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林墨和龙旭尧坐上马车。

　　见林墨的神情恹恹的，龙旭尧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在想什么？”

　　“我在想……”微微一顿，林墨轻轻吐出两个字：“雪花！”

　　这话题让气氛立时变得更加僵硬。

　　默了默，龙旭尧道：“墨儿，你说，马宣重返翰林宫学，是不是为了复仇？”

　　“是！”

　　如此简单又斩钉截铁的回答，令龙旭尧顿时无语。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态度过于生硬，林墨抱歉地冲龙旭尧挑挑唇角。

　　只可惜，她没笑出来，反而显得十分苦涩。

　　“别这样！”龙旭尧轻声劝慰：“还没有最终结案，你不要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林墨抬头看他。

　　龙旭尧就坐在她对面，大约为了能够与她视线持平，他素来挺得笔直的脊背略微弯曲，身体微微前倾，深邃的凤目正凝视着她，平静如海、温柔似水，却像一面镜子，彻彻底底透视出她内心最深处的情绪。

　　心头猛地一酸，林墨的眼圈立刻红了。

　　抿抿唇角，将那股酸涩强压下去，林墨才道：“王爷？我心里有点乱，您能和我说说话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茫然，像个迷路的孩子，依赖又委屈地看着龙旭尧。

　　想都没想，龙旭尧便柔声问：“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在想，到底，谁对谁错？”垂下长睫，掩去眸底的情绪，林墨轻叹：“为什么，案情越来越清楚，我却非但没有如释重负，还感觉那么难过呢？

　　王爷，您说，我是不是丧失了理智、冷静和原则，变得多愁善感了？

　　我怎地……怎地心疼这起案子里每一个凶手和受害人呢？

　　我心中那杆坚守正义、维护律法的秤，是不是倾斜了？”

　　“不是！”龙旭尧的声音斩钉截铁：“墨儿，你没有丧失理智、冷静和原则，没有变得多愁善感，更没有倾斜心中那杆坚守正义、维护律法的秤。

　　你只是太累了。

　　在看见了诸多黑暗和无奈的事实之后，你太累了。”

　　用大手握住林墨的小手，龙旭尧开始给她按压穴位，活动指关节：“墨儿？你是一名仵作，是一名执法者，你的这双手，承载着无数受害人的希望。

　　但，它只是一双手，并非铜墙铁壁，你懂吗？

　　其实，不光是你心疼马宣他们，我也心疼！

　　因为，他们都只是孩子。

　　都说稚子无辜，这是成年人对孩子的宠溺和宽容。

　　但墨儿，你也说过，我们人类之所以比动物高贵，乃是因为，我们人类有底线，我们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马宣他们虽然尚未及冠，但，他们也并非两三岁的孩童。

　　他们即将成年，便是没有成年人的心智，也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想人这一辈子数十年，何其苦短，又何其漫长？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每个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难题。

　　是屈服于多舛的命运，还是迎难而上，不过一念之间。

　　输了，你就是命运的奴隶，赢了，你便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成为最终赢家

　　墨儿你好好想想，在这起连环血案中，钱多等人诬陷马宣偷银子是不对，但，事发当日，马宣为何不解释？

　　他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告诉文学、夫子和所有的人，那些银子，是街坊邻居们为他拼凑的束脩？

　　他不辩解，始终保持沉默，乃是因为他自卑。

　　他觉得自己家穷得连束脩都出不起，要让街坊邻居帮忙凑钱，是件很丢人的事情。他怕同窗学子们看不起他，怕大家知道他穷。

　　可是，这种事情，能瞒得住吗？

　　试想，连他马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别人如何不怀疑他？

　　顾立辉六人当日在菜市口口无遮拦胡说八道，虽有落井下石的嫌疑，但他们只是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孩子。

　　他们这个年龄本就叛逆、猖狂、漂浮又虚荣，看见谁倒霉，巴不得冲上去再踩两脚，压根分不清好坏，也没有什么是非观。其实说白了，就是一群只会跟着瞎起哄的小屁孩儿。

　　但，小屁孩就可以不负责任吗？小屁孩就能肆意胡为吗？

　　倘若每个人做了坏事错事，都以自己是没有长大的小屁孩做借口，这世上，哪里还有公道可言？

　　再说当日菜市口的那些街坊邻居，顾立辉六人年龄小不懂事，他们却都是成年人。

　　就算顾立辉六人添油加醋，这些街坊邻居从小看着马宣长大，天天与马宣父母在一起讨生活，他们不了解马宣，不了解马宣父母吗？

　　他们为何如此没有原则和立场，为何只是几个不懂事的小屁孩胡说八道，便否决马宣一家多少年的好，连问都不问，便与马宣一家反目，大打出手？

　　这说明他们厌恶自己的贫穷，鄙视自己的贫穷。在他们这些人的眼睛里，一致认为，贫穷就和手脚不干净，和偷儿小贼具有相同的意义。

　　他们崇拜有钱人，相信有钱人说的一切都是真理，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给马宣冠上小偷的骂名，将马宣父母逼上绝路。

　　还有马宣父母。

　　那当真是这世上最糊涂、最不负责任的父母。

　　马宣是他们的儿子。知子莫若父，他们不了解马宣的品性吗？

　　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可以不相信马宣，唯独他们，不能。

　　当顾立辉六人向马宣身上泼脏水的时候，当街坊邻居唾弃他们、辱骂他们的时候，他们应该勇敢地站出来保护自己的儿子，用事实澄清真相，大声替马宣喊冤。

　　可是你瞧他们都做了什么？

　　他们一味地沉浸在羞耻心中，压根没想过这件事情的源头。

　　明明大家都那么清楚二百两银子的来由，他们更加清楚，但，他们却选择去相信顾立辉六人的诬陷，替儿子感到羞耻。

　　为什么要羞耻？

　　不就因为他们自己都相信马宣偷了别人的银子吗？

　　不就因为那点可怜的虚荣心在作祟吗？

　　他们悬梁自尽，乃是对马宣最不公正的审判。

　　就是他们的死，才给马宣打上了永远都洗刷不掉的罪名，让马宣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偷。

　　让马宣从偷杀猪刀开始，继而演变成，开始偷窃别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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