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尔赶到时,殿里的婢子皆已蒙上了面纱,榻前亦也烧起供暖的炭火,刚给太子包扎完伤口的康长蔚,起身行礼道:“微臣给皇贵妃请安,皇贵妃金安。”
阿木尔急切地问道:“康大人,太子怎么样了?”
康长蔚蹙了蹙眉头:“太子因受惊过度且身感不适,此刻已经昏过去了,总的来说,情况很不乐观。”
阿木尔有些失色:“这么严重,本宫要看看他!”
康长蔚见阿木尔要靠近床榻,赶忙上前拦住她:“娘娘止步!娘娘,虽然还没有确定太子是否染上了肺痨,但他好歹也是被一个不治之人咬伤了,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还请您暂时不要靠近他。”
阿木尔脚步一滞,眉心忽然暗了下去:“不说本宫都忘问了,岱瀛,太子究竟是怎么招惹上那个烟鬼的,出事时,难道就没有人护着他吗?”
岱瀛无奈地辩解道:“回皇贵妃的话,太子今个出门,没有带任何下人,所以奴婢也不知道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阿木尔道:“宫里有人患了肺痨,为何无人禀报,难道与他共事的人都没有发觉吗?”
岱瀛道:“袭击太子的这个人,是专门负责采买的内监,日日出宫,深夜才回,所以宫人们对他的情况都不是很了解,倘若不是他今日出事,被人探了诊,搜了身,恐怕还得隐匿许久呢。”
阿木尔嫌恶道:“这人现在如何了,处理了没?”
岱瀛道:“还活着,此刻已关进了暴室,等候发落。”
阿木尔吩咐道:“蓉烟,你去通知德贵儿,命他将这个内监处死火化,另外再调查下最近都有哪些人与他接触过,查清后,全部发了月钱撵出宫去。”
蓉烟道:“奴婢遵旨。”
阿木尔接着道:“光子,你现在去圆明园一趟,将太子的事报与皇上,请他赶紧回宫来。”
光子道:“嗻——”
阿木尔轻颦浅蹙,凝着康长蔚道:“康大人,针对太子现在的情况,你都有什么想法?”
康长蔚道:“娘娘,太子现在伴有低烧、乏力及咳嗽,造成这些症状的原因,要么是落水后感染了风寒,要么就被因为咬伤而患上了肺痨,然而不论太子得的究竟是哪种病,微臣都只能照着风寒治,毕竟肺痨是无药可医的。”
一阵凉风吹过,阿木尔不觉生了一层忧惧的寒意,她极力镇定了情绪后道:“治风寒的药方可已开好?”
康长蔚呈上方子:“已经开出。”
阿木尔长长地吐了口气:“岱瀛,你拿着方子速速去抓药煎烧,药材的分量一厘一毫都不允许有差。”
岱瀛道:“是——”
此刻,太子从噩梦中醒来,他难受地张开那张发皱的嘴唇:“好渴啊,来人,给我倒杯水,我要喝水……”
几个婢子因畏惧被传染上肺痨,所以都面面相觑,踌躇不动,阿木尔用着凌厉地眼神瞪向她们:“你们几个是聋了吗,没听见太子说要喝水啊!”
距床榻最近的一个婢女,壮着胆子倒了一盏茶后,缓缓地向太子走去,然而就在她要把杯子递给太子时,太子的指尖竟然碰到了她那只正在颤抖的手。只见那婢女仿佛像是被针扎到似的,尖叫着甩开杯子,登时茶水碎瓷泼洒满地。
婢女惊恐地跪下叩首:“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太子吃惊地凝着她,好奇地问道:“怎么了,你为何这么怕我?还有,你们干嘛都蒙着面啊?”
婢女犹豫片刻后,吞吞吐吐道:“回太子,因为……因为您患上肺痨。”
太子只觉得一阵惊悸,他想说话,但是因为浑身麻木而失了音,他想思考,但是因脑袋恍若白纸,而丢了智,他浑身打着哆嗦,惊惧像是有无数支箭要射穿他一样。”
阿木尔环顾着所有人,怒斥道:“真是一群不中用的东西,帮不上忙也就罢了,竟然还在这里添堵。滚,通通给本宫滚出去!”
婢子们悻悻离开后,阿木尔便挪步走向太子,康长蔚伸手拦住:“娘娘你要干嘛?”
阿木尔道:“能干嘛,当然是照顾太子了。”
康长蔚道:“娘娘,微臣不都说了吗,叫您现在不要接近他,您为何就是不听呢?”
