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眸间,犹如碧海飞过霞彩,始终未曾黯淡。可染霜却明明看见,那般熠熠神采之下,是一片永夜笼罩的死寂坟场。他心里忽然就沉了下去,某处空洞的地方,仿佛再次被人鲜血淋淋地挖开旧伤。
“别这样。”他的声音莫名地有些颤抖,所以无自觉伸出去的手也是颤抖的。他修长如玉的手指轻颤着落在她眼角的图腾上,好像要帮她擦去根本不曾存在过的眼泪。
“你别这样。”哪样?他也不知道。他只是不想看见她这样的表情,好像是在提醒他多年前那场绝望。
“哦,对了。”墓幺幺并不理会他这样好似失神的话语,反而兴致勃勃地笑着问,“我嫁人了,你怎么办?”
“你会难过吗?”染霜没有回答她。她叹了口气直起身子,离开了他的胸前,眉眼半垂,些许倦怠。蓦地,身体突然一暖。
他竟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很奇怪的感觉:他的气息是墓幺幺见过最冰冷无情的,可是他的怀抱,却是她见过最温暖柔和的。“扇尊。”
他垂下头来埋在她发间,有浅浅的低唤似怯怯的春虫。“不论你选择什么,我都会跟在你身边,寸步不离。”墓幺幺越过他的手臂看着窗外,轻轻地把脸靠在了他的胸前,久久,她才说道:“好。”
入了深秋,阴云不散,冷霜垂晨。整个隆天城都压抑着一股子浓郁的阴沉气,也可能是前些日子里被禁足在家的霸相已失宠于圣帝这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转眼就被另外一个消息给冲淡的原因,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不爽利的模样。
霸相之女,墓贵子,要大婚了。墓贵子可是市井坊间的热门话题人物,坊民对于她本身就是那个佛面鬼之女的身份充满了怨恨,所以流言蜚语相当青睐于她。再加上这位主子也着实是放眼整个隆国都难得一见的不拘规法任性胡来的贵子一个,所以,这次,她又一次点燃了坊间所有小道消息的爆点。某处隐秘的小巷子里,一个驼背书生正在给一个头戴兜帽身着长袍的男人出售话本。
“我跟你说,这可是根据霸相府传出来的小道消息所写。里面每个细节都如临现场,让你如身临其境,也品品那贵子滋味。这现在可是疏红苑的头号禁书,少一个隆金不卖。再者,这位大小姐马上要嫁作他人妇,以后再纂她的故事那可是实打实的犯法,所以这本书只会越来越少,现在买只赚不亏。”那书生晃着手话本,还刻意将里面香艳的绘图翻给那男人看。
“看这,这可是狐玉琅,啧啧,这姿势够眼福不?再看看这位,知道是谁吗!韬光谷的白韫玉!还有更劲爆的……”他把那绘本又翻了几页,指着明显春宫图的男主角说,“这是霸相!禁忌之爱,试问你在哪里看到过这般极品之艳……就问你,一个隆金,值不值!”
那个男人接过了话本,可还是什么也没说。见顾客无动于衷,书生热络地揽住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说:“其实墓贵子根本不是霸相的私生女……还贵子呢,我呸!”
他鄙夷地唾道:“就是霸相的脔女!霸相把她卖给了狐玉琅,卖给了息烽将军,什么楚相啊,都卖了一遍——不然你以为她一个凡人,能在青藤试上拿前三?真可谓胸前二两肉可搏千斤鼎!这不,见自己马上要失势了,赶紧趁着这女的还年轻貌美先嫁出去再说……”
“说到这里,我再告诉你一个独家劲爆的秘密,怎么样?只要你多买两本。”书生再次觍着脸凑近男人,“大婚之日就在后天,可整个隆天知道男方是谁的,一个手都可以数得清。”
顾客总算有了反应,啪地一下,从他手里扔出了几张金票,“说。”书生被那金票上硕大的面额晃瞎了眼,半天才缓神接过,眉开眼笑地说:“我就说王某我有福气,果然遇见了贵人。贵人你听我说,话说这墓贵子,哦不——”这个书生毕竟是长久混过市井的,很会察言观色,发现这个顾客一听到墓贵子这个称呼就变得更加阴冷,赶忙换了个口吻,“这个人尽可夫的贱女人想嫁出去可得多难啊,虽说不少达官显贵们都想攀霸相这个高枝,可时过境迁,这些日子里霸相的失宠是有目共睹的,再加上,怎么着这也是三大相的千金,娶回家也不能当妾吧?可娶这么个人尽可夫到处留情的贱人当正室?这跟挖人家祖坟有什么区别?对不对?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传出来她大婚是嫁给谁吗?”
