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仙妒花的传说,世人耳熟能详。神魔共生的年代,有个叫封的远古大神,育有一女名妁,其女诞时即可通天,知七界众生千万事,更为惊人的是,妁体内有七枚命元神魄。妁长到一旭时,隐瞒身份爱上一个平凡少年。少年无名,一心只求证得大道。妁为情郎证道,每日偷偷供血与其啜饮,直至少年祈灵入体。妁之精血乃天地灵气所在,于是这少年数日之内便九化成仙,堪称人间第一人。
然而,少年发现妁的秘密,不但不感动,反而将其囚禁成药引,以供自己能窥得神之大道,妁伤心之下剜心而死。直到这时,封才找到一直隐匿行踪的女儿。当见到女儿的尸体,封怒痛入魔,可那少年已偷走妁的心脏,利用她的神力隐匿了气息无迹可寻。封用秘术妄图让爱女起死回生,无果,痛极之下使用诅咒,在妁的心脏上开出了一朵花。
藏匿心脏的少年,见到那朵花时,被其难以名状的美丽所震慑,被其独一无二的气息所蛊惑,竟对这朵花心生妒忌,于是大道未至,反滋生了世间最恐怖的怪物之一,心魔。心魔会吸收人所有的意志和思想,给人带来无尽的绝望和痛苦。而最终已成九华仙的少年,竟活活嫉妒而死。
他言:大道通天,难敌一花,生不足其光,死不比其影,何来九华?虽说仙妒花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可这万古岁月里,妒杀九华仙这种功能未必是真,可仙妒花的真实面目,却在寥寥几次出现时被人记录在册。比如说,在仙妒花出现的时候,无人可以避其光华,若其盛开,无人可避其光。若还未开,也足以让人久久失神,多则百日,少则半刻。然而还有一功用,那就是仙妒花有七瓣,每一瓣上皆有月灵。
这种只存在于上古记载的神物,没人见过,就连史册上的记载也只寥寥数字。可就是这些,让多少人为之疯狂。因为月灵可以让任何一个哪怕行将就木也好,丁点资质都没有的凡人,引灵入体,成为修士。然而后来,史书上又一个事件改变了这个传说。
千年前,有位大拿为没有资质的爱子找到了仙妒花,采用秘术避开了仙妒花的魅惑,摘取月灵喂食爱子。爱子开骨化经,引灵入体。但好景不长,第二天,爱子再次沦为凡人。于是他继续摘取月灵喂爱子,直到喂到第七个。其子,爆体而亡。
从此,仙妒花的传闻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对修士来说,仙妒花的功用远远小于它所带来的隐患,对凡人来说,更没这个精力去寻找。于是已有千万年,再没有人见过这神物了。
就连墓幺幺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有生之年,会见到仙妒花。此时的仙妒花不过是个骨朵,每一瓣都显得瘦弱不堪。所以墓幺幺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而此时身边那些人,包括心魔,都仍然沉醉在仙妒花的光影之间,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一样呆立在原地。所以此时的世界,一下就静止了。
仿佛时间都定格在了这个时刻,这个他单膝跪在地上举起仙妒花的时刻。而他,不知缘由地,从始至终,都没有被仙妒花的光影魅惑,始终那般执着地望着她,笑意那么凉润。
“你……”久久,墓幺幺说话了。
“白少主贵为黄帝之子,韬光谷少主,怎能追随我一个普通凡人。”换作以前,她想,她家玉儿的表情一定会像平日里,像她在那日毫不犹豫转身就走时,如一只受伤的小猫,眼里全是瑟缩的伤心,连伤心和痛苦都不敢表达的那种模样。可如今,他没有那样的表情,反而笑意更盛,瞳影更深气。
“幺幺,”他顿了一下,“我要娶你。”
“那份你撕毁的契约,我已重新签了一份,来,你看看,满意不满意。我的字写得不如你好看,于是,我只能重新拓了一份。”缓缓地,他扯开了胸前的衣襟。在那一瞬间,墓幺幺的视线有些摇摇欲坠。
多日之前,她还抚过那紧实细致的皮肤,还曾偎过那温存的体,她的玉儿那时,被她养得肤白嫩美,比女子也不遑多让。可如今,在她眼前的,不再是她可以安宁休憩的温巢。那是一座可怖的乱葬岗。