阿木尔淡然地笑了笑:“你放心吧,本宫的命硬的很!想当年人人都以为本宫患上了鼠疫,命不久矣,可结果呢,本宫却是当年那批嫔妃中,活的最久最精神的。所以啊,别说此刻太子尚不确定是否得了肺痨,纵是得了,本宫也绝对染不上。”
康长蔚道:“娘娘万不可心存侥幸!不如这样吧,太子就由微臣伺候好了,您还在回正殿等消息吧。”
阿木尔笑容凝在唇角,宛如一朵才凋的花朵:“让你一个御医伺候人,未免太大材小用了,本宫建议你赶紧召集其他太医,研讨下治疗肺痨的方法,免得回头束手无策,没法向皇上交代。”
康长蔚郁然道:“这……唉,微臣遵旨。”
待康长蔚走后,阿木尔便端起琉璃盏,慢步走到床榻前,原本稀微的笑容逐渐又泛出几分活力:“奕誴,快把水喝了吧。”
太子的眼波哀哀如凌晨中粘叶的冷露,他淡漠地说道:“拿走,本太子不喝。”
阿木耐心道:“奕誴,本宫知道你不喜欢我,可你也不能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啊,你这样干烧着不喝水,很快便会吃不消的。”
太子犹豫片刻后,接过杯子啜了两口后,不禁哭了起来,阿木尔小心地搂住他,温和地问道:“奕誴,你还好吧?”
太子搓揉着泛红的眼圈,凄凄然道:“你实话告诉我,我是不是病的很严重?方才那个人说我得的是肺痨,这可是不治之症哪!”
阿木尔道:“你别听她瞎讲,太医说过了,你的病症还未确定,其实照本宫看哪,你应该就是落入湖水后冻着了而已,没有患上肺痨。”
太子嗅了嗅鼻涕,瞪大了眼睛道:“真的?”
阿木尔慈爱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当然是真的了,不信你可以亲自去问他。”
太子道:“可即便如此,我仍有不小的几率得的是肺痨啊,难道你就不怕被我传染么?我看那些婢子个个都对我避之不及,生怕与我产生丁点接触。”
阿木尔用那散发着沉水香气味的指尖给太子擦干眼泪:“你是本宫的孩子,即便你集千百瘟疫于一身,本宫也一样会拥你入怀,日夜照料,毕竟这是天赋造就,母性使然。”
冬阳斜斜地隔着明纸窗照了进来,沐浴在暖洋中的太子惊讶了须臾后,道:“我对你和奕訢的态度那么恶劣,你竟然还愿意把我当成是你的孩子?”
阿木尔的眼眸如一江明媚的春水,温暖而又清澈:“本宫与你的皇额娘不睦多年,在这样的背景下,你能够做到安生的住在钟粹宫闱已属不易,本宫又怎能再强求你待我好言好语好脸子。”
太子含着一丝愧疚垂下脸:“你对我实在是太好了,好到我现在已对你生不出丁点恨意。”
“娘娘,药熬好了,让奴婢来伺候太子服下吧。”只见岱瀛端着药汤走了进来。
阿木尔道:“直接交给本宫便好,你忙了大半宿,也该休息会儿了。”
岱瀛会心一笑:“好,那奴婢后半夜再过来替您,奴婢告退。”
阿木尔将药汤吹凉后,缓缓地取出一勺给太子喂下,太子抿了一口后,嫌弃地说道:“这药实在是太苦了,能能不能往里头掺些糖后再喝啊?”
阿木尔含笑道:“不行,白糖性凉,若是加了后,不仅会使药汤失效,还会加重你的病情。来,忍着点苦,慢慢地把它喝了。”
在阿木尔的勉力下,太子便皱着眉头,一口一口地将药汤饮尽,许是那药的鲜姜味实在太浓,待喝到最后一匙时,他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顺带还把喉咙里带血丝的淤痰给咳了出来。
阿木尔见状,丝毫不嫌弃地为他擦拭赶紧唇角和衣襟,太子见她这么细致的照顾他,不禁双颊一红,生出几分羞涩,他悄悄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发现她生的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丝毫不似寿安公主描述的那般不堪。
阿木尔给太子的额头敷上了个凉手巾后,朝窗外望了望,发现殿外已经华初上,月暗星沉:“奕誴,天已入夜,是时候该就寝了,你好生歇着,有什么事派人来唤本宫。”
太子一把拉住正欲起身离开的阿木尔:“哎,不行!我这会子不敢一个人睡,因为我一闭眼,脑海里就会涌现出那个拽我下水之人的身影,你不知道,那个人面目狰狞,模样甚是可怕!”
