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醒来时,头脑依旧有些昏胀,浑身难受,那些撕裂的血肉此刻传达了十分清晰的痛感。她不由得在心里头苦笑,若换作她前世之时,就这么几处刀伤,何至于此。
还真是死于安乐啊。
她这般想着,下意识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印福字曲水汉瓦纹银花盖面纸,看上去极为精巧。别说牢狱不会有这样的布置,便是客栈也少有罢。
她不由得一惊。
继而偏头看过去,只见一个妙龄侍女正在身侧候着,见她醒来,连忙笑道:“姑娘醒了?身子可还好?是否还难受?”
沈昭有一瞬间地呆滞,继而问道:“此处是……”
“总兵府。”
沈昭闻言一愣,又接着道:“我昏睡了多长时间?”
“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
她赶至宁夏便花了将近两天的时间。那此刻已过去三四日,按照原来的计划,一旦王彻将私铁之事告知于程濂,韩廷贤便要携杨易上奏此事。
那今日上朝之时——
沈昭神色猛地一变,继而沉着脸说道:“扶我起来,我要去见顾将军。”
侍女闻言,却是略有些迟疑,打量了她半晌,也不敢伸手,“可是您的身子还……”
沈昭眼神一冷,“听不懂我的话么?”
侍女只得起身。
……
今日早朝,于许多人而言都是特殊的。
于杨易而言,此为生死之时,于贺道元而言,此为仕途截止之时,于王彻而言,此为痛击仇敌之时,于程濂而言,此为他决策之时。
左副都御使韩廷贤携祁州知州杨易上书所言之罪行,林林总总不下十数条,均为贺家载祁州之时,所行之事,皆为罔顾王法,藐视国朝律令之事。
主要罪行有二。
其一,罔顾君命。因一己之私,而背陛下之恩德,于祁州境内私开铁矿。因一己之利,而忘民之生死,以致命案频发。知死伤甚重,却无体恤之情。击鼓以述冤情,以刁民逐之。其行可恨!
其二,罔顾大义。因一己之私,通鞑靼,贩私铁。其行不正,其德有亏。将士戍边,不闻乡音,难回故里,以热血之躯守苦寒之地,岂料国朝竟出奸贼,送利器于他人!其罪当诛!
此言一出,廷上哗然,朝臣神色骤变。
贺道元当即出列请罪。
“此为他人构陷微臣之言,实不可信,望陛下明察。”
崇仁皇帝见此,神色微敛,继而将目光放在程濂身上,“不知此事,程爱卿是如何看待的?其真假如何?是为构陷之言,或是确有其事?”
朝臣顿时凝神屏息。
只见程濂神色淡淡,依旧站在原地,拱手行礼,“依老臣之见,此事真假尚不可知,唯望陛下彻查此事,方可还贺大人清白之名。”
虽言还贺道元清白之名,可此事真假难辨,韩廷贤等人又是气势汹汹。事关重大,若手中无确凿证据,亦不敢随意上书。一旦彻查,于贺道元而言未必是好事。
众人思及此处,再看向两人眼神便有了些许变化。
今日之事,祸福未知。
大殿之上一时间寂静无声。
“言之有理。”
半晌后,崇仁皇帝才收回落在程濂脸上的视线。
继而看向韩廷贤等人,说道:“你们言贺爱卿私开铁矿,又将私铁卖于鞑靼,有通敌卖国之嫌,不知可有确凿证据?韩爱卿不如言明此事。”
“陛下圣明。”
韩廷贤闻言,便从怀中取出一物,道:“此为死去矿工之亲属所书之状,其上自有他们按印画押之痕。眼下,杨大人府上仍有矿工亲眷,陛下大可命人将其从祁州招至京师,仔细盘问。
至于贩卖私铁之事,亦是微臣从矿工口中得知,他们将私铁藏匿于药材之中运至边关。眼下,贺家商队皆被扣押在榆林,宁夏两处,想必不日便有将军上奏此事。”
此言一出,崇仁皇帝的脸色蓦地沉下来,眼神缓缓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贺道元身上,“贺爱卿,韩爱卿说得有理有据,不知你可还有需要解释的地方?”