他满身横亘的伤口和左胸胸口塌陷的位置,拓印着她那时恶意满满的奴隶契约。一笔一刀,深深地刻印成了可怖的血痕。字不多,却因为他刻了不知多少遍,而变得密密麻麻,再也看不出原本柔嫩的肌肤。而他的左胸口,没有任何起伏,反而朝下塌陷着,像一个硕大的陨石坑,丑陋而狰狞。
这是一座乱葬岗,用最痛最直接的笔,写下了一个人的名字。是她。久久如同死寂一样的沉默。两个人,一个平日里不怎么爱笑的,今天笑得那么开心。一个平日里最爱笑的,所有笑意都归于尘埃。“所以,你才能闯过十一府。”墓幺幺缓缓弯下腰,视线从他的身上移到了他的脸上,就这么直直地望到他的眼睛里,仿佛在找寻什么,努力地望进去。
可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了她的玉儿。“时蜕府里的三时,就算是以心修为圣的黄帝也不敢去闯。所以,天狐族无论使了多少代价也无法请到黄帝,可你还是去了。”她顿了一下,手指抚过他的脸颊,“是我把你送给狐玉琅的。是我。”
“我以为,黄帝怎么也会拦。”
“我以为,狐玉琅不敢逼你。”
“我以为,聪慧如你怎么也不会做出傻事。”
“可,我果然不过是个凡人,我预料到了一切,可也算错了所有。”墓幺幺的手停在他唇畔,把脸凑到他面前。这么近的距离下,两个人的视线,却再也没有当初那般清明而潋滟的纠缠。她的眼神里,似哀似伤。而他的瞳孔里,如井如镜。“所以说,那日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的,根本不是你,是你的心魔。而你,而你……”她停了下来,额头抵在了他的额头上,有些凉,有些冷。可她浑然不觉,只是依偎在他的额头上,手指摩挲着他的脸,缱绻而温柔。
“我只想问你,你好好告诉我,我会慢慢听。”
“你告诉我。”
“你死的时候,有没有很痛。”
“你死的时候,有没有恨过我。”
“玉儿。”
“我的玉儿。”
他缓缓地张开嘴笑了,眉峰微微挑了一下,有些卷的睫毛跟着颤了两下,跟以前一样,像是玉儿惯有的习惯。
“不愧是幺幺。”他笑眯眯地,“一下就看出了我的身份。”说完,他露出一个有些无聊的神态,“我死的时候啊,我想想。其实不痛。”他停了一下,然后凑到她的耳朵旁,没有气息,只有如同尖锐的铁钉钉入血肉的一字一顿,那般恶意,那般辛毒:“骗——你——的。”
“痛啊,怎能不痛。”他陡然转了语调,从温柔到高亢,又到顽劣的打趣,眉眼间全是冰冰冷冷的笑意。
“在我过第七府的时候,这个肉体就已经不行啦。那时候我,好吧,就是我——我就在等啊,等。从第一府的时候,我就看上他了。啧啧,年纪不大,精神力之强大,当世难见。可这小子精神力太过强悍,竟然同时修了数门心法,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可惜啊可惜。”他摇头叹道,“于是我就一直跟着他,直到第七府。他道心虽坚,可老子都已经等了千年了!越到后面,我的力量就越强大,他那点修为,给我塞牙缝都不够。”
他露出一个轻蔑的表情来,“但是这个小子竟然还在抵抗!给我气得呀……终于给我逮着个机会,于是我附体到他身上跟着他继续朝下闯。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忽然笑道:“直到第九府的时候,有个叫天狐族的小家伙,送来了一个女人。一个我曾经在他的识府里见过无数次的女人。”
“那就是你。”
“不对,不是你,是一个用幻术修改成你面容的女人。”
“在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机会来了。于是我花了好一番工夫,配合着天狐族那小子的幻术,总算把这小子给糊弄了。还别说,时隔千年,这女色的滋味,啧啧……”
“跑题了跑题了。”他又摆手道,“说说后来吧,后来,他已经不是我的对手了。为了抵抗我,他在身上用刀一笔笔拓着一个奇怪的契约书,一遍又一遍……”
“再后来,我看到他对着一个手帕喃喃自语。”
“他说什么来着?我想想。”白韫玉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脸来望她一眼,还是满脸笑意。“不如你先亲我一口,我再告诉你?”
