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时还是盛夏,归来时已是深秋。春花秋月其实都是缠绵之物,前者妍媚,后者凄凉。南乔这次是真的体会到了。
身后月光清冷,尽情铺洒在南乔略显单薄的后背上,如剪影般投映在木门上。南乔伫立了良久,终于伸手推开了这道门,出乎意料的,没有那种尘封已久的陈腐的木头味,也没有扑面而来的灰尘,只是那种正常的,家的味道。
南乔将提灯的盖子打开,把蜡烛点着后放回原处,这盈盈一室中,顿时充满了昏黄温暖的光辉。南乔吹灭了手中提灯,把它放在桌案上,细细打量起屋内的各样陈设,果然还与之前一模一样。
茶壶中的水竟然还是滚烫的,南乔取出一只茶盏,斟满,茶水入口,苦涩,伴着清香,一股脑全落到肚子里去了。杯中腾起热气,柔弱无骨娇媚横行,渐渐沾湿南乔的睫毛,亦在瞳孔的外围裹上了一层水汽。南乔放下茶盏,长吸了一口气。
南乔一步一步缓缓移向梳妆台,揭开妆奁,里面的钗环胭脂等似乎都已经换成了新的。敛裾坐下,南乔对着镜中的自己浅淡一笑,猛然发现自己竟然打扮的这样素,头上只插了一只玉簪,素白脸面,身上一袭烟绿衣裙。其实她一直对这类事情不上心,大概做男子习惯了便觉得这些女儿家的事情麻烦,又或许是心如槁灰,没有一个能让自己为之费心打扮的人……南乔突然把心一横,捻了一只金凤镶玛瑙的步摇插在发髻间,取了胭脂抹在嘴唇和两靥,再把石黛磨碎,用眉笔细细对镜描眉。将这一切做完,心里突然又空落落下来,勉强欢笑。
“姑娘,族长请你去一趟。”屋外有人唤道。
“有什么事么?”南乔狐疑。
“在下也不清楚。”
南乔沉默了片刻,应道:“好,我随你去。”
下人带着南乔到嘉辰殿,涂山辉刚用完药正在阖眼休息,屋内不甚明亮,只余了两站蜡烛,空气中还残留着几丝药的苦香,不知怎的就让人觉得安稳。殿内侍女见南乔到了,便如约定好了一般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将偌大的寝殿留给她们二人。
南乔有些尴尬地待在原处,想叫她们不要走又怕出声吵闹到涂山辉,直待侍女们将门关上才方才回过神来,有些怅然地朝床上望了一眼,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坐下,支颐发呆。
“怎么不过来?”涂山辉从她进来后视线就没移开过,只是她没发现而已,看她这般百无聊赖的样子,不由静静笑起来。
南乔惊讶的楞了一会儿,报赧笑道:“原来你没有睡着啊。”说着朝他走过去。
“我这不是在等你吗?”涂山辉握住她的手,眼神温柔的可以掐出水来,南乔本能地想躲开,但看到他这副虚弱的样子又实在狠不下心,只好落寞的笑笑。
涂山辉拉着她坐在床沿上,看她打扮的如此俏丽,不由心神也为之一荡,笑着赞扬道:“你这样,很好看,就算不打扮,也好看。”
南乔把脸一红,生怕他以为自己是为了来看他而特意装扮的,慌张解释道:“我看那妆奁中全都是新的,便想试一试。像我这样普通的样貌,再怎样打扮也不过如此,你就别打趣我了。”
涂山辉摇摇头,深深望着南乔道:“你若是普通的相貌,那世间多少女子都要自惭形秽了。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反正在我心里,没有人能与你相提并论。”
南乔有些惊愕的听他说完这段话,过了好久依然没有反应过来,涂山辉看着她这副愣愣的样子不禁好笑:“你可是高兴坏了?”
“你少臭美了。”南乔只觉两颊滚烫,只好扭过头去,生怕被他发现。
涂山辉没有说话,空气里的寂静一点点的将南乔的心占满,她几乎怀疑涂山辉已经睡去了,强烈的好奇促使她转过头,却见他正含笑看着自己,似乎从未移开过视线。南乔正要开口,却被涂山辉抢了先,那声音带了几分晚风的凄凉,又似皎月般沉静:“我本来以为你不来了。”
南乔先是一愣,继而心头一酸,温声安慰道:“怎么会呢?我们既然是朋友,我又怎会放任你不管?”
