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这招剑走偏锋确实让所有人措手不及。尤其是准备打擂台的慕容祁和慕容祗。
如今陆皇后的话一经传出。他们两人顿时变得名不正言不顺,像从偏隅之地冒出来争夺家产的旁门左支,在正经嫡支面前不值一提。
谁也没将那个乳臭未干,因一场错误而降生的小皇子放在眼里。更是忘记陆氏当年入宫之时,也曾以雷霆手段,震慑后宫,逼得崇仁皇帝多次向她低头,以致后来互生怨怼,两不相见。
金銮殿上,文武百官以次序立。大长公主则在一侧的宴息室,坐听朝事。这是自大行皇帝崩逝后,大周第一次举行正经朝事,是为策立新皇一事。
众说纷纭,但无外乎两种声音。
九皇子慕容祁温敦仁孝,德礼兼备,无疑是帝位最佳人选。又说十七皇子慕容祗英果刚毅,恪忠守国,屡有宿功,当为天子。
但是现在出现了第三种声音。
德法不维,始乱当世。是以本朝开国,皇位更替,跌宕不已。今应从祖宗律法,唯嫡长尔。十九殿下年幼而知礼,敦厚和顺,应承天子之尊。
已为礼部给事中的姜和被选定为拉开序幕之人,职位虽低,权力却不小。
另一礼部官员频频点头,“这般说来,该去凉州将豫王殿下接入宫中,以承帝位。”
他口中的豫王殿下是第二代亲王,其父乃大行皇帝之庶长子,成年后分封至凉州。豫王英年早逝,眼下已由其嫡长子承袭爵位。从封号和封地都可瞧出来,大行皇帝并不喜欢这位长子,因此朝臣从未将其考虑在内。
礼部官员这般提议,只为反驳姜和先前所言。
姜和却摇摇头,神色恭谨。
“祖训既为嫡长,则是先嫡而后长。大行皇帝已有嫡子在侧,何须考虑长幼?”
“你胡说什么?朝野皆知娘娘并无所出……”
若是大行皇帝有嫡子,帝位早已确定,他们也无需在此多费口舌。
“十九殿下并未过嗣,只寄养在娘娘名下,虽有嫡子之名,却无其实。且他年纪尚幼,只怕难当大任。”
“谁说十九皇子并无其实?玉牒之上分明写着娘娘为其嗣母。”
姜和双眼微瞪,一字一句地说。
这下不止众臣,便连珠帘之后的大长公主也晃了一下神。
“十九皇子不曾过嗣,玉牒之上怎会这般写?”
又命人去查核此事。
果真如姜和所言,在十九皇子生母之后还有嗣母,赫然是陆皇后的名讳。而陆皇后那一页的玉碟上亦改为生一子慕容祰。
“……最开始将十九殿下寄养在娘娘名下,并未言及过嗣之事。眼下,这玉碟之上却又写明此事。这其中怕是有误会罢。”
“玉碟之上记得分明,焉能有假?”部分官员看了玉碟之后,直接反驳。
原先说话的便讷讷不言。
这玉碟并无增添修改的痕迹。概因十年修缮一次的玉碟,今年恰好撞上。而诸臣又忙于争位之事,将此事完全交付于翰林院,并未干涉。却不想竟会让人占了空子。
“大行皇帝既让十九殿下过嗣于娘娘名下,显见是极为中意。臣请立十九殿下为新皇,以承大统。”
开口说话的老臣,在士林中颇负清名,素有两袖清风,铮铮铁骨之说。
他一表态,越来越多支持正统的官员便请立慕容祰。至于朝中的保皇党当然承先帝之夙愿,拥护其唯一嫡嗣。
如此一来,原先争执的声音顿时显得不过尔尔,气势徒然变弱。
众臣们跪伏在地,却又将心思放在珠帘之后,此事总归要大长公主拍板。而大长公主自姜和一句十九殿下名副其实后,便默然不语。
她不信这是那个数十年如一日,温柔端庄的表外甥女能够做出来的事。
大行皇帝崩逝后,对方第一反应便是寻她过去出主意,又怎会在继承大统之事上不与她商议,反而遮掩。若非年关将至,诸臣将继位之事摊开来讲,只怕她还被蒙在鼓里。
这可真是一招好棋。
那日沈昭从殿中离开后,便径直去了陆皇后宫中,并未遮掩。她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是觉得沈昭人微言轻,难成气候。
不想竟能说动近乎清心寡欲的陆皇后,便连翰林院这样不起眼的地方,也让人失算了。
这个姑娘比她想象中更聪慧。
……
程濂死后,慕容禛就被囚禁。与其勾结的几方势力皆受清算。不过大长公主忧心一时间严惩过多的官员,会动摇国之根本,因此多是斩首主谋,收押附从者,盲目听命者并未受牵扯。
至于审讯也是依次来。
杜巩因为打着解诸公受困于太山之围旗号进京,又央求同年在其中周旋,虽被关押在大理寺,却未受严刑。
慕容祰承袭帝位之事刚上议程,大理寺牢狱便迎来了年轻的访客。
“沈姑娘?”
