范丐头吓住了,只能回头来劝女儿,原先想着尤小娘也是娇养长大的,哪里能受这委屈呢,还不知要说多少话来哄她呢,再不济,也只好拼着老脸求她了。不想尤小娘竟是一口答应。
原来,尤小娘也有计较,晓得范丐头的为人算得上是有义气的,且也没听过他有什么了不得的恶行,这样人要招赘在家,这一份薄薄的资产就能守住了,所以竟是情愿的,只是答应前,先要和范丐头先见上一见。
范丐头听说尤小娘要见他,花了十个铜板特地到浴场洗了个澡,将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穿了旧衣铺里借来的衣裳来见尤小娘,这一打扮,粗野之气竟少了好些,瞧着倒像个寻常人了。
尤小娘见他郑重,愈加满意,向范丐头提了三点,头一项就是范丐头不能再做乞丐;二一样便是,范丐头和她成婚后,无论第一个孩子是男是女,统统要姓尤;第三样便是这一世,范丐头不能再有第二个女人,便是尤小娘死在了范丐头前头,范丐头都不能再娶。
这几个条件,尤小娘只以为范丐头要迟疑的,她也不是不能做些退让,不想范丐头想都不想地答应了下来。
其一,做乞丐是因为生活无着,现在拖家带口了,哪还能做乞丐,便是他自己不要脸,孩子们也不要吗?
二一样就更无所谓了,范丐头父母兄弟都死绝了,他是跟着养父长大的,范只是冒姓罢了,只剩他一个,莫说是头一个孩子姓尤,都姓尤也无妨。
最后一个,他倒也明白尤小娘心思,无非是担心儿女落在后娘手上受气,这也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不想范丐头答应得太痛快爽气了,尤小娘反到不满意起来,以为他哄她,等她嫁了他再来后悔。范丐头也光棍,竟肯和尤小娘立字为据,还请了里正来作保,尤小娘这才信足,点头答应嫁他。两人婚后,范丐头就改了名叫个范省三。
范省三将自家这些年积攒下来的百余两银子统统交在了娘子尤小娘手上,自家安安心心地在柜台里学着打油。范省三为人聪明稳重,心眼儿也多,没过几月,就练出了一勺准的本事,做了几年的人也不如他。
做乞丐能做出些身家来的人,口头心思上都来得,颇有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招呼得客人们十分满意。且因为有范省三坐镇,乞丐们都晓得他拳头厉害,轻易不敢招惹。而范省三也会做,一个月总拿些碎银铜钱出来分与乞丐们,是以乞丐们也不再来捣乱。自从以后油铺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不久就开了分铺。
唯一不足的是,尤小娘自头胎生了一子之后便不再生育,好在这小郎十分聪明,不说过目成诵,也能说一教就会。范省三与尤小娘看小郎聪明,不忍心将他一世都耽搁在油铺里,备了束脩带着他去书塾拜师读书。
书塾的先生原瞧不起商人,还是个卖油的,不想和尤小郎说了几句就觉得他聪明得紧,倒是见猎心喜,这才将人收下。这一收下才发觉,原来尤小郎天生的会念书,竟好算是他教过的最顺手的学生,便不肯叫他再叫尤小郎这样的名字,亲自为他起名,叫个尤云。
尤云十四岁上就是童生,转年又中秀才,到了这时,他先生更不肯放他过去,情愿把女儿许他为妻。书塾的先生,钱是没有的,书倒能找出好些本,有几本还是先生从前念书时亲手抄来的善本,这一回都充做了女儿的陪嫁。而尤云也不辜负先生期望,二十五岁上就中了举,也算是英才了。
只是,尤云人举人之后,便是屡屡落第,一直考到了四十岁,连着六次落榜,尤云深受打击,病倒在床,再起来时,左腿已有些不良 于行,到了这个时,尤云才彻底死心,将心思都放在了教导儿子们上。
要晓得举人在朝廷里看根本算不得什么,可放到地方上也算是个人物了,见官不跪不说还有个座次,更不用纳税,因此就有许多农户小商户捧着田地商户来投,尤云挑了些老实可靠的人家收了,这边是尤家起家的第一代。
尤云自家考到举人止步。可三个儿子都有些读书的天赋,尤其次子尚德不仅聪明,考试的运道也比尤云好些,虽然二十八才考中了童生,可下头的秀才举人甚至进士都是一气呵成,二十九就外放了个县官,虽然不是富县。也能算个中平。
那时的尤家,已家业颇丰,便都用在了尚德身上。尤尚德读书有成,官运也不错,知县,知府,一路做到了知州,要不是得了一场大病,险些丢掉半条命,因病致仕,再进一步也是能的。
只可惜尤家第三代上几个郎君读书就不大灵光,大多平平,只有一个出色的,也要到三十七上才中举,转年春闱勉强中了贡士,殿试落在了三榜,赐同进士出身,比起叔父来自然不如,可与其他读书人比,倒也不算得差了,多少人一世都不能出头呢。只是同进士,外放做官难免吃亏些,而尤家如今也有些钱,倒不指着七八品官那些俸禄养家。且如今天下不怎么太平,做着芝麻官儿,倒要冒老大的险,万一遇着流民匪徒甚至造反的义军,连性命也未必保得住,很不值当,所以索性不求官,安安分分地在家做个田舍翁。左右有个致仕的知州,一个进士,一个举人在,在安阳这样的地方足够了,等闲没人敢欺上来。
