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以高爵厚禄,委以家国重任,兵临而弃城,陷百姓于水火,真犬马之不如也!”
陆太后气极而笑,当即摔坏了一套茶盏。
端平帝和内侍在一旁见此情形,皆被吓得惶惶然不敢言语。最终还是沈昭起身请示。“娘娘,当务之急是请诸公入殿,商议应对之策。”
陆太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怒火,“知会诸位阁臣,六部堂官,五军都督,一柱香后,于御书房议事。”
沈昭见此,便向陆太后告退。
哪知陆太后却制止了她。
“你同我一起,于珠帘后听事罢。”
“这……”
沈昭瞪大了眼睛,全然不知所措。
一旁的内侍亦是惊诧不已,就连小小的端平帝都好奇地向陆太后看去,因为他也知道这不合礼法。
“西北之事,你比我要清楚。”
沈昭愣了一下。
陆太后这是担心朝臣欺他们孤儿寡母不知事,最终以权谋私,反倒将国事置于一侧。纵使此事为无上恩宠,沈昭却不免要提醒一句。
“朝中韩阁老,谢大人等皆是肱骨之臣,娘娘大可倚仗。”
陆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并不言语。沈昭见此,不禁默然。陆太后以为朝臣皆有私心,遂不尽意,可又怎会以为她没有私心呢?或者陆太后是觉得她眼下过于势微,纵使有私心,也不得不依附于她。
……
御书房内,朝中重臣皆侯于此。
沈昭低垂着头,跟在陆太后身后从侧门而入,如随侍的宫女一般。
端平帝坐在龙案前,在其右侧的偏堂则挂上了珠帘,陆太后便坐在后头,同朝臣言事。
“西北军情,诸公已然知晓,不知可有应对之策?”
“早在永明九年,穆宗皇帝便下令重开宁夏榆林等处马市,与鞑靼互通物什。然其行事毫不避讳,可见已不将我朝威严放在眼中。”
已调回京师任前军都督的诚意侯不偏不倚地回话。
虽则言语隐晦,可众人皆知重开马市即为大周与鞑靼议和。然距今不过五六年,对方却公然进犯,足见已未将国朝放在眼里。
陆太后知道他有同鞑靼作战的经验,当下便问道:“那依严都督之见,此事该如何应对?”
“当务之急是守住雁门关,从京师大营调兵前去救助,而大同等地则从宣府,紫荆关调兵。唯有这两处地方守住,才能进一步收复失地。”
诚意侯地回话依旧中规中矩。
不过此事略显古怪,毕竟攻城非一朝一夕之事,且凛冬之际行军并非易事。虽则京师变故让朝廷无暇顾及西北,可鞑靼绝无可能在短短月余便攻陷数城。
沈昭思及此处,复又想起了西北传来的塘报。可她之前匆匆一瞥,并未瞧出不妥来,便又在陆太后耳侧低语道:“娘娘,西北塘报怕是有异。凛冬之际,鞑靼行事不可能如此迅猛。”
听完这话,陆太后不禁怔了一下。
她对军事并不了解,可深冬雪重,不宜行军她还是知道的。可为何她之前将塘报传给众臣,无人提出疑虑?反倒是沈昭言及此事。
她的脸色不由得沉了些许。
“对于这份塘报,诸公可有异议?”
“臣有异议。”
说话的是兵部尚书管考易,他曾奉命戍边,对于西北之事比寻常文臣更加了解。
“深冬雪重,西北风沙又大,行军殊为不易。鞑靼不可能在短短一月之内,攻破数镇。西北军情迟迟不入京师,恐是有人趁新帝践祚,事务更替之际拦截此事。”
这话一出,当下众人神色各异。
鞑靼本事再通天,也不至于将他们的塘报拦截。也就是说唯有本朝人……其用心之险恶,可想而知!
沈昭想到自己的猜测成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在京师这繁华地争权夺利,享尽温柔富贵,何尝想到千里之外的百姓正遭受异贼的侵犯。可笑的是,他们竟还想着端拱为政,太平兴国。
“此事须当彻查。”
首辅窦敬言不紧不慢地发话。
不待陆太后有所回复,永嘉侯便沉声说道:“我记得严都督曾任宁夏总兵,与鞑靼交战数年,对于他们作战布局莫非不清楚么?竟不知这份塘报的诡异之处。”
诚意侯当即反唇相讥。
“云都督任辽东总兵近十年,亦是戍边之将,战场风云变幻怎不见你瞧出来?你说我未有先见之明,我到觉得你隐而不言,其心可诛。”
“严都督此言未免强词夺理!”