阿木尔倦倦一笑:“既如此,那本宫就坐在你身边,守着你睡好了。”
待阿木尔吹熄了桌上的灯后,太子用着请求的口吻道:“静娘娘,你可否为我讲个故事?”
阿木尔听到他叫敬称,不禁目光一亮:“讲故事?”
太子道:“是的,以前我生病的时候,皇额娘总是会讲故事哄我入睡。”
阿木尔按弄着手腕上的翡翠串道:“那本宫就给你讲个宋仁宗与章献太后的故事,大中祥符三年,宋仁宗的生母李氏因身份微贱,不能册封为妃,故而真宗便只得将他交给皇后刘娥抚养。虽说仁宗不是刘娥的亲生子,但是刘娥却对他很是上心,为了将他培养成一代帝王,常常动以礼法管教。据说,仁宗幼时常被风痰之症困扰,所以刘娥便下令不许给他吃虾蟹海鲜。杨淑妃见状,便伺机唱起了白脸,命人偷偷地弄来些给仁宗吃。长此以往,这便导致仁宗亲近杨妃,而恨刘娥。后来刘娥从宫人的口中得知了这件事后,宫人问她可后悔对皇帝那般严厉,她却说自己毫不后悔,因为这正说明她是一个真情实意的好养母……”
半弯朦胧的毛月亮挂在天际,昏黄的像是被泪水浸泡过似的,阿木尔为太子盖好被子后,便忍着困意走到门口,朝着那蒙有湿湿雾气的月亮双手合十,默默朝拜,祈祷着太子可以平安的度过这次劫难。迷朦中的太子,眯眼望着阿木尔的背影,不禁暗暗地流下了两道灼烫的热泪。
次日清早,太子从睡梦中苏醒,他缓缓地坐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忽发现脑袋和身子竟已没有先前那般疲乏,他确认性的挥动两下胳膊,发现全身的力量已经恢复七八。
岱瀛端着盥洗的脸盆进来道:“太子醒啦,咦,太子,奴婢瞧你的脸色似乎好了许多嘛。”
太子喜道:“岱姑姑,我的烧似乎已经退了,病好像好了。”
岱瀛似是有些不信:“真的?”
太子道:“当然了,不信你过来摸摸我额头。”
岱瀛半信半疑地走上前,用手背靠了靠他脑门后,惊喜地大声叫道:“康大人,康大人!康大人,你快进来!”
听到疾呼的康长蔚仓惶地跑进殿:“怎么了,可是太子的病情加重了!”
岱瀛笑的宛如个弥陀:“不是加重,是好转了!方才奴婢摸了太子的脑袋,发现他的体温已经正常了!”
康长蔚赶忙给太子掐了脉后,问道:“太子,除了烧退了以外,像咳嗽及呕吐等症状是不是也都好些了?”
太子点点头:“是的。”
康长蔚喜气盈盈道:“这些症状能够这么快的消退,便证明你患的仅是小小风寒而已,岱姑姑,命那些侍婢都进来伺候吧,太子已经没事了。”
岱瀛释然地拍了拍胸口:“还好是虚惊一场!太子,你快回床躺着,虽说你的病已经好了,但是身子还是有些虚弱,这两日仍要多多休息。”
太子绕了眼四周:“静娘娘呢,为何没见到她?”
岱瀛先是惊讶地一愣,之后脸上又堆满了些柔绵的忧色:“皇贵妃被皇上叫走了,此刻正在正殿里挨训呢。”
太子担心道:“皇阿玛回来了?糟了,我得赶紧过去看看!”太子说完,便匆匆地披上外褂,像阵风儿似的冲了出去。
殿中清冷的光晖摇曳浮沉,深秋的寒意飘荡弥漫,皇帝的神色带着几分疲倦和焦愁,那模样就仿佛是片凝有清霜的枫叶:“哼,朕才离开几天,宫里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皇贵妃,你真是太让朕失望了!”
阿木尔的眼中浮出些许内疚,宛如像是河水上刚刚融化的碎冰:“臣妾看护太子不力,酿成大祸,甘愿受罚。”
皇帝一字一字咬重了道:“真的只是看护不力吗?”
