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道，化而生万物，轻者浮于上而为天，浊者沉于下而为地，灵力沛旺者得机巧而为神，平淡无奇者受灌溉而为人，种种机缘，会于心而不可传于口，妙不可言。

　　自从四海八荒被割裂为三国，看似实力均衡互不相干，实则暗流涌动彼此较劲。有的神加入了某个阵营为自己的王奔走卖命，有的——就比如眼前的这些，他们本就对世间无甚执念，隐居深山老林，只自己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成了四海八荒身在最边缘的一群神，又孤单、又倔强。

　　忘了从何时开始有的丘尘宴，大约是他们过的太煎熬了，聚在一起，获得几天、十几天、甚至几十天的欢愉，就像涓涓细流汇成小溪，哪怕抵御不了这个世道的洪流，也不至于干涸。

　　南乔静静听完蚩尤的解释，心蓦地柔软起来，她想：这真是个好地方，不由微微一笑。她知道这些神为什么要在九黎开宴——九黎本就融汇了各式各样的人物，上主宽大，民风自由，确实符合他们的期望。

　　南乔找了一张空着的椅子坐下，好奇问蚩尤道：“他们在演什么？”

　　“演鲛人垂泪。”蚩尤亦坐下，目光沉沉向台上望了半许道。

　　南乔一愣，也专注地看了一会儿，戏似乎已经演到了最后一出，女子被周围一群人带回海中，与自己的爱人诀别，两人情深义重，恋恋不舍，众人等不及将女子强行拖走，男子悲痛欲绝拔剑自刎，女子挣开束缚趴在男子的尸体旁边，哀哀戚戚，落下的泪化珠滴在台上，发出一连串的嘀嗒声。

　　戏子虽是无声，情却动人，一举一动皆有情透露在外，原本喧杂的谈天声渐渐小了下去，最后归于沉寂，众神目不转睛盯着台上撕心裂肺的女子，有的跟着她一起下泪，有的悄声无息的看着，目光深远，不知在遥想些什么。南乔双眸泛红，鼻尖酸楚，心中闷闷的压抑得紧，却不知道缘由，或许是戏子演的太真切了吧，南乔如此想着。

　　从此女子的泪水再也不断，没多久便随着她的郎君去了。戏终于结束，戏子们离开，众神皆默默了许久，终于有人开始说话。南乔握住蚩尤的手，小声怅然道：“这是传奇，还是真事？”

　　蚩尤反扣住她的手，认真答道：“是真事。女子是鲛人族的贵族少女，在海底贪玩受了伤搁浅在海滩上，正巧被男子遇见，带回去小心治伤，女子很快就恢复如初，与男子结为夫妇。本以为上天仁慈，谁知是有缘无分，女子的族人觉得她丢脸，一定要带她回去，乘其他族人没有发现之前把女子嫁出去。后面的事……你都看见了。”

　　南乔微垂双眸，长吁短叹了许久，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蚩尤一愣，似乎没想到南乔会问这个问题，别开眼去长叹道：“这些戏看多了，来龙去脉自然也会清楚。”

　　“也是，”南乔一笑，她知道蚩尤骗了她，但也无所谓了，众生芸芸，谁还没点不为人知的心事呢？

　　“姑娘好。”正无语间，有一老人向他们走来，脸上带笑道。南乔循声望去，见他拄着木拐，满头银发，却是精神矍铄，无一丝老态，连忙回笑道：“先生好。”

　　老人半点不见外，在南乔对面坐下，满怀深意地打量着她，南乔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尴尬道：“老先生，我脸上有东西么？”

　　老人想都不想就点了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以手扶额笑道：“不是不是，姑娘别误会，我现在老了有些糊涂。我就是挺好奇的，我竟然看不穿你的命格。”

　　南乔皱眉不解道：“什么意思？”

　　蚩尤向老人笑了笑，对南乔解释道：“你眼前的这位老先生拥有一双能看透过去的慧眼，他应该是说——他无法看到你的过去。”

　　南乔一听顿时来了兴趣，这个老人如果真有这样的本事，她丢失的记忆是不是都有可能找回？兴奋道：“您真这么厉害？”

　　老人也不回答，兀自笑了笑，突发奇想对南乔道：“这样吧小姑娘，我们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你请你到我家里住一阵子，你要是同意，我就送你一个宝贝。”老人双眼冒光道，他就不信自己的这个诱饵钓不到鱼。

　　南乔心里有些犯怵，却还是忍不住询问他道：“是何宝贝？”

　　老人的目光直直落在蚩尤身上，似乎有话要说，良久，甩头一笑道：“我送你一个瓶子。”