永嘉侯冷笑一声。
“朝野皆知你当初是穆宗皇帝钦点的戍边大将,在与鞑靼对战之时屡建战功,如今却连一份塘报的真假都瞧不出。若非你刻意欺瞒,那往日功勋便为虚假。”
“云都督可要谨言慎语!”
诚意侯阴沉着脸,嘲讽道。
“管大人只说塘报恐是旁人拦截,并无实据。你如此表态,是蓄意构陷,还是急于摆脱嫌疑?”
“严都督——”
“好了!”
永嘉侯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陆太后开口打断。
“御书房内,商议朝事,你们却如市井妇人一般相互指责,成何体统!有这份精力,不如想想如何解决此事!”
“臣愿请命,领兵逐寇!”
永嘉侯当即回话。
陆太后还未表态,诚意侯便紧跟着道:“禀娘娘,微臣愿尽绵薄之力,领兵出征。”
这两人今日倒像杠上了一般,可他们往日里并无仇怨。陆太后见他们两人誓要打上一场的模样,不禁犹疑起来。沈昭见此,便又在她耳侧低语。
片刻后,陆太后说道:“韩阁老,你今日一直寡言,可是对此有异议?”
韩廷贤原是准备打太极的,见陆太后的目光转到了自己身上,才不得不回话,“非是有异议,微臣只是在考量如何应对。”
见陆太后应了一声,便又说道:“正如两位都督所言,该派兵遣将,前去援助。”
“阁老以为谁更合适?”
“这……”韩廷贤见她追问,顿了一下,“两人皆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各有所长,无论谁去都只会旗开得胜。”
又是个明哲保身的。
陆太后脸色沉了一下。
沈昭也略感诧异。
她让陆太后询问韩廷贤,本是笃定对方有解决之法,不想竟是这般态度。实在不像他素日为人。莫非是深觉这是一趟浑水,所以不愿趟?可一朝天子一朝臣,为何不趁机行事以得权柄?
而永嘉侯和诚意侯这两人……究竟谁才是用心险恶者,却不明了。
自新帝践祚以来,这是陆太后第一次听政处事,却遇到了这样的阻扰。朝臣们根本未将她放在眼里,即便是极力支持慕容祰继位的韩廷贤等人。
“我听闻先帝在世时,多是倚仗诸公,始有太康,永明盛世。而今西北失事,百姓困于水火。国难当前,诸公不念君恩,沉于集权便也罢了。又怎可在国事之上推三阻四,避而不言。
如此行事,可当得上我大周朝的肱骨之臣,又如何对得起先帝嘱托,对得住圣贤之言?!陛下年幼,尚不知事,而我一介女流,不通朝政,恐负先帝之托,唯望诸公尽绵薄之力,护住大周江山。”
陆太后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朝臣们面面相觑,不禁赧然。
“臣等必将竭尽全力,不负先帝所托。”
陆太后暗暗颔首,又道:“既如此,诸公对西北之事可有良策,若点兵遣将,又该命何人前往?”
“臣以为,当设戍边大将,总督三镇,随时调派各镇军士,以应事变。往年江浙两广之地,时有倭寇之乱,京中调派不及,多设总督,掌数省之军政,以防事乱。”
说话的是刚升工部尚书并入为东阁大学士的廖思浦。虽未给出明确答复,其意却不言而喻。想必这三镇总督的人选他也早已有数。只是历来封疆大吏虽不少,可总督西北军政的却从未有过。此举无外乎是欲掌西北军权。
即使陆太后再不懂朝事,也对此事颇为存疑。“总督西北之事,从未有之,如此恐是不合情理。”
“娘娘此言差矣。”
程党事败后,朝野势力经过一番血洗,内阁九卿皆有变动。如新任的刑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郭振便是由南京吏部尚书转任。
“此次西北事败,多是因各方并无联络,不通情势,兵力调配不及,给了异贼可乘之机,以致城池失守。若可总督军务,整合兵力,边疆必定固若金汤。”
“这……”
陆太后一时语塞。
她当然知晓这是对方欲掌权而说出的理由,可若反驳,恐是垂帘听政亦无一席之地。只是这郭振分明由谢时镇举荐入京,怎会与窦党同进退?