他说得唾液横飞:“一个贵子千金的婚仪竟出动疏红苑的人封锁消息,知道为什么吗?”
那书生哈哈大笑了两声,嘲笑不已:“连霸相自己都觉得,这门亲事太丢人太拿不出手了!自己唯一的女儿,竟然要嫁给一个瘫痪在床的傻子!”
“哈哈哈哈!真是难以想想,堂堂霸相竟然沦落到要卖女求荣的地步,真是风水轮流转,大快人心啊!”那书生笑得酣畅淋漓,落魄猥琐的鼠眼中能看见明显的快意和解恨。
“到底是谁。”顾客似乎有些不耐了。
“还能是谁?这隆国能让霸相不惜卖女也要嫁的人,只能是初家的独孙了!”他笑着说完,低头仔细掂量着那几张金票的分量,这让他更加喜不自禁情难自已。
今天赚大了。这个金票后面的数是几来着,怎么有红颜料染上去了呢?他伸手想要擦去那滴红颜料,可不知为什么越擦越多,越擦越脏,最后连视线都开始模糊。等下,太阳穴的位置忽然有些痛。这个痛好像提醒他一件非常显而易见,可直到视线完全陷入黑暗才明白的事实。那哪是什么红颜料,是从他头上滴下来的血。
他慌乱地摸到太阳穴的位置,一枚尖锐的凸起,是他丧失触觉最后的感官。而意识轰然坍塌的最后,总算看到转身时男人的脸。“是……你……”临死之间的气力,只够说出两个字。陌生是因为那是传言中的再世修罗,熟悉是他与刚才绘本里见过的那张脸七八分相似。
“王爷。”琪筱仙子趴在一个狭窄的石缝里,朝里面艰难地望着。可杀春池的阵法是留存万年的上古大阵,更经过了怀婵阁阁主的亲自加持。她的神识如泥入大海,什么也看不清。“嗯。”族帝盛怒之后也没太过,没封了狐玉琅的五感,让他还能好好说话。
琪筱仙子听到这声温柔的声音,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她哽咽道:“王爷您受苦了,是妾身不对,不该去惊动王爷,以至于让他这么惩罚你。”
“无碍。”狐玉琅的声音明显比平日疲惫几分,可还是柔声慢语,“是时蜕府有变故了吗?看来白韫玉真的硬生生闯过第十一府了?真不愧是黄帝之子,天赋异禀。”
她一愣,“王爷你怎么知道……”“眼下能让吾王心情大好以至于对于你私闯杀春池这般罪过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也只有这个了。”他淡淡地说,“白韫玉呢。”
“韬光谷里来了使者,族帝见了之后,就命令放人。”
“嗯。”狐玉琅声音听不出喜怒,反应始终那般平淡。不大会儿,狐玉琅忽然开口道:“琪筱,吞吞吐吐可不是你的风格。”琪筱又是愣了神,犹豫半晌,说:“王爷,妾身不知道这个事情该不该告诉你。毕竟也无须挂齿,可是,妾身觉得要是知道了不告诉王爷,怕王爷觉得妾身是个小气的女子。”
“怎么会呢,琪筱是本王见过性格最直爽讨喜的女子。”他毫不吝啬的夸赞让琪筱的脸瞬间红了透彻。“王爷谬赞。”她慌忙垂眼道,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王爷,霸相府有大喜。”
“大喜?”狐玉琅的声音总算是来了点兴趣。“墓幺幺要嫁人了,就在后天。”琪筱仙子说完后,第一次发现狐玉琅没有回答,他陷入了很久很久的沉默。“是大喜。”缓缓地,他说出了这么一句话。“王爷,您不问问是谁吗?”