杜巩沉着脸,眼神微冷地看着对面笑容淡淡的人。
“或者我该喊你宁百夫长。”
她在西北从军之事,早已传遍京师。纵使杜巩身陷囹圄,也不妨碍他得知此事。她早料到这背后有人蓄意谋之,兴许在更久之前,就有人暗中关注她的动向,只待找准时机,一击毙命。
只可惜对方料不准沈昭的想法,更想不到她会有如此气运,直接找上了陆皇后,并以保皇党为依凭,找了个天下第一靠山。
杜巩怨恨沈昭将他耍得团团转,神色间尽是嘲讽,可心底却不得不佩服沈昭眼光狠辣,又确有谋士之本事。让这大周顷刻间又换了个主人。
沈昭无视杜巩阴冷的目光。
她之前隐姓埋名,虽无戕害之意,可行事隐晦,目的并不坦荡,如今被人知晓,惹其生怨亦无可厚非。再者,若非她破釜沉舟的一击,杜巩今日未必受牢狱之灾。
“小女隐瞒在前,将军心有怨怼,实属正常。不过今日寻来,却非为闻将军怨恨之言。”
杜巩顿了一下,神色缓和了许多。
他被关押于此,虽未受刑罚,却非自由身。又与逆党牵扯,哪有机会见旁人?沈昭能寻过来,足见其实力。他原先为妻儿之命,赌上身家性命,而今事败,却不愿真为此丢了命。
“我一直同将军言进退之间,须有分寸。将军活至今日,岂非进退有据。”
杜巩默然不语。
天下之事皆由利生。沈昭大费周章的救他,不会别无所求。
沈昭见他一副默许的样子,也不绕弯子,直接道:“谋逆之举,程景濂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将军不过从旁助之,纵有协议在前,亦可违之。权柄灼人心,世说荣华富贵,谁人不慕,然性命尤重。将军何必置己身于死地?”
杜巩没想到她求的竟是此事。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沈昭便又问道:“将军得知榆林之乱后,怒而集兵,可是已知晓作乱者?”
杜巩没有回她的话,反而问道:“你一个闺阁姑娘,不远千里赶至西北,乔装打扮,潜伏而行,为的又是什么?”
“角斗场之事……以及失踪的奴隶。”沈昭缓缓说道。“我听闻将军每年都从祁州进大批铁矿,眼下离京数十里的郊野之地兴许还游藏着将军的数千部曲。”
杜巩在云礼提出国葬之后,便料到情势有变,当下即命亲信安置私兵,之后则任由朝廷将他从榆林带来的军队看押编制。
榆林军队归朝廷所有,总不会被毁。部曲却未必。若让朝廷知道他蓄养私兵,处罚只会更严重。
然而沈昭对此亦十分清楚。
杜巩垂眸思索片刻,继而说道:“事已至此,告诉你亦无妨。你所料不错,榆林镇确实有大量私兵,除了奴隶囚犯,还包括平民百姓。”
沈昭顿时反应过来。
她之前一直不明白对方何必大费周折地训练奴隶,徒留把柄给旁人。现在看来,许是因为正常招募的人数有限。军队不比死士。若成一军,数量必不会少。
“但此事并非我之意。”
沈昭听到这话,心里顿时一沉。她所料不错,程濂和杜巩背后果然还有人。纵使文臣武将想要勾结,单凭两人亦难以成事。
“所以将军是因榆林之乱,同幕后之人反目成仇了么?”
杜巩闻言不禁讶异。
对方知道得不比他少。想来她在西北待了数月,确实颇有成效。
“他们想弃卒保车,程景濂不愿遵从,因此伏罪之事一再拖延,这才使人有机可乘,借奴隶之手制造榆林动乱。我一无所有,反与不反,都会受其钳制,不如殊死一搏。”
“依将军之言,对方势力极大。不知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杜巩闻此却有些颓败。
“我并不清楚。”
沈昭不禁睁大了眼睛,她对此很是意外。杜巩替对方蓄养私兵多年,此后又拼命反之,又怎会连对方身份都不清楚?既如此,他之惧意从何而来?
“实不相瞒,我与程景濂虽同幕后之人交往数次,可均由一老先生出面游说,其余事一概不知。程景濂始有今日之尊,多是仰仗其暗中操纵。而我敬重的国公爷,亦甘愿臣服,为其卖命。”
他说的国公爷就是魏国公蒋综文,这是敢与大长公主争先后之人,竟也为其卖命,这幕后之人势力的确不小。
当初私铁一事,沈昭怀疑杜巩与魏国公多有勾结,眼下看来却非如此,他们不过属同一阵营。而此次谋逆之事,魏国公并未插手,显见并不认同。
看来是真的反目成仇。否则对方又怎会对杜巩置之不理。
沈昭又想起他说程濂之势全仰仗于对方……这可是一朝首辅!幕后之人岂非有操纵朝事之能?
沈昭最后承诺杜巩保他一命,至于权势富贵……一镇总兵是不可能再有,让他回榆林老巢却非难事。既然他能将替别人蓄养的私兵纳为己有,想必回了榆林,便是如鱼得水,旁人亦难对其下手。
于沈昭而言,最棘手的并非杜巩之事,而是背后暗藏的势力。他们既有通天之能,却又蛰伏数十年,可见所图甚大。而她此次在西北所行之事大白于天下,与他们兴许也脱不了干系。
但此次程濂谋逆之举,却是落了旁人圈套。否则,榆林动乱甚至鞑靼进犯不会那般及时。
而这背后之人……
沈昭不禁皱眉。她不愿平白无故地怀疑某人,但慕容祁在此事中动作确实惹人生疑。她离京之前,就曾命人关注荀嘉的动向,事后证明此人确实不简单,不禁动作频频,且在对付程濂之事上过于敏锐。
当然,更重要的是,崇仁皇帝遇刺后,荀嘉曾命人传消息至皇宫。而这消息自然是——崇仁皇帝遇刺身亡。而实情却只是维德殿封锁消息,崇仁皇帝生死未卜。他传出这样的消息,足见居心不良。
这也是沈昭最终不曾支持慕容祁的原因之一。
但荀嘉目的何在……她实在说不清。因为荀嘉是永嘉侯的人,可在程濂掌控京城后,永嘉侯未有任何举动,甚至未同旁人一般,趁乱起事。若他真有意谋取权势,便不该沉寂。
因此沈昭至今仍迷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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