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往后,初冬、深冬,转眼便到了新年,天气一路冷下来,即便是日色明媚的日子里亦然。每日清晨,屋檐上都挂着一溜的冰凌子,室内炭火暖气蒸腾,倒不觉得冰凉,只是透过窗户观望外间的景色,天地一片昏沉,沉甸甸像匀了一层渣滓,让人看了不觉压抑,更觉懒怠,只想多在被窝中眯眼赖一会儿。
涂山辉早已恢复了人身,重新接手青丘的一切事宜。南乔便顺理成章的回来九黎,帮着蚩尤料理些事情,一则蚩尤怕她闲来无聊,二则通过青丘一事也确实发现了她的才干,遇事踌躇之时都会询问询问她的意见,往往有茅塞顿开之感。
今日初二,各国都要摆宴接待各方使臣。南乔白日里帮蚩尤招待使节,给她们看座、收名册,何处点心茶水没有顾及到的她要顾及到,宾客之间有些口角纷争她也要去劝解劝解,闲时再与他们聊上几句,倒是了解了不少外面的新鲜事儿。到了晚间宴会之前去仔细沐浴熏香了一番,换上蚩尤专为她准备的大红礼服——此服以金线绣制,裙身裙摆缀满了珍珠宝石,还有曼丽花纹缠绕至腰际,香肩半露,行动起来,摇曳生姿,远远望去点点光华有如天河星辰,高贵出尘又美艳无极,仿佛一朵开在断壁残垣里的牡丹,世间万物皆成其背景,唯有这一抹芳华不灭,可望而不可及。
南乔一向偏爱素雅的衣衫,穿上这件裙子之后只觉浑身不对,只好害羞问道:“奇怪么?”
两个丫鬟早已看得呆了,盯着南乔不肯撒眼,连南乔问话都没在意,眼中除了艳羡还有惊叹。平日里南乔不爱装扮,性情也随和,因而也只觉得她是个长相清丽的普通女子。现下不过换了件衣服,身上的气质便完全不同,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仿佛被一下子激发了出来,哪怕说她是九黎的公主也不为过,甚至比公主更像公主,完全不是人类的模样。
南乔见她们不答话,只好又问了一遍。两人这才反应过来,连连告罪道:“娘娘恕罪,奴婢们刚刚都看呆了才没听见娘娘的话。娘娘这一身美极了,我们在这九黎宫中少说也待了几百年,还没见过比娘娘更美的女人呢!”
南乔脸一红,低头道:“我哪是什么娘娘,还是跟以前一样,叫我‘姑娘’就好。”
两个丫鬟相视一笑,屈身恭贺道:“王上可是命了十几个绣工专门做的这件衣服,又是大红色,不是要跟娘娘求亲,又是什么?就算王上暂时不说,单凭这份心意,也足够我们唤一声‘娘娘’的了。”
“就你们嘴贫。”南乔啐道,转过头去不理她们。
“好了好了,我们的好姑娘,快坐下梳妆。”两人说着把南乔拉到妆台边坐下,为她戴上蚩尤新送来的那些钗环首饰,南乔忙忙叫停,道:“衣服已经这般华丽了,若头上还这么多金钗玉环的,就未免沦为俗气。”
“那姑娘说怎么办?”
南乔想了想,指着窗外道:“今早我起床之时,便看见外面的红梅开了,你们去帮我摘三朵,记住,一定要摘还未完全绽开的。”
两人领命而去,当真采了三朵将开未开的花苞回来,为南乔簪到发髻上,红梅乌发,相得益彰,还有隐隐幽香渲染,益发的不像是这俗尘中的美人。两人呆了片刻,又赶忙为南乔描眉涂脂,一切就绪,外面天色将暮,南乔忙带着她们往升平殿去。
大殿已经是济济一堂,宾客满座,南乔从外间的昏暗中迈入这宽绰亮堂的殿中,刹那间人声低了下去,再然后便是鸦雀无声,一殿之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南乔,盯着她的大红衣裙、盯着裙上忽明忽暗的细碎光华,盯着她洁白纤长的脖颈,盯着她发髻间唯有的三只红梅……一时却难把她和白日里那个忙里忙外的管事者联系在一起,虽然面容无差,但总觉着此时此刻,眼中所见,是不该出现在这凡世的。
南乔缓缓走到阶下,正要行礼,却被急急赶下来的蚩尤止住,牵着她的手把她安置在了自己身侧,与自己共用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南乔不愿失礼,小声辞道:“这是国宴,不可儿戏。这是九黎至尊的位子,我怎么能坐。你叫他们在旁边再设一张不就好了?”
