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再如何争吵,也不过是小打小闹,杨玉环还从未这样忤逆过李隆基。见杨玉环蹙着眉心,向来一派天真的脸上竟是难得的严肃,颇有不肯罢休的架势,李隆基一时气闷,不觉间语气不耐了起来:“我就从没见过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人的男人。”
杨玉环不理解,别人如何跟李隆基有什么关系,别人是别人,他是他,而日日与他相对的她也并非别的女人。她分明在和他探讨他们之间的事,怎的就牵扯上别人了?
李隆基这样顾左右而言他,明摆着就是在推卸责任,还没把她的诉求放在眼里,更别说放在心上,那她也不妨有样学样:“那可真是巧了,至少在我之前成了亲的五年里,十八郎就是这样的男子!”
李隆基正坐下来,打算喝杯茶冷静冷静,闻言立即将手边的矮案掀翻了出去。矮案上的茶盘杯盏尽数落了地,声音凄厉,残骸弹起四散出去,还有一块迸射到了杨玉环的脚边。
李隆基何曾对杨玉环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他与她在一起时,脸色又何尝这般黑过?
杨玉环的脾气也上来了:“三郎不爱听?我偏要说!我从小就觉得有问题,为什么男子可以同时一妻多妾,很多女子却只能有一个丈夫?就算一些女子有了多个丈夫,也大都是在和离或丧偶之后,才能寻下一任,这还是嫡妻,除了你们家之外,妾室就是奴婢,连和离都做不到,根本没得选择。
“若有女子同时拥有丈夫和情人,她们便总会被人称为道德败坏、水性杨花之辈,任凭她们容貌再好、才华再盛、地位再高,世人表面尊敬,扭过头便能是一口唾沫,可怎么就没人骂一妻多妾的男子呢?风流成性这样的词,若是落在了男子的头上,怎的就变成沾沾自喜的夸耀了呢?”
“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在问三郎,你们男子要求妻妾对自己一心一意,甚至全心全意,却从不要求自己有多专一,这是什么道理?”
杨玉环向来伶牙俐齿,李隆基往日便鲜少说得过,此时也气势稍逊,但他不允许自己弱下去,便硬着头皮道:“那……难道妻妾对丈夫忠贞是不对、不应该的么?”
“自然并非不对,只是也谈不上什么应不应该。在我看来,忠贞最起码是相互的,不能是男子一直在享受,而女子始终在付出。”
“照你这么说,若是夫君纳妾,妻子便可以理直气壮地找情人?”
“十八郎当初要是纳妾了,我真的敢!”
“你别跟我提他!”
杨玉环轻哼了一声,道:“我最不理解的是,凭什么男子可以吃醋发脾气,女子却不能妒悍不逊?凭什么男子能这样理所当然地坐享女子的情爱与忠贞,却不用付出同等份量的一切?为什么男子不能对女子一心一意,是做不到么?既然这事这么难,你们自己都做不到,怎的便觉得女子能做到呢?”
“……你这是在无理取闹!”
“明明是三郎强词夺理,怎的是我无理取闹?”
杨玉环算是看明白了,男子的这种想法早已根深蒂固,他们不是想不到,而是世世代代都不曾有切肤之痛,便刻意忽略了。
若真有谁能想到,那便是不为世间所容的异类,毕竟人太容易习惯,也太懒了。
她是无所谓的,反正在某种意义上,她早就是个“异类”了。
想通了这一点,她倒能理解李隆基几分。她也想跟他好好过下去,便试着静下心来跟他好好谈:“三郎是不是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的确如此。
昔年面对萧江沅的时候,因为他们之间的矛盾主要在别处,虽然也提到过类似的问题,但李隆基只把那当成了萧江沅用来拒绝的借口,根本不曾深想。即便如此,他还是愿意做到此后不再纳其他的新人,专心对待,如今面对杨玉环,他也是这样想并这样做的。
此番他分明还没做什么,新人入宫也是他一时忘性造成的疏漏,并不是他故意为之,怎的他平日里知情知趣的玉环,竟非要这样不依不饶?
还……还总提她的前夫!
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一直认为他远不如她的前夫?难不成她在与他相守的同时,心里还惦念着那个已经与她再无可能的男子?他哪里不如他了,就算别的都不说,只论对她的情意,他也绝不比他少!
李隆基越想越生气:“我……我为什么要想?!这是我作为一个男人乃至天子的权利,我为什么不能享受,我为什么非要专心只对一个人?”