见墓幺幺无动于衷,他有些失望无趣道:“毕竟,你不知道这个家伙有多么喜欢你。哦不对,这个家伙好像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这两个字吧?他好像从来没说过,他喜欢你。当然……”他宽硕的红袍随意搭在肩上,随他回眸轻笑的姿态,邪气凛然。
“他是没说过,可你呢?你不喜欢他。”
“哎对了,我刚才说到哪里了。这个家伙对着一块手帕说,他怕是等不到娶你的那天了。但是在那天,他就对自己发过毒誓,哪怕死,哪怕走火入魔,也不能负你。”
白韫玉又停了下来,望着墓幺幺,仿佛在思索什么一样突然说道:“对了幺幺,我也问你个问题吧。问一个他一直想问,却始终没有问的问题。”
墓幺幺依然沉默,视线定定地看着他,不言不声。
他耸了耸肩膀,说道:“你到底是谁呢,墓幺幺?”
“他知道你一定不是这个叫墓幺幺的女人。他说,他知道你心里住着另外一个人。他还说,幺幺你其实不是这么冷酷无情的人,说总能在你身上看到一个特别善良特别温柔的女子。他说,你背负着一些他不了解的过往,他不在意。但是他害怕,他如果负了你,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不行,有点乱。”白韫玉忽然拿手指敲了敲太阳穴,好似有些头疼。“我想想他那天说的原话。”
“你说。”墓幺幺好久没有说话了。他这才笑着抬头看她,嘴角上扬的弧度是那么邪佞森然:“他说——想想我这一生,一直都在为我父亲活着。既他已成尊,得到了毕生所求,父恩已偿。不再作为黄帝之子活着,我实在不知这世界有什么意义,对我来说,生死之间的界限太过模糊。可我遇见了幺幺……”
“我不能负了她,我死不过一死。可要负了她,那个真正的她,一定会死。然后就再也看不到有朝一日,幺幺会真正为我笑上一次。”白韫玉说话很慢,仿佛生怕墓幺幺听不清楚一样,每个字都恶意地加重了语气和音量,说到这里,他又顿了一下,似乎在端详她的反应,见她依然无动于衷,有些失望,又有些更加恶劣的捉弄神色:“他说,你不知道我家幺幺,笑起来有多美。所以我同意你的要求,但你一定要答应我,闯过十一府,拿到仙妒花送给墓幺幺,把她救出来,誓死追随,永生不离!”
“吃,了,我,吧。”最后四个字,像是随星大震的晨钟,又像是寒色晚鸦里的暮鼓,一字高过一字,一声惊过一声。所以那时,墓幺幺的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了。嗡嗡的,像是蜜蜂飞到了耳朵里,用尖锐的毒刺刺穿了她的耳膜。可是她没有聋,因为她还能听见白韫玉接下来的话。
“说到这里,我要说下为什么我今天会出现在这里。第一,当然是因为这小子当时的要求是我必须要拿到这个狗屁仙妒花送给你。第二,当然是因为我真的太感激你啦!要不是你那天突然出现,撕毁了那个可笑的什么契约,白韫玉怎会心神大乱让我一举夺了他的紫府?”
“要不是又在后来突然有人告诉白韫玉,你马上要嫁给一个残废了,白韫玉怎么能那么心甘情愿地让我吃了他?所以我就慢慢吃了他,一块一块地。我已经饿了上千年了,天知道我吃到这么美味的魂魄是什么感觉,痛不痛?”
