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卯年正月,大周第四位皇帝践祚,定年号为端平。
随后则是论功言过。
首辅程濂受天子之德而得高位,却不念君恩,不正其位,意图谋反,扰乱朝纲。念其为官数十年,偶得功业,遂问斩九族男丁,妇孺流放云南。
十四皇子慕容禛不守父子君臣之道,伙同程党,行谋逆之举。念及孝悌之义,遂削其爵,于高墙禁锢,非诏不得出。
居庸关守将王登无诏入京……
足足论了程濂谋逆一案中数十位文臣武将。公侯,阁老,言官,守将……斩首者上百,贬谪流放者上千,牵连上万人。虽大长公主有意稳定局势,不欲处罚过多的朝臣。可谋逆之事一向牵连甚广,该杀者杀该贬者贬,无一人轻饶。
首位功臣却是韩廷贤。
太山之行时,他奉命留守京城。在程濂掌控皇宫后,曾联合百官,暗中压制。当然,他最大的功劳是在议新帝一事上,力挺慕容祰。因而转任吏部尚书,从四辅一跃而成次辅,可谓平步青云。
而窦敬言无功无过,成了顾命大臣,内阁首辅。再之后,永嘉侯世子云礼率黑旗军守备京郊,震慑各方,又提议国葬之事,功勋甚重,特授詹事府少詹事一职,准其入殿听政。
这对云礼而言已是莫大的嘉奖。
他身患腿疾,又是勋臣贵戚,未经科举,何以入殿。且本朝开国以来未有勋臣入而为文官之说,这是开了先河。可文臣们却无力反驳,谁都知道新皇这是在向大长公主示好。
而另一震惊朝野之事则是在永明一朝流放十数年的余家,竟有起复之势。程濂一死,新皇便着三司重审当年旧案,意在指证程濂构陷,为余家正名。随后则平反余家一切罪名,重赋隆恩。
这之后,又有一道令众人侧目的旨意。云礼以勋臣入文官开了本朝之先河,而沈昭却以文臣之女受天子恩典封为县主,同样开了本朝之先河。
理由是沈昭机敏聪慧,恪守礼法。实则却是她刺杀程濂,在谋逆案中力挽狂澜,又率先向陆太后提出新皇继位一事,于新皇而言不亚于再生父母。这些皆是朝臣心照不宣之事。
沈昭领赏之后,便入宫谢恩。
短短数日不见,原先稚嫩软弱的十九皇子慕容祰便成了威仪肃穆的端平帝,眉眼间的稚气渐渐被帝威所取代。就连面目温和的陆皇后眼下也已成了端庄威严的陆太后。
权柄在握总会使人变得不一样。
沈昭丝毫不敢怠慢。
当下便恭恭敬敬地行礼谢恩。陆太后随即赐座,又屏蔽左右。端平帝绷得紧紧的小脸这才放松下来,脸上露出埋怨的神色来。
“昭姐姐是个大骗子,当皇帝一点儿都不好玩。母后说我若不板着脸,便没有威仪,可大臣们实在很好笑啊。当了皇帝连笑都不能笑,有什么意思?”
他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即便换了常服,这一身的繁杂似乎也承受不住。
当初陆太后抱养慕容祰时,并未想过他最终会登上帝位,因此养得甚是娇气,至于帝王该有的心性,礼仪,才识他一概没有。
沈昭那日出了殿门,便看到小小的慕容祰在树底下捉蚂蚁,身边围着一群宫女内侍,嘻嘻哈哈的。陆皇后对这个孩子很看重,却从没有教过不该教的,多是哄着他。因此比起同龄的皇子来说,他更稚嫩,更何况他本来也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
慕容祰并不怕生。
见她站在台阶上张望,竟主动跑了过来。
“姐姐是仙子吗?我在宫里头见了好多人,都没有姐姐好看,连母后都比不上。还有父皇最喜欢的贵妃娘娘,也没有你好看。”
“我不是仙子。”
沈昭蹲了下来,与他平视。
“殿下,你告诉我,你想当皇帝吗?”
这话一出,旁边准备过来行礼的内侍俱是吓得不敢动弹,皆站在原地,神情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慕容祰一派天真像,歪着头想了一下,“皇帝是什么?”