到了这一代,尤家三房统共有十三个小郎君,却只有两个小娘子。一个是尤大娘,在诸姊妹兄弟里最长,今年也好有三十多岁了,十六岁上就嫁了人,丈夫还有些才名,只是命不好,不上二十岁就得了急病,一命呜呼。那时尤大娘才有身孕,伤心之下小产了,夫家因此容她不下,恨不得逼她殉葬,好为家里挣旌表。
不想尤家看着是诗书传家,骨子里倒还有当年范省三与尤小娘的血性,不惜对簿公堂也要将尤大娘讨回来。亏得尤家父子三代都有些同窗,瞧着同窗同年的情义,又有白花花的银子开路,终于以律法也不禁寡妇改嫁为由,将尤大娘断给母家。只经历了这一场波折之后,尤大娘年纪轻轻的就心灰意冷,不肯再嫁,在家也过得似缁衣老尼一般,叫人看着就不忍。
尤家传承至今也能说个诗书传家,可相貌上都平常,都好说个泯然众人,可也不知怎地,尤十二娘竟生得面如桃花,眼似秋水,十分美貌。且十二娘的聪慧在诸堂兄弟姐妹里又是头一份的,举一知三,雅擅音律,又孝顺知礼,在安阳一地颇有些名声,自她十三四岁起,上门求亲的人就没断过,只是有了尤大娘的例子在,尤家便不肯将十二娘轻易许人。
这一耽搁就是三四年,十二娘也要十八了,便是梁朝女子晚婚,这岁数算不得小,且天下局势比之从前更差,人人只求个安稳,连着结亲的意愿也少,十二娘就此耽搁下来,直至如今。
自安阳叫魏国军队围住,如今的尤家家主尚德就觉着应该献城投降。倒不是他信了甚个魏朝军队屠城的传言,而是他从来就没信过高畅能是悯太子遗孤。可先帝自家昏聩要认,他也无法,又想,高畅即能拿下梁朝半个她天下,可见是有才干的,也许能将天下治理好呢?万想不到,高畅比之他前头两任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搞得民不聊生。
这样的皇帝,哪里值得为他卖命呢?反倒是前魏国公,如今的魏王定鼎的大势已成,逆势而为,实为不智。且魏王父子们向来有才干,瞧着倒像个开明君主的样子,早些投了他们,便是不能有光耀祖宗的一日,现在的家业也能保住。
所以听说秦副将与叶知府献城时,尤尚德还觉着欢喜。哪里想得到,变起俄顷,这两个蠢货献城是假,刺杀是真。
刺杀的是哪个?魏王世子!倘或魏王世子有个好歹,只怕魏军真要屠城了!
尤尚德真真吓得魂不附体,到了这时他已不妄想保住家业了,只要一家子老幼的性命能留住,已是心满意足。待听说魏王世子昏厥,已送回大营,现在入城的魏王幼子楚王时立时脱去身上锦衣,换上素袍芒鞋,携了儿孙们在入城的官道边跪接。
蒋存信在马上看见,皱皱眉,向亲卫看了眼。亲卫会意,上前询问,尤尚德地报了姓名履历,又为不能洞悉秦、叶二人之奸请罪。
哪里晓得,他话音才落,蒋存信就笑几声,向左右道:“这位尤大人从前做过梁朝的知州,领过朝廷俸禄,受过朝廷恩典,倒是十分识趣。只是叫人有些寒心。”说了,纵马离开。
却是在蒋存信看来,秦副将与叶知府两个虽然愚忠,却也好说刚烈义勇。叶秦二人设计刺杀他二兄是因为彼此立场不同,各为其主,并不是他们大奸大恶。以他们父子的身份来说,熊、叶、秦这样的臣子越多越好,所以就要加恩与人看,所以蒋存信不光不许人屠戮叶秦的尸身,还命人好好收葬。
蒋存信为人向来周到,又担心有人为难叶秦二人的家眷,便多问了句,问秦、叶两个可有家眷在。
他要问,自然有人告密,说秦副将孤身在此,除了个旁人赠送的侍妾,并没有家眷在,而叶知府的妻女都在任上。
一个侍妾,蒋存信不在眼中,可叶知府的娘子,必是受过诰命的命妇,且罪不及妇孺,倒要善待些。蒋存信便不许人为难叶知府遗孀。哪里晓得叶知府之妻汪氏,听说自家丈夫失败身死,亲自捂死了幼女,自家按品梳妆,一身诰命命服地吊死在府衙后衙。
这样的忠义节烈,蒋存信也为之动容,立时命人到城内的寿材铺找几口好棺木来,好安葬他们全家。
寿材铺的老板不知道是敬佩叶、秦二人的为人,还是畏惧楚王,不独献出自家铺子里顶好的几口棺木,连他为着他老娘准备的寿材也献了出来,且分文不肯收,还得了蒋存信的几句褒奖。
所以,尤尚德要只是愿意归顺,蒋存信不但不能把他另眼相看,还要待他客气些,好做个榜样与人看。偏尤尚德说叶秦二人是奸计,两厢对比,不免显得忠义的格外忠义,无耻愈加无耻。蒋存信的脾性向来不大好,便容不下,当时就露出不喜来。
蒋存信是什么人?魏王幼子,世子亲弟,身份矜贵,一个致仕的梁朝官儿,他说了不喜,自然有人秉承他的意志,往下作践。旁的也不要做什么,只要往他家多走几趟,就好搅得尤家鸡犬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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