“当然超级痛啦!拜托你想想,把肉一片片割下来什么滋味吧,一块块吃掉魂魄的话,可是比那个更痛上百倍千倍哦!”
“痛爆了!哈哈哈哈!”癫狂。狂乱。心魔还在狂笑。
可她的世界,依然死寂如白荒。白惨惨的白,白韫玉的白。她想起第一次遇见他。他看起来是那么邪气,那么可怕。又想起来第二次看见他。他看起来是那么紧张,那么腼腆。想起来那夜,汤洒在她手上,他紧张地毫不犹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还有……缠绵。又想起来,他那么不情不愿地生她的气,可还是一直由着她的性子。想起来她的玉儿。好像总是一路跟在她的背后,默默地,有些羞涩,有些害怕,有些紧张。还有他明明答应过:“幺幺,你等我。”她被那片光明晃瞎过眼睛,所以现在黑暗来得太突然的时候,她除了眼睛会痛,竟然没有眼泪,因为好像终于听见玉儿说出了那句她想了很久却始终未听到过的话。
“幺幺,我好喜欢你啊。”曾叹花时君未回。她的玉儿,终是再也没有回来。旧时光凝聚成欢快的剪影,在一瞬间滔天的情绪里,残忍地将面前那个不羁邪气的男人最后的温存,剥夺得片甲不留。他有玉儿的容貌,玉儿的神态,甚至望向她时,隐匿的腼腆和羞涩都是一模一样的。他拿起那仙妒花,缓缓地放在了她的手上,像是看一个垃圾般没有任何情绪,细致地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握紧。末了,朝她轻笑,眉眼弯弯,眼眶里水润润的,还是像当初那般,如小兽一样的眼神。
“收好了,这可是他一条命换来的。”仙妒花的光芒被她的手紧紧攥去,所以在场的众人也渐渐恢复了清明。世界在惊愕的瞬间,又恢复了震惊和清明——咆哮的初太君,凶狠的初家护卫,忙乱躲避心魔的陈鹭……所有人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关于仙妒花的一幕,没有人记得。除了她和他。
四周吵嚷嘈杂如同一个巨大的旋涡,墓幺幺就静静地站在旋涡的中心,越过杀机,狂乱,飞溅的血,杂乱的争斗,望向对面始终微笑着的白韫玉。久久,她眨了一下眼睛,酸涩的痛感消失不见,而所有伪装过的笑容,裂成一片片的碎片,缓缓地从她的脸上脱落……
“住手。”她说道。没有人听见,可她并不介意。她先是走了两步,用一种极为诡异也迅速到常人无法理解的步法,轻易地穿过了心魔的攻击范围,走到陈鹭面前,看着他,背对着心魔。那时,心魔黑色的利爪已悬于她的头顶——别说陈鹭了,就连白韫玉都无法收手,眼看她就会被抓开天灵盖血溅当场。
“砰”一声尖锐而刺耳的短兵交接声……血没有,有的只是那心魔僵在半空,他的利爪死死地卡在了一枚短匕上。墓幺幺明明是背对着心魔的,可是却精准无比地以一把匕首抵在了头顶,那狂暴心魔怔了一下,嗷嗷一声,力气更大,想要彻底将她压制。
可她纹丝不动,也不回头,只是看着震惊的陈鹭说:“回去帮我捎句话给我爹——我不需要两个人,我只需要一个人,狐玉琅。”说完这句话,她平静脸上看不出一点点情绪波动,只是麻木,和陈鹭从来没有见过的……
冷酷杀意。“哐”就连陈鹭都没看清楚,那心魔是如何被她几下掀开的,只知道眼前一花,那心魔就倒着飞了出去。太快了。这是陈鹭都没有见过的速度,别说是凡人了,就连修士,能不能做到这个地步都是难解的谜题。
然而,墓幺幺做到了。她不但做到了,还轻描淡写地做到了。那心魔被掀翻之后,白韫玉一声轻佻的口哨,着实惊讶道:“小姑娘,看来你还是隐藏了不少秘密的。”他舔了舔嘴唇,邪气森森,“我突然很有兴趣,想尝尝你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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