　　南乔忍不住露出失望的表情，嘟囔了一句：“瓶子的话，随随便便就有一大堆。”

　　老人闻言有些着急，扭动着身子佯怒道：“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瓶子——而是可以盛装人的精魂的白沁瓶。若你的深爱之人死去，你便能用此瓶保住他的精魂，而不至魂飞魄散，不魂飞魄散，便有重生的希望。”老人似乎也不愿透露太多，勉强镇静下来，想了想，又道：“不过你记住，此物只能用一次，你只有一次的机会，所以你必须弄清楚，自己最在乎的人是谁？”

　　南乔怔怔道：“莫不是老先生看出来我身边会有人死去？”

　　老人面色一滞，清了清嗓子道：“你别乱猜了，我就是跟你做个交易，不愿意就算。”

　　“当然愿意。”南乔急切道，多划算的事啊，她要是拒绝那也太傻了。

　　蚩尤一听诧异道：“你怎么能随随便便答应人家呢？你连要去干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他看着是和蔼慈祥的样子，人后还说不准怎样呢？”言罢搂住南乔道：“不许去。”

　　南乔冲老人尴尬地笑了两下，低下头时却是甜蜜无比，宛如吃了一口蜜饯——从喉咙一直甜到了心里去，刚刚的坚决也不禁动摇了。“要不……”南乔犹豫道。

　　“要不什么呀要不？”老人拍案而起，抓起南乔的一只胳膊道：“都已经答应了，你这不是出尔反尔吗？”

　　南乔“恩——”的一声，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坏笑看着老人——明显是他有求于她嘛，愿意拿这样贵重的东西和她交换，一听到她犹豫还激动成这样，既然如此……就干脆再敲诈他一下。南乔故意正色道：“我觉得蚩尤说的有道理，那你先告诉我，要我去你家里做什么？”

　　老人叹气一声，用拐杖把蚩尤支到一边，也不管身后的蚩尤表情如何无奈，凑到南乔耳边悄声道：“说出来太丢脸了，不过你硬要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在这世上活了这么久，还没有见过如此混沌的命局，而且——”老人有些一言难尽，皱了皱眉道：“你还是人族。你叫我怎么过得去心里这道坎啊，我的一世英名都败在你身上了。”

　　南乔一本正经的点头，道：“确实，确实，我可不能做毁你英明的罪人。”假意思忖了一番，又道：“可是我平时忙的很，最近世道不怎么太平，我是应当陪在蚩尤身边的，你要我去嘛……也不是不行，只是……”

　　“只是什么？”老人迫不及待问道。

　　南乔“嘿嘿”一笑，用手比划道：“你既然肯送我白沁瓶，想必也不会吝惜别的了，我想要能让人死而复生的东西。”若是如此，掌柜的还有东宝天宝就都有希望复活。

　　老人一惊，睁大眼睛望着南乔，慌忙摆手道：“你在想什么呢？我敢跟你保证，这世间绝没有这样邪乎的东西。”

　　南乔死死盯住老人的脸，微笑地不住点头，老人被她看得心慌，躲躲闪闪她的目光，摆手道：“你别这么看着我。”

　　南乔背手靠近他，装作不经意道：“哦……没有。那为什么我一提你就这么慌乱，还说它邪乎？快老实交代，我还能乖乖配合你。”

　　老人被南乔逼的欲哭无泪，怎的这个小姑娘这么精明呢？算了算了，就当自己遇上了克星。老人闷闷不乐道：“是这样的——所谓的死而复生也并不是真的死而复生，若是他的魂魄因为生前的怨恨不散，或是有别的让他牵挂的事情，魂魄就会在世间徘徊。你若是能寻到他的魂魄，用白沁瓶收集，等他的魂魄修复好后，转换到另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会出现一点他的特征，但是并不能替代那个人原本的魂魄。”

　　老人在心里暗暗叫苦，如此缺德的一门法术——以活生生的人为器皿，供养另一个人的精魂，两个相异的灵魂从此在一个身体里相互搏杀，能达成平衡最好，只怕一个魂魄被另一个吞噬，被吞噬的魂魄从此丧失了转生的机会——实在是残忍哪。现在叫这个小姑娘知道了，不会真的给他捅出什么篓子来吧？看她一副机灵的模样，应该不至于不识大体、不知轻重。

　　南乔的神情略有失落，这便是天道么——想要救一个人，就必须拿另一个人的性命来偿还，如此阴阳才可均衡，道才可以体现出它的大公无私、完美无缺。

　　高高在上的永远高高在上，无情睥睨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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