阿木尔熬红的眼皮轻轻一颤:“不然皇上以为是怎样,总不能是臣妾把太子害成这样的吧。”
皇帝冷然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毕竟这件事涵盖了太多的疑点,比如袭击太子的那个人,竟然既有烟瘾,又有肺痨,再比如事发之后你审都没审,就将他给草草灭口。”
阿木尔道:“皇上,吸食鸦片的人患有肺痨并不是罕事,烟馆鱼龙混杂,肮脏不堪,妓女卖淫,烟枪共用,去过那里的人,能有几个没患病?至于臣妾为何要将他立即处死,那是因为我怕他会传染给更多的人呀。”
皇帝用着威胁地口吻道:“你一向伶牙俐齿,朕懒得与你多辩,朕只讲一句,若是太子无虞,一切好说,但若他真患上了肺痨,朕一定不会饶你。”
“皇阿玛不必威胁静娘娘,儿臣好的很。”
阿木尔闻声望去,当即怔了一怔:“奕誴,你怎么出来了?”
太子笑言:“静娘娘放心,儿臣已经无恙了。”
阿木尔犹自不敢相信:“仅一夜,你的病就大好了?”
太子道:“康太医刚刚确诊了,说儿臣并没有患上肺痨,之前的症状都是由风寒引起的。”
阿木尔松了一口气后,帮他把衣服拉紧扣上:“就算是风寒也不能掉以轻心啊,瞧你,衣服都还没穿好就跑出来,也不怕寒气入体,雪上加霜。”
太子微微一笑后,继而转过身子,正色道:“皇阿玛,其实儿臣这次遇袭主要都归咎于我的任性及小气,与静娘娘毫无干系。”
皇帝不快地问道:“哼,任性小气,你怎么个任性法啊?”
太子道:“昨个下午,儿臣见合宫都在庆贺静娘娘晋封皇贵妃,心中立时便觉得很不平衡,毕竟过去大家都是待我和皇额娘尊敬有加的。所以,一时难以接受现实的我,便独自跑去御花园里发泄,然而就在儿臣走至御湖边时,一阵低吟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循着声音走近一看,发现一个太监正蜷在地上发抖。儿臣见状,便壮着胆子将他给翻了过来,只见那人口鼻上糊满了痰液,面目狰狞可怖,脖子上全是因搔抓而产生的血痕。我当时吓懵了,想跑却觉得两腿无力,便只得大声呼救,许是因为我的叫声,刺激到了他那癫狂的神经,所以他竟然一口将我的胳膊给咬住,儿臣当时难忍疼痛,便与他扭打了起来,最终导致我二人双双落水。再往后,儿臣便被人救回了钟粹宫,但宫里仆佣在得知我是被患有肺痨的人咬伤后,竟都不敢接近我,伺候我,最后还是由静娘娘亲自照顾了我一夜。”
皇帝搓着一把青金石嵌珊瑚如意,体会着它那带有警示意味的凉意:“这么说,皇贵妃还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太子道:“是的皇阿玛,所以您千万不能再因此事而惩罚静娘娘,否则你便是要陷儿臣是恩将仇报之徒了。”
皇帝端详他片刻:“你什么时候与皇贵妃这么亲近了?朕记得你一直与她不睦的啊。”
太子抿了抿发白的唇:“儿臣也是从昨晚才改观的,过去儿臣一直碍于皇额娘的关系,对静娘娘及五弟百般刁难,现在回忆起来不禁觉得十分愧疚。记得我初在《礼记》中读到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时,还觉得此话很不现实,然而在经历了此次磨难后,我方才明白这句话所描绘的意境是切实存在的。”
皇帝的眸光幽然垂落:“虽然朕不喜欢你这么维护皇贵妃,但朕却仍旧不得不说一句你长大了。行了,既然眼下你已无虞,朕便重返圆明园了,皇贵妃,眼下清英战事吃紧,朕可不想再被宫里的琐事搅扰,望你好生打理六宫,莫再生乱。”
阿木尔道:“臣妾明白,臣妾恭送皇上。”
皇帝离开后,阿木尔感激地对太子道:“奕誴,谢谢你特意来为本宫解围。”
太子笑的乖巧:“静娘娘,该说谢谢的应该是儿臣,谢谢你不计后果的照料我。对了,静娘娘,既然咱们的心结都已解开,我是否可以唤你一声额娘啊。”
阿木尔笑着颔首:“当然可以了,本宫求之不得!”
太子旋即作揖行礼:“儿臣奕誴给额娘请安。”
阿木尔的眼中满溢开心的笑色,她亲切地托起太子:“哈哈哈,吾子快快免礼!”
朝霞东升,碎金色的光辉宛如红金颜料一样浓墨重彩的晕染了天际,阿木尔拉着太子的手远眺着这难得一见红河日下,心中不禁腾起了无数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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