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端午,李隆基难得想在宴请百官的时候穿得稍微隆重一些,却发现原本合身的礼服已经宽松了。一时哭笑不得,他只好换回了便服。
见李隆基被韩休弄得白天待不好,晚上睡不好,眼下都发黑了,萧江沅也有点不忍:“不如……”
犹豫再三,她终究没能说出口。
李隆基明白萧江沅的意思,摇头失笑道:“有韩相公在,我虽然瘦了,天下必肥。从前我听着萧相公说什么四海升平,国政稳定,话虽好听,心里却总觉得不安,如今韩相公时不时地说我几句,我反倒踏实了。我用韩相公,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天下百姓啊。”
见萧江沅定定地望着自己,眸光深深而灼灼,李隆基忍不住抬手掩唇,轻咳道:“似乎很多年的端午,我都不曾带你出去了。”
他的目光落到了萧江沅的手腕上,一根五色的长命缕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鲜艳,周身泛着细小的长短不一的纤毛,已经很是破旧,仿佛下一瞬就要断开似的。
他忍不住伸手过去,道:“都这么多年了,我给你换一条吧。”
萧江沅虽面不改色,却立即后退了一步,系着长命缕的左手也往身后一藏:“无妨。臣实在惫懒,不想如其他人一般,年年系又年年断。”
这么说来,就连洗澡睡觉也都是带着的?李隆基思来想去,总觉得过分轻佻,便没有问出口,而是道:“可是它都这么旧了,丝线再如何坚韧,时间一长,终究还是会断开的。你若实在喜欢,不如摘下来收藏,往后……我每年都亲手为你系,如何?”
萧江沅却固执地道:“我不会让它断开的。”
虽然被拒绝了,李隆基却一点气都生不出来,反而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便对谁都和颜悦色起来。纵然韩休时刻紧绷,连端午饮宴都不放过,借着献江心镜这一由头,劝谏他正衣冠德行等等,他也春风化雨,硬是以绕指柔缠住了百炼钢。
韩休的为人固然让人敬佩,但时间一长,也终将触及众人的忍耐限度。
最先忍不了的便是萧嵩,他的表现主要在于疲惫与绝望。他认为自己可能和宰相这个位置八字不合,自从当了宰相,就没怎么顺利过。他本来就不够强势,年纪大了反应也不快,韩休则刚好相反,还口齿伶俐,动辄引经据典。萧嵩倒是想据理力争,可这偏偏是他的短板,心有余而力不足。
刚过了半年,萧嵩就不想跟韩休继续吵下去了,甚至连宰相都不想干了。
可是他若是辞职了,那中书门下岂不就是韩休的天下了,他不就相当于认输了?每每想到韩休还是自己引狼入室来的,萧嵩便万分不甘。
这可怎么办才好?
这一年冬天,李隆基依照惯例,率领前朝后宫众人前往了骊山汤泉宫。
吕云娘仍是被李隆基赶去了玉真公主那,临走之前,还跟萧江沅耳语道:“这个小妾可真是放肆,竟敢驱逐大妇……”
见萧江沅但笑不语,吕云娘又神秘兮兮地小声说了一句:“我给你准备的行装里,有一个青色的包袱,里面装了很好的东西,记得要看,但千万别让其他人看见了。”
萧江沅虽疑惑,却不动声色,直到夜深人静,李隆基也睡了之后,她才把那个青色的包袱翻出来。甫一打开包袱,她便是一愣。她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拎起来看,发现猜测与现实一致之后,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
雀蓝色缠枝莲花的丝裙,酡颜色连珠纹的短衫,大红色宝相花纹的披帛……她不知道吕云娘什么时候知道了她的尺寸,还给她做出了一套女装,更选择在这骊山汤泉宫,把这衣服交给她。
她这才意识到,好像自从那年她落水,李隆基亲自把她抱回了家,又着令将作大监亲自为萧江沅设计并修葺宅邸之后,吕云娘对李隆基就逐渐改观了。
若说初见,吕云娘只是对那见不到摸不着的天子,有了实实在在的认识,并且打从心底里开始崇敬,那么那一日,吕云娘眼中的李隆基便一步步走下了神坛,成为了深陷情网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个男人。
用吕云娘的原话说便是:“圣人若非妻妾太多,真真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良人。”
等宅邸修葺好了之后,望着宅中焕然一新的景致,吕云娘更是叹息过:“毕竟是一国之君,本就与常人不同啊,这样一想,妻妾太多这一点好像就没那么不能接受了……总不能因为这类无法改变的事情,就委屈了自己啊。”
萧江沅当时听来,只觉得是吕云娘习惯性的自言自语,却不想那些话,原来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希望自己可以解开周身的桎梏,接纳李隆基的情意,也释放自己的感情,及时行乐,无论结果。
所以她给她送来一套女装,希望在汤泉宫,她与李隆基最为亲密之时,她能换上这套衣服,然后去……勾引他?
