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叹了口气。“我陈鹭这么些年,难碰上个让我敬佩的人。如今,白少主算是一个。”他笑起来,脸上的伤疤更加狰狞可怖。“墓贵子四年前进了我家的门后,说句不恰当的话,总算是我们疏红苑的兄弟一手看着长大的。”他视线飘到远处那条曲曲拐拐的山间小道上,刚才那顶孤零零的小轿已渺小得看不见踪迹来。
“可……”他话锋一转,声音已带了杀机,“白少主,我问你句二管家可能已经问过的话,你到底对贵子存了什么心思?”白韫玉定定地看着他说:“我当时回答过润明前辈了,我没有心思。我今天,不是来跟你们说废话唠家常的。”他手指里已使出三枚黑色长钉,不同于平日里的骨钉,这三枚骨钉上密密麻麻地篆刻了涌动着化力的符咒。
“我是来娶亲的。”他缓缓地撕掉了身上已被血染透的兜帽,大红色喜服灼灼艳艳,比他身上狰狞的血痕还要浓烈猩重的红。像是多年前,树下那少女娇艳如棠的笑靥。
“不论是谁,拦我者死。”陈鹭望着此刻面容狰狞似鬼的白韫玉,深深看了他几眼,最后说道:“真是对不住,相爷今天给我们下了死命令——不论是谁,敢破坏婚礼的,格杀勿论。”
下了轿,一阵不知哪来的阴风,吹开了她红艳艳的盖头。于是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绵长的小路,已隐入那片开着不知名白花的树林间。三两点湿冷的水渍落在她的颊边,她这才知,悬了三日未落的雨,总算是下了。
初家很大,比起霸相府不遑多让。视线被盖头遮住,看不清楚路途,可墓幺幺依然能感知到四周的环境,有些诡异。太静了。死寂一样的安静。别说人声了,连个虫鸣鸟叫都没有。走了这么一大段路,也就轻瑶有些急促的呼吸才提醒她走的不是坟场或者乱葬岗。
“墓贵子,进了这扇门,您就是我初家的少奶奶了——可不再是霸相府的墓贵子了,您可有数了?”
“你这老头怎么和我家贵子说话呢!”轻瑶显然被老管家鄙薄的口吻气得不轻,但是墓幺幺却拉住了她的衣服,自个儿提起裙子,凭着感觉跨过了面前高高的门槛。应该是到了主厅。那老管家匆忙小跑上前,应是在主位旁小声嘀咕了几句话,那边主位上才传来一个苍老而冷漠的女人声音说:“这么晚才来?也罢,没耽误时辰。”
她停顿了一下,视线落在了墓幺幺身上,忽然冷笑着说道:“这就是把整个隆天搅得天翻地覆的墓贵子吗?”还不等墓幺幺开口说话,那老妇人一声冷叱,“跪下!”这声突兀的高声斥难,在整个空荡的大厅里来回回荡。轻瑶已不自觉跪倒在地,有些惶恐之色地说道:“初老息怒,不知我家贵子怎么……”
“啪”一声响亮的巴掌声。轻瑶就被身旁的一个老嬷嬷一巴掌打倒在地,怒骂:“小浪蹄子,这是初家不是你霸相府,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轻瑶捂脸跪倒,浑身都在颤抖,咬着牙,眼里一滴眼泪也没有。“呵……”一抹如虹的烈红,飘飘然落在了地上。“你!”那老嬷嬷震惊地望着一把将红盖头拽掉的墓幺幺,半晌没说出话来。墓幺幺弯下腰来扶起轻瑶,拿出绢帕帮她擦去嘴角鲜血,始终没有抬头正眼看。“墓幺幺!初太君让你跪下你听不见吗!”那老管家愤怒得直跳脚,驼背竟没那么驼了。
墓幺幺扶着轻瑶站定,松开她的手,这才缓缓抬起头来,视线淡淡地扫过面前的大厅。硕大的厅堂没有高堂春蜡,大红喜字,丁点庆礼的痕迹都没有,只冷冷清清摆放着枯黄的木椅,并不寒酸,却冰冷冷的,看不出一丝人气。
而这整个主厅里,也只有寥寥数人。除了刚才那个老嬷嬷,一个老管家,就还有两个年岁不小的老丫鬟,毕恭毕敬地立在主位之后,头也不敢抬。那大厅高堂的位置,摆了两把椅子,右边椅子上坐了一个吊眼的刻薄老妇,脸上浮着一层厚重的白粉,不合时宜的妆容更衬托得她老态龙钟。打扮并不奢华,可手里握着一块硕大的月神玉如意,一看就名贵不凡。而左边椅子上空无人坐,却放了一个黑色牌位。
“墓幺幺,你现在也算是入我初家的大门了。刚入户就敢这么狂妄不把老妇放在眼里是吗?”那初太君横眉一瞪,倒是杀气很足,“刚来第一天你就目无尊长,成何体统!”