贺道元强行压下心底的愤恨之意,面上仍是无比镇静,沉声说道:“朝臣欲以恶语构陷于臣,臣无言可对。惟愿陛下圣心明察,如程首铺所言,还臣以清白之名。”
崇仁皇帝便淡淡地问道:“如此说来,你不介意朕下令彻查此事了?”
“望陛下明察。”
贺道元复又行礼。
崇仁皇帝笑了笑,神色不明,“既如此,那就先令韩爱卿彻查此事。祁州知州杨易便从旁协作,一旦得出确切消息,立即报上来,届时这案子朕也要好好审一审。”
“臣等遵旨。”
崇仁皇帝点点头,正欲再说什么。
程濂便又抬手行礼,“禀陛下,老臣还有一事相求。”
“爱卿但说无妨。”
崇仁皇帝毫不意外。
程濂便道:“祁州知州说到底只是地方父母官,此事牵扯朝中九卿,二品大员,光凭他们两人不足以担此重任。老臣以为,命左都御史主查此案更为合适。”
崇仁皇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主查就不必了。从旁协作罢。”
他见众人再无异议,便一挥衣袖。
“好了,退朝罢。”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起了身。
朝臣便齐齐恭送。
待人走远后,贺道元才缓缓站起来,径直朝程濂走去,见对方神色淡淡,他便压下心底的疑虑,沉声说道:“首铺,此事另有隐情,下官想同您细细道明。”
程濂看了他一眼,继而微微摇头,“陛下之意是让韩大人主查此事,怕是老夫也无力为之。公道自在人心,此事,贺大人是否参与,他们定会查明。不会冤枉你。大殿之上,非议事之处,贺大人先行退下罢。”
“首铺——”
贺道元还欲说上几句,却见程濂径直越过他,往殿外走去。
他心里头一沉。
见朝臣皆看过来,似有探查之意,不由得脸色微沉,亦往大殿外走去。却在去往六部衙门的拐角处,遇到了等候多时的赵鉴。
“明纪怎会在此等候?”
他匆匆与其见礼。
赵鉴上前一步,在他面前低声说道:
“是首铺特意命我在此等候。你也别怪首铺方才不曾理会,今日之事事出突然,便是首铺一时间亦想不出应对之策。朝臣又皆在,的确非议事之处。
不过你也无须担心,又非韩德义一人探查,还有我在,怎会让他肆意中伤你?再者,榆林、宁夏的具体情况,你莫非不清楚,光凭韩德义等人能查出什么来?”
贺道元点了点头。“我怎会对首铺生出怨恨之言?方才亦是我过于心急,致使言行不当,往后不会再犯。还望明纪替我向首铺告罪。”
赵鉴微微颔首,“此等小事,首铺不会放在心上。只要你将贺家之事处理妥当,不留蛛丝马迹,他们便找不出实质性的东西来。这些时日,行事谨慎些便是。
说到底,会出今日之事,还是因你们在祁州行事不够收敛。你先前不是说那杨少安早已解决么?怎会又跳出来?还跑到京师来,同韩德义一起上奏?”
贺道元听他提及此事,心中猛地一跳。
想起之前五弟同他所言之事,他微微垂下眼眸,不动声色地道:“自那日五弟请程二老爷压下此事后,杨少安便一直安分守己,我原以为他不敢再出头。
哪知——他竟跟韩德义走到一起了?韩德义此人向来迂腐顽固,竟还以此构陷于我。私矿之事,你们是清楚的。怎会是他们说的那般,眼下,榆林,宁夏都要及时收尾才是。
说到底,此事是我过于大意了。好在首铺向今上举荐你协作探查此事,否则,九边若真的出了岔子,我便是自裁于首辅面前,也负不起这个责。”
赵鉴闻言,眼里的冷意一闪而逝,面上却是带着淡笑,安抚道:“你尽管放心,此事我定会处理的。时候已不早,先去衙门值班罢。”
两人便又分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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