“娘娘不通军务,故有所疑虑,不如请示诸公,以做定夺。”
郭振行了一礼。
此言一出,陆太后神色骤变。郭振此举,分明未将她放在眼里。恐其深觉女主乱政,对朝廷颇为不满。
“郭大人此言差矣。自达延汗继位后,鞑靼兵力日渐强盛,右翼济农巴尔斯博罗特野心勃勃,屡次犯边。此次山西大同皆受其扰,而榆林兵力稀少。鞑靼又主攻此处,山西大同虽调兵援助,终落下风。故当务之急非是设戍边大将,而是操练军士,增强兵力。”
窦党意在西北兵权,沈昭若未听事,自无力阻扰。然既旁听政事,便不会置之不理。
不得不说,朝野内外少有如她这般了解西北军情者。
当下一片惊诧。
郭振显然不知晓沈昭这号人,只听到一道稚嫩的声音,俨然将她当作陆太后身侧的侍女,当即便沉了脸色。“不过一内庭宫女,朝堂政事,岂有你插嘴之理?”
沈昭亦是面沉如水。
“臣女之言既在理,诸公便该借鉴思量。”
“荒唐!”
郭振冷哼一声,目光深寒。
“我朝出了个摄政的大长公主,又有听政的皇太后,如今竟连你一小小宫女也要插手朝事。岂非女主乱政,国将不国,必乱矣!”
此为诛心之言。
陆太后的脸色愈加难看。
沈昭却想起郭振的身份来。愿是同和年间二甲进士,授庶吉士入翰林院观政,三年后选馆之际却被放至南京六科。此后便与南京有了不解之缘,一生蹉跎,年近古稀才至京入阁。
同和正是大长公主当政期间,听闻郭振当年极力反对大长公主听政,这才遭贬。无怪怨气冲天。
沈昭冷着脸,不见丝毫退让。“臣女无意插手政事。只见诸公受养于朝,上不匡主,下未益民,岂非尸位素餐之辈!”
“你——”
郭振刚出声,却被窦敬言不紧不慢地打断了。这位掌权多年的阁臣说了他今天的第二句话。“老朽听闻西北失事,皆因我朝军士越界,入丰州暗杀鞑靼庆格尔泰公主。”
沈昭神色骤然一变。
若她与此事无关,自要问一句西北未有塘报传来,对方何以知道得这般清楚。然而——
“传言是沈姑娘率领众将士入丰州所为,可是确有其事?”
当然没有此事。
可沈昭却无法解释。她无意暗杀鞑靼公主,但对方的确死于其手。她不能说自己乔装去西北只为查角斗场一事,却被杜巩坑进了大草原。更不能说杜巩杀死鞑靼公主,就是为了让对方拖住山西大同,以便行京师政变。
这只会让事情更复杂。
西北之事既已大白,即便杜巩誓死不言,窦党也可从别处知晓。可对方这般清楚,显见对西北关注并不少,那城陷一事……
“首辅岂不知流言非对也。”
沈昭誓死否认。
“只是西北之事今日方才传出,首辅却对鞑靼内情如此清楚,其中恐有隐秘。您何不解释一番,让陛下和娘娘看得更明朗些?”
“庆格尔泰公主身死,早在去岁鞑靼便举旗控诉,无需赘述。”窦敬言轻飘飘地略过此事,“倒是三镇总督一事,老臣以为当提上议程。”
“首辅大人可有人选?”
陆太后见他不在沈昭之事上纠缠,顿时松了口气。
“前军都督诚意侯可当此任。”
众人当下默然。朝野谁不知诚意侯继室出自宛平宋氏,而窦敬言之子婿宋赐与其同出一宗,来往甚密。诚意侯今日所为,皆受其意。
“诸公可有异议?”
陆太后高声问道。
左都御史谢时镇当即便道:“臣以为右军都督永嘉侯更能胜任。彼时任辽东总兵,骁勇善战,往无不利,女真异族俱不敢动。”
谢时镇与永嘉侯交好,旁人不知,沈昭却知。早在太康年间,永嘉侯对谢时镇有救命之恩,如同再生父母。
而永嘉侯是大长公主子婿,陆太后总要亲近些,当下便道:“云都督战功赫赫,自当胜任西北总督。我看不如——”
“烦请娘娘三思。”
廖思浦开口打断她的话。
“臣有本上奏。臣要弹劾永嘉侯国丧期间,入窑狎妓,有违礼制,其身不正不足以为政。”
果然后招在这。窦党手底下养着一大批言官,要揪政敌的小辫子简直易如反掌。
陆太后面上略显难堪。原是念着大长公主才有意亲近永嘉侯,却不知对方竟这般不知事。国丧期间狎妓,亏他干得出!
