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萧江沅虽然逐渐建立了自己的声望,在朝中有了自己的位置,也有不少朝臣对她心服口服,甚至颇为依赖,但也不乏有些老顽固,总想拿她的宦官身份说话,尤其是历任宰相。
他们不论是文臣也好,能臣也罢,本质上都是不赞同宦官干政的,只是有的如姚崇宋璟,敢于说出来,有的则迫于萧江沅身份与权势,虽有想法却不敢言,而这对于萧江沅来说,区别并不大。因为只要一有机会,她就算没有女子的身份,也还是会被他们赶出朝堂,回到所谓属于她自己的位置上去。
她的位置在哪,哪能凭他们来决定?
只可惜她早年生存于掖庭,若非女子,便只能是宦官,否则她一早便扮成真正的男子,走科举一途,未尝不能有一片天地。可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她只能死死地守着宦官的身份,一步一步往前,不能退步也不能回头,否则便是满盘皆输,万劫不复。
宦官做到三品,已是大唐开国以来的极致,若能再往上升自然是好,但目前看来很难。她如今约莫也就三十几岁,年纪过轻,难以服众,就算不用循资历,也得等年纪再大些的,这方面她倒是很有耐心。
往上走不急,那便多些兼任。她如今内外兼顾,又掌兵权,已经有些忙不过来,大抵也差不多了,但她还是觉得不够。她想要更多的保障,越多越好。
李隆基固然对她有情,但她不能仅凭情意,便对李隆基放心。人心易变,情更如此,正如天子不能仅凭情义全心相信并器重臣子,臣待君亦不能如是。这并非冷血凉薄,而是最安全的做法,至少对自己来说。
萧江沅心动了,便那么去做了。趁着闲聊,她便悄悄将韩休即将拜相的消息,透露给了裴娘子。
此事与裴娘子无甚关联,却可以与李林甫息息相关,她相信裴娘子转头便会去李林甫府上,将此事转告于他。
机会,萧江沅已经给了,李林甫能不能抓住,那就要看他自己的了。
与其等着宰相心不甘情不愿地与自己交好,不如她亲手推出一位来。
开元二十一年三月十六日,韩休正式拜相。
萧嵩这次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连累了萧江沅和李隆基。
都说韩休寡言少语,品行高洁,为人正直,柔和易制。
他做闲职的时候,的确寡言少语,不是他份内之事,便从不多说一句;他确实品行高洁,让人浑身上下都挑不出一点毛病;他亦为人正直,正直到不仅如此要求自己,也会这样要求他人;至于柔和易制,当你和他政见统一,或者所作所为符合了他的标准,他确会如此。
可现在,他是宰相了,在其位而谋其政,许多话,他都可以说了,许多事,他也都可以做了。
做了二十余年的皇帝,李隆基已经有些志得意满,听不得太直接的谏言了,所以不论萧嵩也好,底下官员也罢,上奏国事之时,都会心照不宣地调整言辞,使之圆滑委婉一些。韩休对此早就听不顺耳了,只是从前不在其位难谋其政,如今便可名正言顺驳之斥之了。
就连推举他为相的萧嵩,他都没有放过,甚至第一个便拿萧嵩开刀。
这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谁都没想到,韩休竟然刚上任就这么不给萧嵩面子,听说萧嵩可是在天子面前为韩休夸下了海口,如今被恩将仇报,还不得捶胸顿足,追悔莫及?偏倚萧嵩的官员忍不住为萧嵩抱不平。
对于恩将仇报的说法,韩休嗤之以鼻。他认为萧嵩举荐他为宰相,是身为宰相的职分与责任,是在为国举才,不该成为萧嵩树立私恩的手段。所以,他没有必要惦记着所谓“恩德”,便对萧嵩服从甚至奉承,一切当以社稷法度为重,只为公心,不徇私情。
有些官员忍不住看起了笑话,结果没过多久,也被韩休用他们各自的错误驳斥了。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萧江沅开口缓和气氛,则被韩休用宦官不得干政的老生常谈,正面怼了回去。
这下只能李隆基出面了。本以为韩休多少会给自己留些颜面,却不想韩休列举了这些年李隆基所做不足之处,还指出他近几年狩猎见多,去梨园渐多,料理国事反而少了,言之凿凿,一点都不客气。一套话说得李隆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偏偏都是实情,他找不出任何话可以反驳。
他甚至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恐惧,曾让他抵制,也让他踏实。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敢情这位新相并非针对谁,也不是与谁不和,而是严师一般一视同仁,只要是他觉得不对的,哪怕是天子也不特殊对待。
若说之前,朝堂尚能和风细雨,保留几分安静与和平,自此以后,情况便急转直下,凄风苦雨不说,还有夹带着冰晶的寒风,阵阵吹过众人的脊梁。
韩休此人,真是让李隆基又敬又怕。
以往对于同一个人,萧江沅的态度总会和李隆基的不那么一样,而此次,他们保持了高度一致。
如此守正不阿,只认死理,胸怀赤子之心,言行直来直去,这么多年他们只见过一人,而今终于见到第二人了。
韩休的出现,只让一个人感到了由衷的高兴,那便是宋璟。他在听闻韩休的言行之后,还特意给李隆基上表,夸赞韩休有自己当年风范,比太宗皇帝时期的魏征也不遑多让,希望李隆基可以听从韩休的忠良谏言,多多重用韩休这样的官员。
李隆基看完这封奏表眼皮直跳,见萧江沅笑意盎然,横眉道:“明明你也被他当面驳斥了,这可是这么多年一来头一次,你怎的一点挫败和不悦都没有,反倒好像比之前更高兴了些?”