“阿沅?”
汤泉宫毕竟只是行宫,其规模自然不能与长安和洛阳的几座宫殿群相比。之前不论在大明宫,还是在兴庆宫,李隆基都能在自己的寝殿,单辟出一间不错的屋室,专供萧江沅居住。到了行宫,也不知真是因为随行的妃嫔、皇子及公主人数太多,导致了屋室的紧张,还是李隆基私心的缘故,竟只能在李隆基的寝殿中,多加上一张卧榻,以屏风相隔。
往年来到汤泉宫的这半个月,都是萧江沅与几个小宦官值夜,萧江沅自当不用整夜不睡,有什么要吩咐的,李隆基也是唤那几个小宦官使,可这一晚,李隆基怎么都睡不踏实。最后,他便干脆睁眼起身,见萧江沅这边灯还亮着,便想来寻萧江沅说说话。
他刚唤一声,绕过屏风,便见萧江沅手脚忙乱地往包袱里藏什么东西。
灯光虽暗,但他眼睛极尖,只一眼便知道了那些都是什么。
要说李隆基此人,当真是艺多不压身,平日里朝政游刃有余便也罢了,像是打马球、斗鸡、围猎、作曲和乐器等,他也能玩得又顺又明白。若是别人,爱好广泛了,便难精通,可他不是,那些个玩乐的项目,单拿出来哪一个,他都是佼佼者。
但要说他最了解什么,还得是跟女子有关的一切。
这倒不仅仅因为他风流多情,不论何时何地,总是最有女人缘的一个,更因为他自小便生活在女人的世界里。女人做皇帝,女人做权臣,女人或凭权力或凭智慧,左右国家,翻云覆雨。
他曾经那样地仰望那些女人,直到他做了许多年皇帝之后,才算是真的找回了属于男人的自信。
他宠爱武惠妃,除了在众妃嫔中,他与她最合得来,便是因为她就像他仰望过的女人们那样,美丽且聪慧;他会爱上萧江沅,又何尝没有这些原因,使得偶然变成必然。
阿沅……竟然主动打算穿女装了?
看她难得这般慌乱,难道……这是为他准备的惊喜?
那他可不能就此拆穿,须得当作没看到,不知道,给她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反正他也等了这么多年,只要她动了这样的心,他再多等一段时日,又有何妨?
见李隆基走过来之后,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自己笑,萧江沅起身走到李隆基面前,挡住了杂乱又窝囊的包袱,道:“这么晚了,大家还不睡,可是有事需要臣去做?”
李隆基忙道:“没有没有,只是……只是什么来着?”
想了好一阵,他才把最初的来意回忆起来:“是这么回事,方才在莲花汤,萧相公不是来找过我么?”
萧江沅点了点头:“大家爱重亲家,便邀请萧相公一同沐浴,萧相公却一身官服,死也不肯入室僭越。”
“我听你说他穿得正式,便只好先出了汤,穿戴整齐之后,与他在寝殿的正厅见了面。”
莲花汤上也盖有屋室,并非没有待客的正厅,李隆基之所以带着萧嵩跑去寝殿见面,乃是要给萧江沅单独泡温泉的机会,故而他和萧嵩的此番会面,萧江沅并不在侧,也就不知道他们之间都谈了些什么。
李隆基笑容微敛,长叹一声,道:“我这老亲家此番是来请辞的,一副对宰相之位心灰意冷的样子,我自然要问他原因,你猜他说什么,‘臣蒙厚恩,待罪宰相,富贵已极,及陛下未厌臣,故臣得以从容引去;君已厌臣,臣首领且不保,安能自遂!’,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萧江沅无奈笑道:“君何以会厌臣,臣何以必须隐退,还不是因为有人经常言及臣的错处?臣年纪大了,一心只求平安,希望可以在君未厌臣之时,从容退下,至于那个经常挑臣之错处说个没完的人,便请君看着处理吧——想不到萧相公与韩相公之间的积怨,竟已如此之深,让萧相公不惜同归于尽,也要让韩相公离开宰相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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