她右手的长杖猛然杵地,再次高声怒道:“跪下!”墓幺幺的视线从那牌位上挪到了初太君脸上,缓缓笑了。“不好意思,你是在跟我说话?”
“你!”初太君怒极反笑,“墓幺幺,你是在汪若戟那小儿手里恃宠而骄,可你别忘记,这是我初家!不是你霸相府!要知道,你那个爹可是死乞白赖地求着把你嫁进来……”
她嘲笑地望着墓幺幺恶意道:“今个儿怎么着也算是大喜的日子,我就把话挑明了说吧,汪若戟那身名头能吓吓别人,可在我初家面前,蝇虫而已!嫁给我爱孙,你倒还摆出一副委屈的姿态,我告诉你,你也别以为你那点破事我不知道,你在隆天那些伤风败俗的事情,光说说我都嫌臊得慌!”
“看你这高傲不可一世的模样,以为你爹还能给你撑腰不成?我可把话给你说透了吧,你知道你怎么嫁过来的?那是你爹跪下来声泪俱下地求我,让我初家无论如何也要娶你!不然你这般肮脏的贱女人,给我爱孙提鞋都不配!”
一番痛骂之后,初太君接过老管家递来的茶,润了润嗓子,耷拉眼皮,等着墓幺幺回应。这哪里是什么婚礼,比葬礼还要漠然,还要冷酷无情。最起码葬礼上,哪怕言不由衷,也是人人皆言其美,而不是这般破口大骂地侮辱。墓幺幺望着她,翠绿的眸子里潋滟无波。缓缓地,她刚张开嘴,还未说话,却先回了头。这是在轻瑶看见的.第一次见到墓幺幺这样的表情,虽然那愕然和惊讶不过一闪而过,可轻瑶仍然看见她眼里,如死水一样的碧波里,有种如潮的暗涌。
啪!墓幺幺面前,宛如一只凶戾的鹏鸟展开了魔羽,掠过一片凄厉似鬼号的风。于是她身子朝后趔了两步停下,被风吹起的长发还未落下,却先触及遍体的暖热。风尽头,当啷数声利器交接的声音从初太君两侧响起。他弯了眉眼,像是第一次他们相遇。记旧年时,那时的男人翩翩如鸿,身侧伴清风,目中隐明月。他曾那般恣意张狂,放纵邪佞,一如骄纵在春初的北风,阴冷邪肆,然而却能轻易地吹开一朵靡于寒冬荒原上的花。
可现在呢,春已将半,荒原上的花开了最满,然而他给她最后的记忆是一场蹩脚而肮脏的背叛。那曾恣意狂放的眉目里写满了颓唐荒凉,又复杂地凝聚着狂喜和灼烈。或许是因为他眼角嘴边未擦去的血渍,也或许是因为他拖着满身的伤。宛如行将就木的枯树,还在硬撑着等待什么。两人之间的交流只是一个眼神。
“白少主。”墓幺幺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平静无波。而他,久久地发不出声音,除了紧紧将她埋在胸前,什么也说不出。白韫玉身上的血腥味前所未有的浓重,整个人仿佛是浸泡在了血池里刚出来一样。“幺幺,幺幺。”他不知是被血还是被什么东西阻碍了语言,有些郁郁难言。叮当!当啷!