“因为对于大家来说,韩相公的存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若说萧江沅最怀念从前哪个时候,除了则天皇后在世之时,那便是宋璟为相的日子了。那时的她能日日见到李隆基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模样,而那时的李隆基几乎从不犯错,乖巧得如一只温顺的兔子。
她并非不担心自己,只是韩休的驳斥已经晚了,此时此刻根本撼动不了她的权力和地位,凡是上奏给李隆基的奏疏,仍是都要过一遍她的手眼,宫里的内飞龙兵,仍然只听她的号令。更何况宰相专任而不久任,最长三四年,总会被更换的,她不急在这一时。
她也不怪韩休,因为那是他应该做的,他能有胆量做,已经让她十分欣赏了。
此后,她不仅不会刻意隐藏韩休的上表,反而会优先给李隆基观看。
“这可真是奇了。”李隆基头痛地扶额道,“我给了你这样的权力,你居然不用……”
“正因如此,大家才对臣放心,不是么?”
“该用的时候,还是可以一用的……”
“这可不行——韩相公是一个好官。”
还是她敬佩却做不到的那种好官。
韩休把一腔热血都倾洒在了宰相的位置上,他是一心想要通过自己的直言不讳,让君臣醒悟并改过,从而让大唐更好的。或许急了些,偏激了些,动作大了些,但有些隐患是积弊多年的,或许正需要这种快刀,萧江沅没有任何理由阻拦他,甚至还暗自帮助他立威。
自从王毛仲死后,金吾大将军程伯献便来找萧江沅结拜了异姓兄弟。听闻程伯献骄奢淫逸,萧江沅查明确有其事之后,并没有为其隐瞒,反而是写了一封匿名信,投递到了韩休的手里。
第二日,李隆基正打算处置万年县尉李美玉,韩休便把程伯献一事捅了出来,执意让李隆基若要处置,先处置官位更高且罪行更大的程伯献,否则他便不同意对李美玉进行处分。李隆基拗不过韩休,却见韩休犹觉不够,矛头直指萧江沅,认为程伯献是凭借萧江沅的权势,才敢如此胆大妄为。李隆基自是想袒护的,却见萧江沅主动站了出来,自请受十下杖刑,罚俸一年。
他立刻什么都明白了,原本对韩休还有些不满,见萧江沅都能如此,便也开始认认真真地听起韩休的话来,一如当年乖巧模样。
只是他没办法把自己一直困在兴庆宫里,大门不出,玩乐俱无,便不顾萧江沅的劝解,偶尔微服出宫,或去禁苑围猎,或是去梨园。他还令人扩建了一下花萼相辉楼,使其楼下多出一条夹道,可以直通芙蓉园和曲江池。
然而总是不能尽兴,因为他总觉得心虚,每当兴致最盛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韩休那张板着的脸,然后浑身一激灵,拉着萧江沅小声问:“咱们这次出来,韩相公真的不知道吧?”
每每见李隆基如此,萧江沅都忍俊不禁:“就算现在不知,早晚也会知道的。”
“你们小点声,别让他知道不就好了?”
“所以大家为何如此叛逆,直接忍个两三年不好?”
“这哪里是能忍得了的?”李隆基反驳道,“你不擅围猎,又不通音律,当然无法理解我的感受。”
“但臣和大家一样心虚。”
李隆基:“……”
这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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