“我听闻云都督向来洁身自好,此事只怕谬传。”
可一向风光霁月的永嘉侯此刻却讷讷。原本冷峻的脸庞涨得通红,也是清楚此事难堪。
陆太后见此,顿时默然。
这时廖思浦又道:“诚意侯任宁夏总兵数年,与鞑靼交战无数,最是清楚其战法,当任诚意侯为三镇总督。至少好过永嘉侯这等不知礼法之辈。”
陆太后被他三言两语堵得开不了口。永嘉侯和谢时镇亦是欲反驳而不得其道。
眼见着陆太后就要应下此事,沈昭当即道:“永嘉侯不可胜任,只怕诚意侯亦无才干。臣女听闻其在四川剿匪,屡战屡败,军饷花去无数,匪患却愈演愈烈。如此之资,怎当此重任?”
她顿了一下,想先下手为强。
“素闻三千营总督平西侯勇冠三军,由他出任三镇总督,定会攻无不克!”
郭振闻言,当即冷笑起来。“既然你通晓军事,不如由你出征,杀退鞑靼。”
“郭大人此言荒谬。”
一侧的韩廷贤当即反驳。
“沙场刀剑无眼,沈姑娘一弱质女流如何统帅军士,杀贼御敌。”
“老臣倒以为可以一试。”
窦敬言却意外地表态。
“当初沈姑娘可带领八百军士斩敌方公主而返,而今随军出征又有何不可?”
沈昭的目光渐渐沉凝。
今日这场朝事分明是针对她而来。
可她同窦党并无多大仇怨,对方为何咄咄逼人?莫非只因她杀了鞑靼公主,还是因她游说陆太后听政,迫使慕容祰继位,挡了他们的路?
她觉得此事绝非这般简单。但窦党对她的仇视,她实在想不出缘由来。哪怕他们曾同余家有嫌隙,可余家起复后,实力尚弱,岂是他们的对手,又何必赶尽杀绝!
“当初秋狩之际,我曾同先帝言,欲用手中刀,杀尽四方贼,使万国朝觐。而今西北城陷,百姓流离失所,正值危难之际,我身为国朝子民,自当尽绵薄之力!而平西侯屡建战功,当有此能,我愿随之!”
沈昭的意思很明了。要我随军出征也可以,但你们要让平西侯做三镇总督才行!
“臣附议!”
谢时镇头一个接话,似乎只要三镇总督不落入窦党之手便是胜利。
“臣也附议。”
永嘉侯沉默了片刻,终是回道。
“臣反对!”
韩廷贤当即反驳。
开什么玩笑,让沈昭去西北,无意于送死。窦党居心险恶,他都看在眼里,又怎会让沈昭陷入险境?
“老臣亦以为此事欠妥。”
窦敬言的声音沉了少许。
“诚意侯更能胜任三镇总督。”
“臣附议。”
这次开口的是管易考。
他话一落,其余大臣陆续表态,多是附议。沈昭见此,不由得苦笑。看来她是招了朝廷嫉恨,更准确的说是朝臣对女子插手朝政一事深恶痛绝。
陆太后一时间进退不得。
沈昭却叹了口气,低声应和。
片刻后,陆太后终于拍板。
“请娘娘三思!”
韩廷贤还挽救一二,却没有机会。
……
“姑娘今日行事,过于仓促。”
长廊转角处,韩廷贤满脸惋惜。
沈昭却不以为意。
“我若不应下,娘娘迫于压力,定会让诚意侯出任三镇总督,届时西北军权尽在窦党之手,只怕大长公主也无力回天。”
“然平西侯并非最适之人。”韩廷贤微叹了口气,神色间隐约透着忧虑,“当初争位之时,平西侯公然支持蜀王,并非没有缘由。他之所以在朝中屹立不倒,少不了窦党暗中扶持。”
“历来只闻平西侯是中立之臣,原是……”沈昭不由得一愣,继而深深皱眉,“看来今日是被窦党摆了一道,诚意侯只是幌子啊。”
“是我没及时发觉。”
韩廷贤对此亦痛恨万分。
“窦党有备而来,此次西征恐是危机四伏。”
沈昭知晓对方目的后,反倒松了口气,“既是出征,大战在即,他们总不至于提刀取我之命。反倒是京师……”她顿了一下,“今次永嘉侯和诚意侯的争执极不寻常,恐有变故。且幼帝羸弱,而娘娘初掌政事,朝野阻扰颇大。还望阁老勿忘初心。”
“何至于昏聩如斯!”