蚩尤近乎痴狂地望着南乔,伸手抚了抚她的面颊,道:“无妨,我的就是你的,你要什么都可以,更何况只是一张椅子。”
南乔无法,只好在右边坐了。蚩尤勾唇一笑,挨着她坐了下来,众宾客见了,也纷纷落座,顺带窃窃私语一番。有认识南乔的,说她和烛龙尊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又和蚩尤订了亲。一些不认识的,不过感慨此女得蚩尤这般悉心爱护,看样子,蚩尤是要娶她为妻。
“很荣幸众位来我九黎赴宴,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各位见谅。愿九黎与各国能世世代代和平相处,我先敬各位一杯!”
众人听了,举杯客套一番,也笑呵呵的将酒喝尽。前后左右说笑一回,相熟的、不相熟的、虚情假意的、真情实意的,都在这殿内悉数登场,一时间觥筹交错、高谈阔论声不止。蚩尤为自己和南乔各斟一杯酒,举杯笑道:“今日辛苦你了。”
南乔腼腆笑道:“你跟我客气什么。再说,我辛苦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从年前开始就要置办那些应节的物件儿,一直忙到现在。”
蚩尤哈哈一笑,拍桌道:“既然这样,我更要好好敬你一杯。你酒量不好,咪一口就行了。”
“好。”南乔与他碰了碰杯,微微尝了点酒,苦的很,不如晨雪酿来的清新,想起晨雪酿又不免勾起些伤心前事,便低头避开蚩尤的视线。
两人静默了些许,宾客欢快之声不过就在耳边,却像是飘摇无根,与他们隔了山水万重似的。蚩尤暗暗斟酌了许久,犹豫着将心中之话说出了口:“乔儿,除夕那日我与你说的话,你想好了么?”
南乔讶异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垂下头去,深深吸口气道:“算了吧。”
蚩尤一愣,皱眉问道:“什么算了?”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蚩尤低吼道。
南乔自哂一笑,那笑容伴着梅花愈发的明艳动人,却看得人心惊。蚩尤的心被那笑容狠狠刺了一下,慌张道歉:“我不是……”
“没关系,”南乔掩住他的口,想了想,这动作还是太过暧昧,便把手放下,道:“你对我很好,我知道,但我很怕,怕我没有能力回报给你,你明白么?”
蚩尤摇头,执着道:“我从来没有要过你的回报。”
南乔闻言失神了片刻,回转过来失笑道:“可我不能允许自己这么无耻。”顿了顿,又道:“如果我当初先遇见了你,也许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重新开始。”
蚩尤痛苦的闭上眼,颤声道:“你还忘不了他,是么?”
南乔坦然一笑,捋了捋额角的碎发,点头道:“是。”
蚩尤心里突然一阵钝痛,这痛感几乎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他明明知道的,可是听她亲口说出,那滋味果然还是让他觉得不可承受。嘴角冷冷一撇,眉梢的温度也消解不少,他重新逼视上南乔的眼睛,问:“那你还爱他么?”
南乔静静与他对视着,眼中平静如死水,答道:“说真的,我自己都不清楚。”
明明算不上一个好消息,却让蚩尤的心里平白松了一口气,他发现南乔发间的梅花已经全部绽开,乖巧的吐露芬芳,他的心突然一软,用手轻轻触了触花瓣,笑道:“你把我当做忘记他的工具也好,把我当做你的靠山也好,我都无所谓,我只想你给我一个机会。”
南乔抬眸不可思议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这还是她认识的蚩尤么?熟悉的英俊眉眼,只是身上的那股子凌厉劲儿仿佛被磨平了,为了她可以委曲求全、再委屈、再求全。她蓦然心疼起来,却还是步步紧逼道:“就算我一点都不爱你?”
蚩尤眼里闪过一丝痛苦,却还是坚定的点了点头。
“就算我一辈子都不可能爱你?”
蚩尤怔怔与她对视了许久,就在她以为他要放弃之时,听见他幽幽说了四字:“至死不悔。”
南乔心里筑好那道防线,便在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轰然倒塌。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再相信那些所谓的海誓山盟,却还是心动了,这世上斤斤计较之人太多,这样没有一点杂质的爱反而让她无所适从。她怔怔望着蚩尤,偶尔扑闪两下眼睛,仿佛要看穿他的眼底有几分真诚、几分假意,最终只寻到因爱而生的痛、因痛而生的爱,二者彼此纠缠,难解难分。她终于低头笑了,眼里泛出几滴泪水,她说:
“那我们就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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