见杨玉环一脸的不敢置信,还咬着嘴唇红了眼圈,李隆基心下一慌,当即站了起来。他走到杨玉环面前,伸手去擦她脸颊上的泪痕,却被她挥手打开。
杨玉环后退了几步,胡乱地用袖子沾了沾脸,定定地看着李隆基:“如果你待我不过如是,那也没什么意思。”
“……你想做什么?”
“三郎从前如何,与我无关,但与我在一起之后,如若还同从前一样雨露均沾……恕妾接受不了,还请圣人废妾出宫!”说完杨玉环便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你放肆!”
“妾差点忘了,妾的丈夫是至尊至贵的天子,与后妃本就有君臣之别,做不到寻常丈夫那般,和离便可放过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算是侵犯了君王的威仪,罪属大不敬,对吧?既然如此,便请圣人给妾一个痛快,明媒正娶的结发正妻尚能废弃,一个从儿子手里夺来的妾,死了也便死了!”
殿内霎时一静,半晌才响起李隆基极低的声音:“……你出去。”
杨玉环却是一笑:“妾叩谢圣人隆恩,这便出宫,再不会惹圣人厌烦了。”
南薰殿外,听边令诚把所见所闻讲完,萧江沅按了按眉心:“然后,贵妃就径直出了宫?”
“正是。侍奉贵妃的宫人宦官不敢不跟上去,下官才能得到消息——贵妃是去了鸿胪卿的宅邸。”
鸿胪卿便是杨玉环的大堂兄杨銛。
“圣人在殿里可有人侍奉?”
“之前有,现在怕是没有了……圣人瞧见谁都嫌烦,在下官去寻将军之前,已经撵出不少人了,还有几个小宦官是挂了彩出来的,说是圣人摔东西误伤的……”
李隆基的脾气不太好,萧江沅是知道的,可她还从来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连她都如此,更别说其他的宫人宦官了,难怪灵巧如边令诚也无计可施。
问题是这一次,萧江沅心里也没底,毕竟这样的李隆基实在是太反常了。
可此时除了她,大抵也没人敢进南薰殿了。
她静默地走进,直奔李隆基所在的内室。刚到门口,她便可见,殿内果然是被清空了的,别说人了,各式各样的物件也被砸了满地都是。
李隆基就坐在平日里放置着文房四宝的长案上,垂着双手双腿,安安静静地沉着脸,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他拿起手边仅剩的笔洗,刚要往出一掷,就看到了萧江沅小心翼翼绕开地上的物件,一步步走来的身影。他忽然便砸不下去,无力地将笔洗甩到了一边。
萧江沅看到了李隆基的动作,一时走神,脚步便是一歪,当即便要跌倒在一片碎瓷之上,却忽觉手臂一紧,是李隆基奔到了她身边,拉了她一把。
“多谢大家。”
待萧江沅站稳,李隆基才收手,淡淡地“嗯”了一声。
“听说大家将贵妃送还了娘家?”
李隆基先是微怔了一下,稍微一想便明白了过来:“你不是把一切都打听清楚了才进来的?是我送的,还是她自己走的,你不知道?”
“臣是知道,但并非所有人都知道,至少在外头的人看来,贵妃就是被大家厌弃了,才被送回去的。”萧江沅说着不由轻叹,“也不知贵妃突然回到了娘家,会不会因为失宠而被怠慢……”
“他们敢?!”
“就算外头的人不敢,贵妃也难免会不习惯,她毕竟在宫里生活了多年,又一直是皇后的待遇,一朝回到了臣子家,怕是会衣食住行处处受限……”见李隆基的神情有所松动,萧江沅请李隆基到圈椅上坐好,她则跪坐在旁边尚未被殃及的空地上,刚要说什么,便见李隆基甩给了她一个蒲团。
她怔了怔,浅笑着将蒲团置于膝下,继续道:“贵妃未被废位,便还是大家的贵妃,就算大家不喜欢她了……”
“谁说我不……你接着说。”
“臣的意思是,贵妃有贵妃的体面,这也是大家的体面,总不好叫外头的人看轻了去。臣愿亲自去杨宅送些贵妃用惯了的物品,不知大家以为如何?”
李隆基不予置否,抬眼看了看窗外:“这个时辰……该用膳了吧?”
“正是。大家要传膳么?”
“……将我的膳食分出一半来,也给贵妃送过去,免得外头的人以为我堂堂一国之君,气量小得惊人,竟还苛待妃嫔……”
“是,臣马上去办,但在此之前……臣能否派人把这殿里收拾了?”
李隆基点了点头:“……再把花鸟使给我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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