“是哪位显赫都不重要,反正定不是白韫玉。”狐玉琅音色更加平淡。琪筱还是说了,表情有些矛盾:“是初家的独孙。”她视线有些游离,表情纠结,似乎虽然解恨,更多还是说不上来的同情。“那个又傻又瘫的残废。”
杀春池里再次陷入死寂,比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还要久的沉默。以至于琪筱都怀疑自己说错话了不知所措时,他才再次开了口:“贵子和贱民,也不过是头上一根芥草的区别。”
狐玉琅的声音和刚才听起来没有任何区别,琪筱却有些怔然,作为女人的直觉,在刚才狐玉琅沉默的瞬间,她心里莫名其妙地空白了一大片。而当狐玉琅这般闲庭若水的声色里,她却听出来了一种别样的情绪。似叹息,似惋怜,又仿佛有更加浓烈的她不敢深想的情愫。这日的秋阴已褪了时晴,暝色更深,满城凄冷。推开窗去,整个琢心苑里一片寒声疏影。
“贵子。时候不早了。”轻瑶的轻唤并没有阻止墓幺幺的眼神飘荡。墓幺幺站了起来,望了眼身后侍女小心撑起的朱红喜服,声音有些冷:“不好看。”
“贵子,这是三十多个绣娘连夜赶制的,放眼整个大陆,也难以找到比这件更美的嫁衣了,怎能……”蕙枝拿起那嫁衣劝说道。墓幺幺一个眼神打断了她所有的话。“拿那件黑纹棠裙来。”蕙枝登时愣了一下,随即惶恐摇头:“不可!贵子,那是件黑衣,怎能穿在喜堂之上?”墓幺幺眼神轻飘飘地落在窗外,“那不然,我选件白衣?”
“你知道,你等的人,永远不可能来。”汪若戟推门进来,接过嫁衣,为她披在身上。
“我知你不欢喜,可毕竟是大喜之日,总不至于让为父逼着你展颜。”
墓幺幺站了起来,宛如木偶一般任凭汪若戟为她穿好嫁衣。他垂目为她扣着复杂的盘扣,本是男人的手指,却细心温柔似绣女。“我家幺幺笑起来,才是最好看的。为父知道,让你嫁给初家那孩子,你心里委屈。可是不论发生任何事情,我希望你能忍耐。你素来聪明,定能明白为父的意思。”
浓烈的朱红喜妆,将她脸上天真烂漫的笑意,刻画得犹如僵死的牡丹。“不,我很欢喜。所以,你不用继续软禁染霜了。”
“我没有软禁染霜。”汪若戟退后两步,示意蕙枝和轻瑶把朱槿垂绦袍为她披上。“今夜之后,他就会出现在初家。路远山高,早些启程吧。”
他走上前来,轻轻抚摸了墓幺幺已高高盘起的发髻,为她捋顺眼前有些散开的银络,他的拥抱,有些暖,有些温柔,仿佛真的像一个慈父送嫁那般不舍。
“幺幺,保重。”他的唇擦过她的耳侧,温热柔软的触碰,几乎如幻觉一样不真实。不同于汪若戟平日里自信恣意的态度,这四个字仿佛风中摇曳的火苗,太过轻飘,犹如幻觉。她定神看去,可已退到门边站着的汪若戟依然云淡风轻,仿若什么也未曾说过。
霸相无可谓是当世权力之巅的寥寥几人之一。从他公布了自己的私生女之后,市井坊间关于她日后婚礼的议论就从未歇过茬来,对于这么一个穷奢极欲的恶鬼而言,他女儿的婚礼,一定会是这世上最隆重最不亚于公主招驸马的。更何况,霸相对于他这个女儿毫无节制的宠爱,更让人对日后的婚礼充满了遐想。
然而,无人猜到,现在这冷冷清清的琢心苑里,不张灯结彩,无宾朋好友,甚至连炮仗都只是偷偷摸摸地在后院里响了两声。这哪里是让人遐想的盛世之重喜。这般冷清模样,还不如寒户偷亲的架势。
轻瑶泫然欲泣地望着远处所谓来接亲的男人,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管家,眼泪止不住地在眼圈里打转。“这也太欺负人了。贵子怎么能受这样的委屈?”