初太君惊魂未定地指着他们,怒气十足地对不知从何出现的浑身笼罩在黄色沙雾之中的数人骂道:“该死的,成何体统!伤风败俗!光天化日之下,和我刚刚过门的孙媳妇搂搂抱抱,气煞我也!还愣着干什么?把这对不要脸的狗男女给我抓了!”这时,他才缓缓松开怀抱,将墓幺幺额角的发拢于耳后,并不看对面,而是轻轻注视着她,手指颤抖地摩挲过她的脸,一遍又一遍。
“咱们两人,整整二十七日未见。”他轻声说道。这时,那黄沙之间已冲出两条土蛇,吐着疯狂的毒信,朝他咬了过来。“直到我们两人分开,我才发现,我根本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他又说。两条土蛇已疯狂分裂成无数条,眼看就要将他们吞没。轻瑶慌乱地拿出法器去挡,可眼前一花,两道黑光已登时飞了出去。那两道黑光看似轻飘直接,却奇快无比,在空中来回穿梭,只能看见残影在空中织就一张黑色的网来,将那些土蛇全部拦截在半空,精准万分。可白韫玉完全不在意那黑光与那土蛇缠斗了百招,身影像是黑潮里万古不动的沉礁。“你不喜欢胭脂水粉,不喜欢漂亮衣服,说是嘴馋,可什么东西没见你多吃过第二次,小女孩喜欢的东西,你都不喜欢。也不能这么说,应该怎么说呢……”他仍然耐心而细致地跟她聊着,苍白无血色的脸上,还浮现着那般动人的温柔和缱绻。
“你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他忽弯了眼睛,秀气的眼睛笑起来那般柔和。“那天在你房间里,你问我是不是觉得你的房间冷清,我说是。后来想想,其实不是,不是你的房间冷清。”他停了下来,静静望着她,仿佛四周所有喧嚣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忽然收回了右手,那两道黑光也停了下来,于是畅通无阻的土蛇和那几个笼罩在黄沙之间的人影,也如饿急的豺狼虎豹,疯狂地就冲了过来。然而,却从另一个反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呼:“不可!”然而那声墓幺幺很是熟悉的惊呼,已是晚了。
黄沙陷落,土蛇僵硬。而之中的三个男人,万分惊恐又错愕地望着面前那两道黑光里缓缓走出的人影,声音都在颤抖:“天啊……怎么,怎么可能……这是……这是心魔?”
“不…不对,这不是心魔……心魔怎么能有人形?”
“这是,这是,这是肉身成魔?”
“那他,怎么还能活着!”可他们话语未完,只想纷纷后退的时候,那两道人影已褪去了浑身的黑光。
轰!“哈哈哈哈哈……”伴随着一阵诡异而恶心的狂笑,鲜血犹如糖浆砰地一声炸裂,可没有一滴血溅到她身上。因为那个人啊,那么温柔地挡在了她面前,甚至还用手指捂住了她的眼。可那双黑沉沉晶亮亮的眸子里,是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活着离开的万丈鬼域。
“幺幺,是你啊。是你的心,一直都是冷的。”他的手指缓缓地停在她的胸口。
“你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事情,任何人。”
“连我也是。”墓幺幺仰着脸,他指缝仍然很暖,好像不久前,还曾擦去过她许多年不曾哭过的眼泪。可指缝里的世界,是可怕的,是残忍的。那两道黑影已瞬间撕碎了那三个人,其中一个正在挖食着一颗心脏。他转过头来,望着墓幺幺的方向,面容俊美,笑容温柔。那张沾满人血的唇上,她曾留下过罕有的温柔和软弱。