韩廷贤当即反驳。
“只因主弱臣强,朝中又多方角力,我方势弱,故谋而后动罢了。”
“以保皇之名,为民生言事,以大义相结,开辟新时代!”沈昭目光灼灼,笑容清朗,“此为您彼时承诺之言。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唯望阁老永筑金汤之固,建万世之功德。”
“承你吉言!”
韩廷贤哈哈大笑。
概因旁人刻意传遍,朝事不胫而走。沈昭未来得及回府向沈清远解释原委,却在宫门口遇到了云礼的骡车。他见沈昭入宫过久,不免忧心,却不知最后竟等来了这样的消息。
“变故接踵而至,实在是来不及应对。”沈昭见云礼冷沉着一张脸,迟迟未曾言语,心中不禁惴惴。
今日之事,她若执意不肯,未尝没有解决之法,出征西北,说到底是出于她之意愿。只是这般,便相对于将云礼置于一侧。他原是定百日国丧后议嫁娶之事。
“我知晓你的心思。”云礼面上露出极淡的笑容,又转眼即逝,眼眸黑沉沉的,看不出喜怒,“我恨的是自己身子健全,却要扮个患有腿疾之人。说是家门显贵,却护不住心悦之人,更不能替你一斩烦忧,上阵杀敌!你数次陷入困境,我却无能为力。”
她一向要强,亦非温顺之人。即便遇到险境,亦极少向云礼言说,故而他们之间总有些隔阂。
“子谦,我心悦于你。不是因为大长公主的权势,也不是看重永嘉侯府的门第,更不是仰慕你十三爷风光霁月的名头!我们相知多年,你应该懂我的心意。”
“阿昭,我若不懂你……”
云礼脸上露出了极淡的带着些许无奈的笑容。
“拼死也不会让你去西北。”
沈昭见此不由得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云礼则抬手摸了摸她的秀发,“此次出征的人不在少数,军中勋贵也不少,不会俱受窦党指使,届时会护你周全。”
沈昭抿嘴一笑,“我会注意的。”
过了片刻又说:“倒是你……此次西征极不寻常,窦党似乎意在西北军权,可未必不作他想。我担心京师会有大变动,至于朝事……你也看到了,陛下和娘娘极难掌权。我当初选择十九皇子,未曾想过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
云礼闻言,便稍带疑惑地道:“扶持十九殿下……不说旁人,便是我也未看分明。”
沈昭听他问起,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作答,只是缘由总要说清楚。
“蜀王身边有窦党,恐其居心叵测。至于鲁王……他身侧有一幕僚荀嘉,行事手段颇为不凡。当初先帝于太山祈福,他曾向皇宫传信,言先帝遇刺身亡,实则只是养病罢了。你也知道,程景濂谋逆之举本就存疑,其背后另有人设局。鲁王牵扯多少,难以言说。”
“荀嘉这人……”
云礼对此颇感意外。
“他当年在士林中颇具名声,我亦见过,看着是行事磊落的端方君子。”
沈昭不置可否,只道。
“若此事真跟鲁王脱不了干系……我看你不如同大长公主提一提。她是长辈,出面教训也合情理。”
沈昭这样说是有私心的。荀嘉是永嘉侯的人,但此事她不可同云礼直说。反倒是大长公主……一旦发觉此事,必会彻查永嘉侯。想来也不会让云礼知晓半分。
云礼不知她的小心思,只应下。
“且放心罢,你当日说过的话,我从不敢忘,彼时言说的是我们对大周朝的承诺。京师若有动荡,我会竭力而行,护住这一方水土。”
沈昭便笑而不语。
云礼忽然感慨起来。
那日也是在这方小小庭院内,沈昭低沉却有力的言语,他听到自己说“唯求天下太和,兵戈不兴,上下同乐,世事无忧”。他早就知道,雄鹰矫健,不会困于眼前的方寸。
只是这一天,来得太早了。
“百余年前,大楚有一位女将军,守城三十二年有余。她操练将士,耽于治军,西北由此安定。故史册记载百战功成,彪炳千秋。”
云礼默然。
他知道那名女将姓沈名昭。
“沙场烽火连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
他听到沈昭低沉暗哑的声音传来,犹如一块荒石直直地坠下。血色的天空,残肢遍野的荒原,被风吹散的呐喊声忽隐忽现。
“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
那道声音又转为清越、激昂。
仿佛手持红缨银枪,头戴凤翅兜鍪的女将正站在眼前。长缨浴血,身前即是疾驰的将士,长枪与弯刀裹着尸山血海而来。将军百战,莫不如是。
“子谦,且待我尽逐野寇,振旅而归!”