蕙枝长长叹了口气,也是擦了擦眼角。“二管家前几日就和相爷大吵了一架,砸了一宿的东西,昨夜就闭门不出了。连二管家都劝不动,哎……你看看陆三管家,眼睛也是红的,真是造孽。”说完,她为轻瑶好好擦了擦眼泪说,“去了初家,你和贵子一定要忍耐再忍耐,初家不比咱霸相府,听说里头的人,都和死人没什么区别。咱霸相府已不如昨日,你一定要好好劝慰贵子……”话说到一半,又止住了话头,慎重叮嘱,“无论如何,记住你的命是霸相府给的,不惜一切,也要护贵子周全。”
“瑶子知命。”轻瑶抬起头来,目露坚毅。时辰终于到了。轻瑶和霸相府里的众人告别,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后院的门。可来到门外,轻瑶的脸色又是难看不已,初家连个像样的辇轿都没给备,就一个脏旧的破轿,风一吹能听见吱嘎响声,轿顶上破破烂烂地缠了一快都已掉色的红色缎布。四名脚夫和那个老管家蹲在地上吸着旱烟,还脱了袜子时不时抠着脚丫子。
轻瑶拼命忍着呕意,冷冷地说:“我家贵子马上就要出来了,麻烦准备一下。”那老管家这不耐烦地扫她一眼,说:“这不还没出来吗,准备个啥子嘛。”
“你怎么说话呢!”轻瑶气得脸都白了。“轻瑶。”忽然,身后凉凉地响了一声唤来。
轻瑶这才回过头,惊愕地看见一身大红喜服的墓幺幺已经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后。她身旁,连一个送亲的丫鬟都没跟着,就孤零零地站在门边,盖着红盖头。
轻瑶心里陡然又是一酸,碎步上前赶忙扶住了她。
“走吧。”比起她来,墓幺幺反而平静得像是个局外人。她并不理会那几个人,缓缓走到轿旁,在轻瑶的搀扶下坐了上去。
那个老管家总算是站了起来,阴恻恻地望着轻瑶笑了笑,抬起胳膊示意那几个脚夫抬轿。
“抬头欣见金莺舞,侧耳喜听彩凤鸣!”
“秋色清华迎吉禧,威仪徽美乐陶情!”
“合卺之喜,吉庆祺祥!吉时已到!汪府送嫁!”
在老者破锣嗓子般的祝词里,一声凄厉的鞭炮声刚刚炸起。
坐在轿子里的墓幺幺,掀开了红色盖头,望着漏光的窗外,视线安宁。
这条小路,四年前她第一次走过,那时她形单影只。四年后,她再一次走过,这时她落魄潦倒,似被赶出巢穴的雏鸟。
从霸相府到初家的路并不短,所以她在颠簸的路途上,穿过一片热闹繁华的巷陌之间,又兜兜转转地经过冷清的梨园……路途漫长,所以回忆才会宣泄。她倚在窗边,恍惚听见有人的话语还回荡在耳边。
“商贩欺骗客人自己的商品物美价廉,客人欺骗马夫自己的东西一点也不沉,马夫欺骗驿官自己的马儿吃得很少,驿官欺骗旅人他们的驿站最为舒适,旅人欺骗母亲他从不颠沛……母亲又欺骗女儿会嫁个好人家,女儿又欺骗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说:这个世界是美好的,你要做个诚实的人。”
“没有人喜欢。”他说,“可是我们都要生存。”
“对啊,我们都要生存。”她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幺幺!”她一愣,睁开了眼睛,可耳旁噼里啪啦地再次炸响了一连串的鞭炮。
“轻瑶……”
“贵子怎么了?”
“你是否听见……”入目里,只有一片清晰可见荒凉的枯山,除了那老管家和轻瑶以及脚夫的身影,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她止住了话头,摇了摇头,自嘲地放下了帘。
“不得不夸一句。”那人随意地甩了甩长刀,鲜血流于地面,渗入土里,犹如力透纸背的猩红重墨,“白少主果然是惊世之天才。”
单腿跪地的男人,踉跄地直起身子,随着他抬起头来,灰色兜帽落了下来,露出一张俊秀却写满阴鸷的脸。他擦去滴在眼角的血,朝后趔了两步,站直了身子说:“让开。”
使刀男人久久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从霸相府到初家,总共三十多里路,每一里都有数个高手在护卫,本来不是防你的,所以兄弟们都没对你下死手。甚至包括二管家,都对你放了水。虽说看在黄帝尊上的面上,多少留些情面。但是从这里到初家还有十多里路,越朝后高手越多,刀剑无情。再继续深入,可不只是我疏红苑的人在了,初家的那几只豺狼,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这一路上你已受了不轻的伤,更何况在此之前……”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你身上还有心魔未除,这样一路死斗,你就是走火入魔万劫不复死都不剩灰的下场。”
“让开。”白韫玉冷冷地重复着这一句话,阴霾深深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深可见骨的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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