“墓幺幺,你从来不曾喜欢过我。”身后的白韫玉抱紧了她,丝毫不在意她望着那两个有着同样容貌却一身黑袍的“白韫玉”,静静地在她耳边说,“可我并不在意。”陈鹭捂着胸口,脚步有些晃,还未朝前走上两步,其中一个心魔已发现了他,瞬间就和他斗在了一起。他面色有些发苦,可还是高声劝道:“白少主,趁现在为时不晚速速停下,不然你也会被同化成心魔的!”又焦急地望着墓幺幺说道,“贵子,你别着急,我已通知了兄弟们,他们马上就能赶过来……”
“你很吵。”白韫玉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那个追杀陈鹭的心魔仰天一声长啸,身上再次爆出黑光,黑光尽头像个锁链一样从白韫玉四周勾出,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化力之源,处处压制着陈鹭。而初家闻讯赶来的两名高手还没等踏入主厅,就被剩下那个心魔发现,一斗二却丝毫不落下风。
四周一片慌乱,可白韫玉完全不在意,依然抱着墓幺幺静静地说:“我真的不在意,可我的心,还是很痛。”他将墓幺幺的手拽到了自己的胸口。她的表情在一瞬间有些发怔。因为手心所触及的位置里,是一片沉闷的空白——死寂的,安静的,没有任何起伏的。
白韫玉轻不可闻地叹息,垂下的睫毛将他墨眸划出几道不清不明的裂痕。“我并不瞒你,在遇见你之前我曾流连花丛,也算情种。可她们总是会有想要的东西,我记得有个小姑娘很喜欢风筝,于是我雇了隆国顶级的师傅,给她做了无数风筝。其中一个是玉浆和乌金混合,拉成比头发还细上不少的丝线,以其丝盘织风筝底布,做出来了怕是这世上最美的风筝也不为过。那小姑娘看见风筝,抱着我笑得绝色倾城。我想起来了,那小姑娘据说是曦国最美最高傲的女子,可在那个时候,她欢喜地抱着我说一生一世恩爱白头。”
“好一段风流韵事,需要我为你鼓掌吗?”墓幺幺总算开了口,可言辞里并无一丝温情。
“不!”白韫玉仿佛完全不介意她这般表现,甚至还柔柔地笑了。“对这些我根本无感的女人,我都可以为博她一笑不惜代价。那么我为了你,应该不惜一切倾尽所有,才对得起我这颗早早卖给你的心。”
“墓幺幺啊。”他缓缓松开了她。世界依然很喧嚣。还有厮杀,还有血腥,还有恐怖,还有侮辱。然而他走到她对面,缓缓撕下身上破烂不堪的兜帽,露出一身血红的,像是鹤顶,又像是开在黄泉河畔石蒜的红衣。
在她沉默的视线里,他撩起红袍,单膝跪了下去,一手搭在膝上,抬起头,深渊一样的眸子里,那般笃定执着,是盛开在隆冬腊九的玉兰,孤冷得令人心疼。“我,白韫玉,黄帝之子,为你献上这世上最美最独一无二的聘礼,只求永生追随于你,生死不离。”自他的手指间,缓缓开出了一朵花。花不大,甚至和他修长的手指比起来还要短小柔弱。在他指尖上轻颤颤地晃,仿佛刚出胎的小鹿,闪烁着对这个世界最本质的渴求和欲望。
随着他抬起手来,那花在风里颤颤地朝墓幺幺摇摆着。然而就算是墓幺幺,在看着那朵花微弱的光芒时,也不由闪现出难以压抑的错愕和震惊,更不要说一旁的那些人。所有人,就连两个心魔都站在了原地,一动也不动地望着那朵花。
在这一瞬间,世界都安静了。仿佛这个世界的所有中心,都是这朵柔嫩的小花。没有人可以从那朵花上挪开视线,人们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血腥和厮杀,忘记了愤怒和辱骂,也忘记了所有情绪。只有那朵花,在慢慢地摇摆。那朵花有七个花瓣,每一个花瓣,都是柔柔地悬空着的明月。“仙妒花。”墓幺幺喃喃。“曾经妒杀了九华仙的仙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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