沈昭素色的衣袂在风中荡漾。
回到府邸时,已接近黄昏时候,初春的傍晚寒意深重。
沈昭从骡车里下来,刚拐进小巷,就见到孟湛在一片湿意氤氲的青石巷间,阴影打在他脸庞上,神色间更显阴郁。
“孟公子?”
她愣了一下,当即止住了脚步。
孟湛却缓缓走来,沉稳有力地步子踏在青石板上嗒嗒作响。
直至他的脸庞完全沐浴在余晖里。
“我听闻沈姑娘不日便将出征西北……战场厮杀,危机四伏,姑娘务必万事谨慎。”
“谢公子提点。”
沈昭垂眸应道。
“听闻公子已升任大理寺正。这般尊位,当真是意气风发,往后拜相入阁,不在话下。”
大理寺卿是辅臣何守敦,同窦敬言交往极密,大理寺实则是窦党的地盘。而孟湛原为十四皇子慕容禛侍读,后慕容禛因事被囚,他安然无恙。而慕容禛与程濂欲起兵谋逆时,他亦请命入宫。可事败之后,他却不贬反升。
其中隐秘不言而喻!
说起来,当初逼得先帝关慕容禛禁闭的那些罪状也不是常人可寻得的。
沈昭虽说得坦荡,可孟湛心里却清楚。小姑娘一向机敏,自己所为,外人兴许不知道,她却看得分明。一臣不事二主,他之清誉早已不复存在。
“沈姑娘不深恶痛绝么?”
孟湛看着她,眼眸里海浪翻涌,似是藏着一场暴风雨。
我有何资格评判?
沈昭心道,继而微叹了口气,看向孟湛的眼神清明又坚毅。“孟公子,这世上的路总归是自己选的,与旁人何干?”
孟湛闻言松了口气,复又觉得怅然若失。对方会这么说,只因他们毫无干系。
“所以你选择了西征?”
“我只是想证明。”
“证明什么?”
“女人的天地不止一方庭院,横刀立马,上阵杀敌,未尝不可!”
孟湛听到沈昭如是说。
她纤细却坚毅的身躯从他身前飘然而过。他转过身,只看到愈发坚定的身影没入了黑暗中,余晖从屋檐的罅隙中穿过,落在她身上。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铁血丹心的将军。
不再是往日或灵动,或机敏,或温婉的模样。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人,他早该想到。
西北战事吃紧,朝廷并未耽搁。不过数日,将士们便已整顿完毕,准备西征。城墙上,几道颀长的身影目送军队远行。
“我以为你会阻止她。”
余怀梓看着渐行渐远的军队,冷不丁地开口。
而他身侧的云礼,目光愈发沉静。
“这是她自己的路,总该走的。”
余怀梓听到他用一种极为凛冽的声音说道,仿若寒冰相撞,却又低不可闻。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风华绝代,隆恩深重的永嘉侯世子。
忽然间,他明白了放荡不羁的表妹为何会选择对方。这样的气度……试问何人可比?便是他扪心自问,也不会让自己的女人抛头露面,骑马杀敌。
“你怎么没跟着去山东?”
乍听云礼问话,余怀梓倒是怔了一下,片刻后才笑道:“鲁王既已封王,便无争位之能,我若跟着他,便是乱国之士。余家已正名,不如做个纯臣!”
云礼没有接话,一旁的沈清远却轻轻一笑,“纯臣好啊。国朝百废俱兴,正需要这样的能人志士。”
余怀梓却挑眉一笑。
“听闻维遐正在教陛下读书,这可是天下第一教书先生。”
沈清远却避而不应,只笑道。
“端平,是个好年代。”
端拱为政,太平兴国。
这是大臣们对国朝的期许,亦是百姓对大周朝的厚望。
端平,注定是特殊的年代。
这一年,数镇失守,西北沦陷,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大周江山再次迎来动荡。这一年,新帝初继,年幼稚嫩,于是大周朝出了个掌政的太后,还有一位出征的女将军。
女主乱政,国将不宁的预言似在隐隐应兆。
臣民皆翘首以盼,盼望着这位女将或生或死,盼望大周朝的英勇之师,将异贼逐于千里之外,使他们再不敢侵犯方寸土地,重振我朝天威!
端平元年初春,大周朝开始了第五次西征,而结果,尚不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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