“朋友么?”涂山辉默默阖上眼帘,连声息都变弱了,像牵引风筝的细线,被风吹得瑟瑟颤抖,一不小心便会彻底断开。
南乔不知该说什么,便索性缄口。
“无论是出于什么,你来了,我便很欢喜。”涂山辉嘴上虽这么说,脸上却还是难以掩饰的失落,他突然注意到南乔的烟绿色衣裙,撇嘴笑道:“我送你一件衣服吧。”
“什么?”
“你去我衣橱中找一件纯白裘袍,拿过来我再与你说。”
南乔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便听话将裘袍拿来,这毛油光水滑的,像南乔这般不讲究的人都看得出这件衣服绝非凡品,好奇道:“这是什么毛啊?”
涂山辉低眸一笑,答道:“我命逢大限之时会退化为九尾狐的模样,过了那天又会恢复正常,这算是我褪下来的毛皮做的吧。我命人将它做成了一件裘袍,想着冬天冷的时候可以给你御寒。”
南乔慌忙把手中之物放下,摆手道:“我不能收,你留着做个念想也好。”
涂山辉摇头道:“我才要说‘你留个念想’,想着我也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你看着这件衣服,便能想到我,对我而言便是值得的。”见南乔还有犹疑之态,又笑道:“这件裘袍毕竟是九尾狐的毛皮所制,可以保你不会被尖兵利刃所伤,你收下它,我也不用总牵挂着你。”
“那……谢谢了。”南乔伸手在那洁白狐毛上摸了摸,莫名的心安,想到涂山辉退化成九尾狐的样子,不由打趣他道:“我还没见过九尾狐长什么样子呢,等下次你再退化成一只小狐狸我可一定要来看一看。”
“好啊,”涂山辉眼里的笑意渐深,继续道:“到时由你照顾我,你可愿意?”
南乔正后悔刚刚提起往后之事,却见他不是很介意的模样,心中带着歉意,努力点头道:“好的,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
涂山辉突然来了兴致,絮絮叨叨跟她聊起一些琐事,问她晚饭吃了什么,在九黎待得可还习惯,蚩尤对她好不好……南乔格外的有耐心,把他的问题一个不落的答尽了。终于意尽阑珊,两人静坐了许久,南乔以为他累了,便打算告辞出去,刚起身便被涂山辉牵住了手臂,不由困惑道:“怎么了?”
“能不能就在这里陪我?”
南乔为难道:“我不想打扰你休息。”
“不会的,”涂山辉叹息道:“你不要回去那个屋子,那里有你和烛龙的记忆,老实说,我很嫉妒。”
南乔许久没有听过“烛龙”两个字,再次落在耳边时,已是恍若隔世,那颗被尘封已久的心又隐隐作痛起来,连呼吸都变得沉重,她冷冷闭眼道:“不要再提那个人的名字了。”
“你是在害怕么?”
南乔一愣,涂山辉的话让她有些恍惚:她是在害怕么?她竟然在害怕么?曾经她是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现在却怕面对自己的那段过往,岂不是太可笑了?可是真的,她宁愿再也不去想,也不要假装勇敢去面对这些。南乔空着的另一只手不自觉的将衣服揉皱在一起,那扭曲在一起的锦缎仿佛就是她在沥沥滴血的心。
涂山辉淡淡瞥了一眼她的手,轻描淡写道:“你若不想说,我也不逼你。只是逃避不是什么好办法,自私一点说,你若忘不了他,我便永远没有机会。”
南乔颓然地坐倒在床上,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在无尽地向下坠,坠向一片荒芜的虚空。其实道理她明白,但人嘛,多多少少是脆弱的,更何况是与神相比。她根本不敢去猜烛龙是怎么和那位轩辕公主过日子的,举案齐眉还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们都是神族,是众生艳羡的良配,他们都拥有无尽的生命,在日后的那些相濡以沫里总会生出感情,而她只是一个笑话。至于蚩尤和涂山辉,其实与烛龙也没什么差别,谁知道他们口中的喜欢究竟有多少分量,又会为了什么弃她而去。蚩尤和涂山辉身上都背负着一族的重量,日后难免要娶别族的女人来维持势力,而她却生的这般轻贱,这般不值一提。
其实不是她能不能忘掉的问题,就算忘掉了,她也不愿再尝试一次失去的滋味。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差别是生来就有的?你们都是神族,而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无论是烛龙、还是你,其实都不可能。”南乔尝试着将涂山辉的手拿开,试了半天没有成功,也就随他去了,只是唇边的一抹冷笑,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
“你比我们高贵。”涂山辉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有些恻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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