在这一刻,沈昭是动了恻隐之心的。她看着小孩懵懂无知的模样,怔了半晌,才微叹了口气,“就跟你父皇一样。”
“那我不想。”
慕容祰摇头,皱着脸。
“父皇一点都不好哇。也不来看母后,每次都让母后伤心,我才不要做他。”
“可是做了皇帝,你就能让皇后娘娘开心了。你还能做你想做的事。”
“那我可以吃很多酥饼吗?还有八宝糖,我还想看杂技。能出去玩吗?母后都不让我出宫。”
慕容祰嘟嘟囔囔地讲了一大串。
沈昭不由得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拉着她的袖子不许她出征,说要娶她做皇后的小太子,后来却成了威严肃穆的少年天子。
她沉默了许久。
最终摸了摸慕容祰的小脑袋。
“这些事我也不清楚。也许你以后就明白了。”
沈昭站了起来,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并没有那般坚定。慕容祰这样日后做个闲散贵人未尝不可,怕就怕他们没有容人之心。只是她今日插手此事,往后便没有退路。权柄灼人心,好坏与否,尚不可知。
“那到底是好玩还是不好玩啊?”
慕容祰扯着她的袖子,想得到一个答案。
沈昭却说不出话来。
“当皇帝不好玩啊。”
端平帝皱着脸嘟囔,一下子就把沈昭从思绪里拉了出来。
沈昭见端平帝有意无意地扯着自己的袖子,便退后了两步,恭恭敬敬地看着他,轻声笑道:“陛下现在年纪还小,不懂这些,以后就明白了。”
“你们这样说话,都是骗人!”
端平帝对此很不满意。
沈昭却敛了敛笑容,“这样的话,陛下只能在娘娘面前说,跟旁人可不许。”
“跟姐姐也不许吗?”
端平帝皱眉。
沈昭轻声道:“臣女是您的子民,自然也不许的。”
“好啦,陛下该回到座位上了。”
陆太后不紧不慢地喊了声。
端平帝不情不愿地回去。
沈昭便坐到御赐的官椅上。
“娘娘和陛下给的恩典,臣女实在愧不敢当。”
“如何当不得?”
陆太后笑了笑,态度甚是和煦。
“若非你当日那番话,我们娘俩今日就该愁自己的出路了。可惜你是个女儿家,入不了仕,给不了官位,也只得赏些尊荣了。”
沈昭不置可否。
“我听说蜀王殿下临行前,特意同娘娘辞行,深表涕零,感怀不已。”
蜀王是十七皇子慕容祗的封号,封地在四川。端平帝处置完功臣后,就立即将两位还未就藩的成年皇子陆续封了王,把他们逐出京去了。九皇子慕容祁则封鲁王,在山东就藩。
这两处地方都谈不上好坏,勉强而已。是双方妥协的结果。
“总归是不甘心。”
陆太后轻轻转着手里的佛珠。
“不过走了也好,否则何以安稳?”
自然是不甘心的。
谁也未想过,皇位最后会落在这样一个不知事的小皇子手里。
沈昭没有再接话。
陆太后却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道:“怎么此次进宫,胆子却小了许多。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沈昭只得微笑,“臣女位卑权低,岂敢放肆?”
“我许你放肆。”
陆太后脸上的笑容更为舒心。
“听闻令兄在经义方面颇为造诣,陛下年幼,学识不精,我想让他跟着沈大人学习一二,你意下如何?”
沈昭连忙起身推辞。
“这如何使得?家兄才识浅陋,学的不过是皮毛,何以教授陛下?恐负娘娘之托。”
“这便是你过于谦逊了。”
陆太后摇摇头,神色惬意。
“我事先同韩阁老商议过,他亦极力推崇沈大人,说其在经义方面的造诣,旁人难以企及。我看此事就这么定了。”
沈昭终是不再言语。
韩廷贤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推荐沈清远,这是他们之前交易的条件。新帝年幼,学识却不可太差,总要寻个先生。正经教书的自然是当世大儒,沈清远名义上为帝师,其实是陪玩。当然,权势不小。
重头戏过了,陆太后便同她说起了闲事。其实是问她跟云礼的亲事,若能成,她便下个旨意,全了姻缘之美。
沈昭也知道此事该提上议程。
先前云礼承诺,回京后便向她提亲,可惜世事难料,京师变故接踵而至,这提亲自然一拖再拖,如今大势已定,就没有理由再拖下去。
他们这厢正商议着,外头却传来了内侍慌慌张张地声音,“陛下,娘娘,西北塘报。”
“慌什么?!”
陆太后猛地沉了沉脸。
“把人带进来。”
榆林、山西两镇近乎沦陷,山西总兵弃城而去,不知所踪。大同镇外,鞑靼兵临城下,危若累卵。偏关失守,守将自戕而亡。雁门关危在旦夕。
这是塘报的全部内容。
两镇一关已然失守,一镇一关陷于囹圄,总兵弃城,守将自戕。大周的西北几近落入贼人之手!自建朝以来,从未有如此惨败之局。
于大周而言可谓莫大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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